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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风满楼 ...

  •   冬雪楼下,人影幢幢如雪。

      太湖石碎了一地。
      河面折出细光,反射出船上官差们一张张空白的脸。

      李信方思绪也跟着空白了一瞬。
      他搭在窗棂的指尖动了动,感受风从掌心中无声穿来。

      额前碎发遮眼,他抬指撩开。
      便见那脸上绘满油彩的汉子,忽然仰面,朝冬雪楼方向看来。

      是杨策玉!
      他脸上似搽了白粉,眼下三杠油彩糜红夺目。
      偏他嘴唇又涂得极红,微微弯着,像极了幽冥前来的锁魂恶鬼。

      恰好。二人的视线于空中相撞。

      杨策玉忽然朝他一笑,并不含任何恶意。

      李信方却觉得风凉彻骨。他收了收冰冷的指尖。

      又见那杨策玉从从容容地转过头来,肩膀耸开一道奇异的弧度。

      仿佛对着那群乌合之众说了什么。

      几乎是同一时间。
      船上所有人,整齐划一地扭过头来。

      他们动作极其诡异,牵着脖子船头某处看去——

      船头,锦绣堆叠,金玉之上。
      站着他的哥哥,李德。

      他换了身宝蓝色官服,右脸的刀疤拿膏子精心遮了。
      脸上同样搽粉提着气色,可眼底倦怠疲惫,不减分毫。

      想来哥哥是寻他一夜。
      未见他,又急匆匆地去迎那颗破石头。

      李信方眼底涨疼。
      今日的阳光仿佛极其刺眼,眼球里似扎入细密的银针,令他难以忍耐。

      他强撑着身体与视线,往外探去。

      哥哥却仍是无措地站在原地,疲惫倦怠仿佛撑破了他的身体。
      他像是被人抽走了希望般,呆愣地顿在原地。
      没有任何辩解和反应。

      哥哥……

      眼见着那些披坚执锐的甲卫们,一步步逼近。
      动作迅捷又整齐,甲胄碰撞间,不意滑出某种刺耳的噪音。

      一步,两步。
      像是见了血的鬣狗,一点点往哥哥的方向围拢。

      “西河不仁。倒行逆施。”

      “奇石崩裂,苍天降罚!”

      “死,哈哈哈,终于不用自己死了。”

      “……”

      奇怪又荒诞的是,分明那些银白甲胄嘴唇紧抿,并未吐出半字。
      但他却从生生地从他们急不可耐的动作中,读出浓稠又黏腻的恶意。

      那样鲜明,那样迫人。

      这种恶意铺天盖地压来,不止来自楼底。还来自身后……
      那双含笑、注视着他的眸子。

      季峋霜。季明澈。
      你以为,你真的赢定了吗?

      李信方按了按眼尾,看向身体几乎被半逼出船舷的哥哥。

      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做点什么。
      至少,也应该说些什么:
      让哥哥知道,他一直都在的啊。

      船上,春风冷彻。
      河风蛮不讲理地打将而来,李德手脚被吹得透凉。

      他整个人的思维,也似被冻僵了一般,完全不能转动了。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湖石已毁,他性命休矣。

      西河不仁。哈,没想到,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八年来苦心经营的人脉与财物,尽数崩毁。
      哈,他李德,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当真可笑。

      李德闭了闭眼,摇摇晃晃地踩上船舷。
      甲胄铿锵碰撞,像是催命的锁链,冷冷地扼住他的喉舌。

      他完全地说不出话来。

      忽的,耳畔划过一阵极其短促凄厉的哨声。

      三短一长。
      那是,弟弟给出的信号!

      小时候,弟弟总爱和他这样捉迷藏。
      偏他老是寻不着他,弟弟便吹着哨子勾他去寻。

      一短一长是东向;二短一长是西向……

      三短一长。
      是游戏结束,该回家了。

      这样的默契游戏,兄弟二人从来都乐此不疲。

      哨声尚在耳边盘旋,李德像是从鬼蜮中猛然回神。
      他惊地抬起头——

      只见那冬雪楼上,弟弟一席白袍,临窗而站。
      他静静地注视着他,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

      冬雪楼上。
      李信方衔着哨子,低低喘气。

      一息未尽,他抬手拂去唇边鲜血,看向季峋霜。漆黑的眸中,神色晦暗难辨。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很奇怪。你仿佛一直游离在局外,对我的任何举动,都不做干涉。为什么?”

      季峋霜似是懒怠说话,微微牵了唇。

      “艹。”
      一口鲜血涌上喉间。
      李信方舔了舔牙尖,冷笑道: “呵,真把自己当成了无所不能天师,遥居云端看戏?”

      季峋霜笑了笑:“我没在看戏啊。”
      “网中鱼,笼中鸟,一切,不过都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李信方当然听明白了他的暗指,不由咬牙瞪视。

      可,季峋霜却反常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浓密的眼睫微微垂下,语气中似含着不解:“你,不多看看哥哥么?”

      “什么意思?”

      “毕竟,这是最后一面了。”
      他的语气和寻常并无不同,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从薄唇中压出,竟压倒春日暖阳。

      李信方悚然一寒,慌乱地探出头——

      青空之下。
      哥哥手脚被缚,栓挂在桅杆底部。
      身上官服沾着乌糟糟的乱痕,和往日威严的形象大相径庭。

      而哥哥面前,一名赤膊男子忽然开始动作。
      他肩胛打开,背脊肌肉屈起勾下,砰——
      柴荆被猛地甩在地上,嗡然一跳。

      赤膊男子见状,一脚踩住跳柴火,另一面俯身解开麻绳。
      刷拉。
      绳结松开,大小长短不一的柴火陡然散落。

      赤膊男子随手捻起一支,纳在大掌里掂了掂。
      而后,忽的回头——

      对着他的方向,又是遥遥一笑。

      李信方:……
      艹。杨策玉。

      他狭长的桃花眼拖出一尾锋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瞳孔便是狠狠一颤!
      他看见——
      那根碗口粗的木条抬起,哥哥身体绷紧,猛然往上一挣!

      接着,如雨般的棍子毫无章法地往肉身上戳去!

      “不要!”
      他嘶叫出声,嗓音沙哑惨败,如同一方擂破了冤鼓,无人驻足肯听。

      哥哥脑袋也无力垂了下来。
      那么疼,那么疼,哥哥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

      但楼下,那群可恶的人们,却聒噪得厉害。
      西河县民、纤夫、银甲卫、押送花石纲的官员……每个人脸上,都勾勒着奇异的神情。

      他们将杨策玉团团围着,时不时爆发出尖锐的喝彩!

      而人群中央的杨策玉。
      脸上油彩诡异扭动,他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

      每念叨一次,便俯身,从散落的柴火中抽出一支,狠狠往哥哥身上打!

      “郭崖…花魁…河工…”
      “…正义。”

      隔着高楼与密密麻麻的人群,李信方依稀听得这些令人发笑的字眼。

      啊哈哈哈。
      正义,什么是正义?

      这场自发组成的私刑,又是他们口中的正义吗?

      哈哈,听听。多可笑的论调。
      如今这世道,为奸作恶者、造反杀人者,□□狗盗者、叛国辱节者…多到不胜枚举。

      啧,连当今的皇帝老儿都与蛮夷人认了干亲,一味偏安一隅,苟且偷生。
      还有人口中信奉正义?

      正义,不过是为自己任意杀戮扯开的一张大旗。

      李信方一边笑,一边流出泪来。
      眼中起了一场雾。

      雾里。
      桅杆上的哥哥已经完全不能挣扎了。

      柴火如疾风骤雨般劈头倾落。
      他像是雨中零落浮萍,随着木柴斥动的方向,颠来倒去。

      而那些看客,仰着脖子仔仔细细地瞧着。
      他们或笑,或嗤、或怒骂,或愁,或苦。

      人间万象百态,都汇聚在这条小小的、人工凿出的河道中。

      呵,不知道,它能不能受得住?

      他受不住的。
      李信方按着绞疼翻沸的胸口,看向身侧的季峋霜。

      他负手立在另一道花窗下。
      整个人被阳光照彻。

      他面上却依旧冷淡。
      像是高居天边,俯瞰众生的神君,默默注视着,无声观望着。

      但并不在乎,人间喜怒。

      “看人被折磨至死,这是你所谓的道?”
      李信方齿间贯出碎音,“季明澈。你的正义,便是如此么?”

      季峋霜低叹一声,仿佛这才回过神来。
      他不紧不慢地扯回视线,笑道:“这些事儿,你不都对陆渊做过吗?”

      李信方感到不可思议:“你在为陆渊报仇?”

      “不啊。”
      季峋霜挑了眉,修长的手指随意往下一点。

      指尖落处,恰好顿在那些河工身上。

      他望着那些衣衫褴褛,背脊却听得笔直的河工们,语气变得格外温柔。

      “你看啊,他们笑得多快活。”

      是真的快活。
      每个人因生活苦涩了眉眼舒展开来,阳光洒进他们黧黑的面孔中,令他们身上沉疴尽去,显出另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息来。

      季峋霜弯起眼笑道:“正义,从来都该不由我、或某一个人来掌控。”

      李信方揭去睫上水珠,嗤道:“话说的好听。底下一群乌合之众,能懂什么?”

      “或许,他们什么都不懂。”
      季峋霜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话锋却突转,“不过,李德。确实还不能死呢。”

      什么?
      李信方身体神经质地颤动起来。他嘴唇抖了抖,看向季峋霜,似有不信。

      而季峋霜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语气认真:“其实有时候,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呢。”

      “不信,你继续往下瞧——”

      话落,楼下掀开另一场轰闹。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声色响遏行云。
      有人舞龙而来,彩缎裹着乘舆,招招摇摇。

      原本守护着花石纲的银甲卫兵们面面相觑。
      他们委实不知该如何行动——

      眼下‘石头将军’已碎,失职之责他们是推脱不掉的。
      但来人排头看起来也颇为显赫,是否应该阻拦呢?

      为首几人互相对视几眼,默契地排开一条道路。

      那乘舆便大摇大摆地靠近运船。

      舆车停住,一名身穿大红袄子,头戴粉色花朵的人敏捷地跳将出来。

      他扶住小厮站定。
      先是整了整衫子,又抖了抖衣袖,最后扶正头顶上的大花,才挥手止住鼓乐。

      未防失礼,他没有立时抬头正视神明。

      等周围差不多全然安静后,他对准运石船的方向,‘噗通’一声撩袍跪下。

      嘿嘿。不得不承认,他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他其实并未集齐花牌。

      但天师昨夜派人前来告知——
      花神即将飘然远去。但素喜他虔诚,便开恩允他见上一面。

      地点就在冬雪楼下。

      天师还说,花神视万物平等,他可任意准备。
      只一点,需按照约定时间到达,万不可早,更不可迟。

      于是,他连夜张罗了许多排场,又将他所有关系网通知到位。
      嘿嘿,包括王老三。

      ——他,周家小爷。要让这些人好好瞧瞧,花神大人和天师对他的青睐!

      思及此,周瑞将嗓音调整到最甜美的状态,往地上狠狠磕了一个,高声道:

      “淮州西河治下,大周安平候之子周瑞,叩拜花神! ”

      没神回应。
      四周过分安静。他想,花神可能还没感受到自己的诚意。

      于是,嗓音掐的更加清甜:“草民周瑞,叩拜花神!”

      嗯?不太对劲儿。
      周围还是很安静,仿佛隐约有几道吸气、抽气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将头一点、一点地抬起。
      然后,浑身登时僵硬。

      心心念念的花神没见到,反而看见官家的‘奇石大将军’碎了一地。

      ‘将军’的残骸上,躺着无数根抽断的木柴。

      更可怕的是——
      天师昨夜派来的使者,正光着膀子,捏着柴条对着桅杆上的人猛抽。

      该不会,该不会
      花神,花神也随着将军一块……

      周瑞只觉心神被重重一击。

      他扑到在碎石上,怒声高喊:

      “啊啊啊,是谁,究竟是谁——”

      “啊啊啊,究竟是谁干的!!”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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