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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黑风寨(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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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号角声时,赵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这是什么声音?”
她慢慢坐起了身,已经有几个厨娘戴好了围腰,正准备去做饭。
一个瘦瘦的大娘瞥了她一眼,嘲讽道,“你还真坐得住,这是军中集结的号令。”
集结的号令?
赵翎猛然惊醒。
从前在城北的时候,她也曾听过这号令,角声一响,整个军营的人都动了起来。
她迅速套上衣服起身,一边跑一边穿盔甲。
等到她跑出去的时候,第三声号角已经吹响。
“快!”
阿诚在半路遇见了她,拉着她便往校场跑。
两人一路狂奔,然而最后一声号角早已落下。等他们跑到校场时,只见入口旁边趴了一排迟来的士兵,棍棒击打皮肉的闷响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就算是在迟到的人里,他们俩也迟得一骑绝尘。
校场正前方的高台上,一个气势如虎的人黑着脸朝他们走来,他身遭仿佛有雷霆万钧,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剥。
一看到他,赵翎瞬间怔住了,那个身影她再熟悉不过——李沉萧!
她本能般地向后退。
阿诚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恐惧。所以当李沉萧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时,阿诚侧身上前了一步,挡在赵翎身前。
他只远远地见过这位威震四方的左将军,即便不认识脸,光凭这山崩海裂的气场也能猜出他来。
李沉萧看向他身后偏过头去的赵翎,又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面孔,强压着心中的怒火问道,“昨天晚上睡得很香?”
两人一阵沉默。
“回话!”
阿诚站定身姿,“启禀将军,睡得不错!”
李沉萧随即一步绕到他身侧,盯着赵翎,“你呢?”
赵翎依旧没有看他,面无表情地微声道,“还行。”
李沉萧讥讽般地扯起嘴角一笑,“是吗?”
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定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赵翎心里莫名奇妙,他想要挖苦人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地阴阳怪气,直接一声令下,要打要杀不是随他便吗?
“将军,她刚进军营不久,我......”
“闭嘴!”李沉萧瞪向阿诚,眼中满是杀气,“我问你话了吗?”
阿诚闭了嘴,垂下的手拳头紧攥。
李沉萧复又看向赵翎,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赵翎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了头,对上了他那双被怒火熏瞎的眼睛。
“你昨天晚上去干什么了,起这么晚?”
“守夜。”
李沉萧冷笑一声。
“守夜,在哪里守的夜?”
赵翎皱了皱眉头,“军营中记录得清清楚楚,将军一查便知。”
李沉萧冷冷道,“我问的是没记录的。”
赵翎这才明白他的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
她无语地笑了一声,“这恐怕跟将军无关。”
“无关?你在我的地盘,做任何事情都和我有关!”
他被她的态度弄得更加火大,语气不容置喙,再次逼近赵翎,“我再问你一遍,你昨晚和谁在一起?”
“这重要吗?将军搞这么大一个阵仗,难道就是为了问这个?我犯了军规我认了,将军要打要罚,请随意。”
赵翎直视着李沉萧,丝毫不甘示弱,气氛瞬间冷到极点。
“呵,”李沉萧又是一声冷笑,“好,你有脾气。”
“来人!”
他大喝一声,一旁执着棍杖的士兵立马跑上前来。
李沉萧转向阿诚,冷脸问道,“号角吹响三声不到,该怎么办?”
阿诚声音不减,“军棍三十。”
说罢,一旁的士兵便拉着阿诚离开。走之前,阿诚还不忘递给赵翎一个安慰的笑容。
李沉萧低哼一声,旋即转身离去。
“等等!”赵翎叫住李沉萧,一咬牙,双膝跪地道,“队正本已到了校场,是为了我才折返迟到,还请将军宽恕,所有责罚我愿一力承担。”
李沉萧回过头去,居高临下地冷冷道,“他受的是军法,你一个奴隶,还不配!”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往校场高台走,徒留赵翎一人愣在原地。
穆伊战争之后,寒铁营中确实比较松散,以至于平昌城内匪贼猖狂,竟连军粮也敢偷。
今日的集结号角,有至少两成的人都迟到,这在过去简直是匪夷所思。
李沉萧阴着脸在高台上训话,台下气压低沉,无一人敢出声。
墨然站在李沉萧身后,也颇为惭愧。战争结束之后,诸事琐碎,又碰上黑风寨山匪的事件,对于军营的管理,他的确懈怠了。
燕尘先前还觉得,自家将军今日整的这一出与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无异,全然是失去理智,妒火中烧,可看到今日这情景,他才明白了将军的敲打之意。
他转头看向墨然,心中暗自替他祈祷。之前黑风寨的事再加上这档子事,将军定然也不会轻饶了他。
赵翎独自一人跪在校场旁边,不远处的阿诚还在受杖,即便额间冷汗直流、脖颈青筋暴起,他也咬着牙不肯发出一声哀嚎。
耳边的风飕飕刮过,赵翎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她既愧疚于牵连阿诚,又愤恨于李沉萧的公报私仇,更埋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如果这便是他的动心,那她无力承受。
“有心事?”
李沉萧回过神,心虚地掩盖着自己的慌乱,“没有。”
他拿起筷子夹菜,看也不看地夹了一块青椒放进自己嘴里。
韩铭就这样默默看着他。
李沉萧嚼了两口之后脸色铁青,后知后觉地倒了口酒,把那块青椒咽了下去。
“你这是怎么了?”
韩铭放下碗筷,颇为好奇地盯着他。
李沉萧从来不吃青椒,沾也不沾,宁愿挨打也不吃。
“没事儿。”
李沉萧依旧是这番说辞。
“韩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那小子,”韩铭无奈地摇了摇头。“跟我说要留在营中跟他的兄弟们一起贺中秋。”
李沉萧一笑,“你信了?”
韩铭瞪了他一眼,“我能不知道他?”
“啧啧,看来亲哥哥还是不如女人重要啊。”李沉萧笑着打趣道。
韩铭无奈地举起酒杯,“长大了,管不住了。”
两人举杯同饮。
“你呢,上次带回来那个姑娘呢?”
李沉萧愣了半晌,“你怎么知道?”
“韩钺说的,他还来问我那个姐姐去哪儿了。”韩铭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李沉萧,“别蒙我啊,燕尘可都看在眼里呢,你冒着雨亲自把人从橐驼山抱回来的。”
李沉萧欲盖弥彰地开始夹菜,“不记得了。”
韩铭轻笑一声,“真的?那你这般心不在焉的是在想谁。”
李沉萧端着酒杯望向窗外,一时也找不到话来搪塞他。
两人多年好友,李沉萧有什么心事,韩铭一眼就能看穿。
“何必折磨自己呢,心痒难耐还装得云淡风轻,你也不嫌憋得慌。”
李沉萧眼角微颤,显然已经动摇,可嘴上依旧嘴硬。
“我哪儿有。”
韩铭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望向天上的月亮,神色忽而深沉,像是在念着远方的谁,“你呀你,别等到某天想见却见不到了,才开始后悔。”
月亮西沉,李沉萧仍独自在厅中饮酒,韩铭已经离开了。
不久前,李沉萧悄悄去军营看过赵翎。
他一向是一个理智的人,有时甚至理智过了头。
唯独在赵翎的事上他是个例外。
他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攥着从宫里来的书信——上面关切声阵阵,其中也不乏些许埋怨,埋怨他都二十好几了还不思成家。
原本中秋这种日子,李沉萧应该进宫庆贺的,可他借口军务繁忙,给全部推脱了。
他不喜欢那种场面,从小就不喜欢。
所有的人都虚与委蛇,端正恭敬的笑容与礼节之下,蛰伏着一颗颗肮脏龌龊的心。
那种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模样,想起来便让人作呕。
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奋不顾身地救下与自己毫不相干、甚至利益冲突的人。
他们将这种人称之为蠢,而李沉萧却恰恰被其吸引。
哪怕那个人将他推向远方。
李沉萧在帐中来回踱步。
明明只是想见她一面,怎么感觉像做贼一样,心虚又心慌。
赵翎正拖着酸痛的膝盖走在冷风中准备换岗,还未穿上盔甲,便突然被人叫走。
当她在帐中看到李沉萧的时候,一切都了然了。
她冷冷瞧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李沉萧没想到她扭头就走,连忙上前抓住她的胳膊,与她接触的一瞬间,她手臂的温度让他有些惊讶,“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谁曾想赵翎甩开了他的手,冷冷道,“不劳将军费心。”
他有些失望,“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将军误会了,我还有事要做。”
她冷漠的态度仿佛往李沉萧心头浇了一壶烈酒。
他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有事?有什么事?跟那个阿诚谈情说爱吗!”
嫉妒与愤怒溢出了他的眼眶,这些天积压在心底的、脑海中反复上演的抓心的话语就这样脱口而出。
他这番理不直气却壮的话搭配上质问的语气惹得人火冒三丈。
赵翎不屑地笑了一声,“就算是又怎样?”
李沉萧一时噎住,他青筋暴起,紧紧握着她的手臂,那双手臂是那样的纤细而又脆弱,他牢牢握住却又不敢抓得太紧。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军营!是寒铁营!这里不是让你来谈情说爱的!”
“当然,”赵翎回敬给他,“这句话,我希望将军也能记住。”
李沉萧一怔。
赵翎说完便挣脱开他的束缚,朝外面走去。
她语气平淡的话震耳欲聋,像惊雷一样将李沉萧点醒。
他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垂着头。
“等等!”
赵翎正走到门口,她的手掀起帐帘,听到他的话,她停住了片刻,还是转过了头。
李沉萧没有看她,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歇斯底里,只是平静地道:
“别着凉了。”
赵翎手指微颤。
沉默了半晌,她终是放下了帘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