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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月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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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霄的工作是烧炉子,生前是这样,重获新生后也是这样。他在矿场烧过炉子,现在在殡仪馆烧。
从家到工作地点的一段路,最为乏味。无论是矿场还是殡仪馆都无趣得要命,在那些地方,可以看见一切牛鬼蛇神。不过烧炉子本身倒是清白的,李霄很喜欢。
工作之余,李霄乐于和朋友交际。他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机缘巧合,得到一只精怪的援助,才得以重获新生。
他的邻居就是那精怪。邻居是只猫头鹰,没有名字,拥有起死回生的超自然力量,却不知出了什么纰漏,始终不能完美化人,不是多了翅膀,就是留了耳羽。因为形象怪异,平时,他总待在小小的鸽子笼中,不爱出门,存在感也微乎其微。
李霄第一次见到猫头鹰,是在许多年前的中元节。那时还未建国,迫于生计,李霄在一个黑心矿场工作。
一年夏天,天气异常炎热,空气污浊又沉闷,一种可怕的流行病在矿上散布开来。患这种病的人,最初只是乏力,紧接着便开始上吐下泻,以至于完全上不了工,只能辗转于床位与茅房间。
这种没有劳动力的废人,矿上是绝对不要的,也不会白养着,在他们病死前,矿上管事的会摆出一副仁慈面孔,用一种不人道的方式,把他们从世上轻轻抹去。
正值乱世,人人疲于自保的乱世。他们将命卖给了矿场,他们的死活,自然也无人在意了。
中元节这天,矿上又这样死了三个人。其中有一个病得很急,明明前一天还活蹦乱跳,隔日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在管事眼中,这全是因为工人太懒。在矿上,懒惰比大烟还有害,必须杜绝。
因为懒惰,那人被钉在床位上,关节里打着铁钉,不久彻底就断了气。“赖着不起来就是这个下场。”管事当时这样说。
下午,他们的尸体不见了,不知道被拖去了哪里。相似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李霄是幸运的,他还算有点技术,还没有得病,还可以活着熬。
李霄总在中元节烧纸,那年也不例外。傍晚时分,他到周边的杂货铺买了二两黄纸,准备晚上烧。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西天燃烧的云层渐渐熄了火。满月的光辉洒在寸草不生的黄泥地上。这片黄泥地既不滋养草木,也不滋养人,它产出的每一车矿石,都凝着无数矿工的血汗与性命。他们都是走投无路的人,李霄也一样。
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圈里没写名字,开始烧纸。按照传说,这种纸钱到了下面,就是社会福利金,鬼鬼有份。
那夜有夜猫子在叫,声音很响亮,李霄抬头去看时,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它蹲在身旁的枯树上,不住抖动着,有时也猛地将头一回,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反着光,不久便飞走了。
李霄的纸大概烧了一半。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阵人的轻语。
“今天的货都在这里了。”那声音,很像矿上的某个管事。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悉悉索索的翻动声,好像有人在验收什么货品。
“这次的货质量不好啊。你看,这个的关节全都坏了,你要我们怎么收。”
“没办法,杀鸡儆猴,我们也要抓点典型。这样,我们打点折,这个就算送你了。”
“这还差不多。”
沉闷夜色里,那两人的低语在李霄听来,分外清晰。关节、典型,一旦细想,他只觉得毛骨悚然。地下市场的尸体交易,他也略有耳闻,只是离交易现场这么近,还是头一次。
李霄悄悄熄了火,向声源处贴去。交易地点听起来近,实际上,还隔有一段距离。拐过小路转角,一间亮着灯火的破屋出现在眼前,屋边守着两个彪形大汉。李霄见状,立马藏回转角。透过破洞,他看清屋里交易着的两人。其中一个,赫然正是矿上的管事。地上排着三条黑布包裹的柱状人形物,内容不言而喻。
猫头鹰的叫声又响起来,叫声凄厉,屋里的人显然也听到了。
“报丧鸟都来了,你这货,恐怕不新鲜了吧。”
“胡说,这鸟都是人死前叫的。都是今天的现货,我还能骗你?”
“无商不奸,我可不敢信。”买家其实已经满意,不过嘴上仍然不依不饶,想要争取更高的折扣。二人又是一阵扯皮,最终谈定价钱。钱货交易后,这批“商品”就算彻底转手了。
“你们,进来搬东西。”买方招呼屋外两人进屋,又去问管事,“你说,那烧纸的小子,不会还在吧。”
听见自己出现在对话里,李霄心头一紧。
“你大可以放一万个心。回矿上的路不是这条,他不会多管闲事。如果他发现,我就毙了他。”
听到这里,李霄暗道不妙,悄悄潜回烧纸处,带好东西,准备开溜。他也想阻止这场交易,但大汉拎着枪杆子,管事手上估计也有枪。他贸然出头,只会做无谓的牺牲,不如从长计议,徐徐更谓之。
那边办事极快,李霄刚走到灰堆边上,收好剩下的黄纸,管事就从转角走出来了。他像是刚刚发现李霄似的,厉声呵斥:“怎么还不回去,你想要逃跑吗?”
“我来烧点纸,马上就回。”李霄作出吃惊的表情,就好像他也刚刚发现管事。他匆匆问过好,往矿场宿舍走去。
那管事看着李霄离去的身影,眉头一皱,转而研究起灰堆来。在交易的地方,他的确没有看见李霄,但灰有些太少了。虽说这情况解释很多,但还是灭口最为保险。死人才不会泄密。
这样想着,管事掏出手枪,对准李霄的后背,扣动扳机。罪名他已经为李霄编排好了,就是伺机逃离。明天收尸示众,又是一个典型。乱世的人命就是这样一文不值。而制造问题的人,往往最为虚伪,最要将自己包装得正当合理、冠冕堂皇。
李霄毫无防备,吃了一记冷枪。第二颗子弹接踵而至,正中后脑。他的生命正在流失,生的渺茫、死的翔舞、猫头鹰的不祥之言,这就是李霄头脑里最后闪过的东西。
但李霄到底没有完全死去,等他再有意识,天色已经泛白了。他仰躺在黄泥地上,身边是散乱的灰堆,昨夜中弹的地方,现在都完好无损,若不是眼前的人形精怪,李霄或许会以为昨夜的一切只是做梦。而不是像此时此刻,他以为自己就在梦里。
“这是什么地方?”李霄喃喃问道,感觉很不真实。
“这里是矿场外面的黄泥地。你昨晚烧纸的地方,也是你被冷枪打死的地方。”那东西居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像八哥一样,带有鸟类特征。
李霄从地上爬起来,细细打量面前的妖精,仍然难以置信。那东西体型类人,披一件羽毛斗笠,猫头鹰状的脑袋四处乱转,十分灵活。从他赤金的两眼,李霄认出他就是昨晚的那只鸟。
“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我知道你还不太习惯,没关系,慢慢就会接受了。”他甚至安抚起李霄的情绪来。
“感谢你,”李霄拍拍身上的灰,慢慢从震惊中平复,“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猫头鹰没有回答,反而问李霄:“你看我像人吗?”
“不太像,像鸟。”
“你可真不会说话。”猫头鹰抖抖脑袋,失望中带着恼火, “你应该说‘像’。”
“抱歉,我不能骗你。”李霄挠挠脑袋,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或许并不合适。
“算了,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应该那么性急的。不过,你得帮我。”
“怎么帮?”
“我要变人,”说到这里,猫头鹰激动起来,“实不相瞒,我可以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听。这是复活的小小代价,也是我想要得到的帮助。你要知道,我生来是鸟,鸟要做人,实在太难。我要先观察人间。”
“容易。”李霄一口应下,“还需要做什么吗?”
“不用,好好过你的日子。”
如果好好过日子是指回到矿场继续做人下人,可实在称不上“好”。所幸,李霄发现猫头鹰已经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虽说在猫头鹰口中,这也是“代价”的一环。
“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是吗?”看着矿里四处张贴的大字报,李霄问道。矿上的人对他视若无睹,对猫头鹰也是这样,全都接受了李霄的死讯,各自怀着心思。
“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复活后,就会有这种副作用。”猫头鹰如实回答。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等你被亲朋好友无视时,你就知道好不好了。不过现在,你自由了。”
李霄拿出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张火车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烟尘翻滚,汽笛长鸣,伴随着抖动与颠簸,窗外的景色向后退去。火车驶离矿区,李霄开始了他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