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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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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琅琊派招入一名新的弟子,姓江名洗,无字。
同时,赤玉血也被转入镶满翡翠玫瑰的盒子,束之高阁。
琅琊派的乱云葛曾劝说司徒伏虎将赤玉血归还乘风楼,而伏虎没有采纳,作为交换,司徒溪云将于今年六月迎娶乘风楼楼主的养女。
然而就算江洗带回来货真价实的赤玉血,他也只能做个下级的弟子,也许会永远以这一身份做下去。
上下心知肚明:这种人虽然有几分才华,但终究是一个危险的人物。等到那天功高盖主,那时候铲除这颗毒瘤就难了。
但是,那个青衫男子脸上停留的最多的仍是淡淡的微笑。
“五师弟,我们来比划比划怎么样?”
一个魁梧的琅琊弟子搭上了江洗的肩膀,江洗的身子顿时向一旁歪去。
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声。
“师兄说笑了,”江洗温声道,“江某才勉强能把规矩学明白,怎么配得上师兄的指教呢?”
“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有见过猪跑吗?”那人嘿然一笑,“没关系,你又不是全身经脉尽断不可练武的那类人”
说完一松手,一掌就向他的肩胛骨打去。
江洗刚想向后跑去,足下一个踉跄,却已被掌风伤了,咬紧了唇才没有吐出血来。
大山般的影子逼近了他,朝他的肋骨狠狠地踢了一脚:“我就看不惯你这种吃白饭的家伙!有本事你来啊,我就让你白打上十遍,痛烂的还是你的手!”
“是啊,又不是经脉尽断的家伙,怎么练了那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不来啊,用你的舌头回击吧你!”一个瘦高的弟子跨上来,冷笑道。
江洗全身上下经脉尽废的事情琅琊派上下心知肚明,但都情愿充一回傻子,更何况是在大师哥的默许甚至是支持之下呢?
“也许他会用那舌头舔舔你的靴子?”一个粗野的声音应道。四师弟人瘦脾气确却是暴躁:“妈的,用口水来擦鞋底,跟踩到唾沫有什么区别?”
“哼,不知道三个月后他是个什么样呢,”有个阴冷的调子道,“到时候我们莫不是真的要白养了他?”
“在下……愚昧,辜负……众师兄的厚望……”江洗捂着肩膀站起来,转身向后踉跄走去。那个瘦高个子拉长了声音,一只手向他的脖子抓去:“就这么——妈的!”
他长嚎了一声,用手抱住了头,猛地向四下望去:“那个狼崽子?”他刚走几步,就被一个黑影从后向下扑倒了。那个人骑在四师弟的肩膀上,用力抽他的脑袋。旁边的人刚想上去支援,逼进了几步以后却不敢动弹,只是高声劝阻。
江洗闻声向后看了一眼,脸色有细微的变化。
迎上那人的目光时,轻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司徒溪云住了手,从师哥的身上跳下来,离开前还不忘狠踢那人的屁股,跟着江洗走去。
他们走了很久,还可以隐隐听到后面的骂声:
“——居然要靠一个哑巴。”
琅琊山后开辟有一座樱桃林,待到盛夏的时候便将樱桃摘下解夏季之渴。
上个月樱桃花刚刚抽出花苞时,十几棵樱桃树上反复披上了一层霞光,灿烂明艳不可方物,宛若少女颊上新染就的胭脂。
每次江洗经过的时候,就会多停留了一点。司徒溪云有时候会陪他站一会儿,看着满树含苞欲放的花朵。
江洗不多话,只是有一次他曾转过头对他说:“樱桃花,还没有开的时候是不是很像桃花?”
溪云没有看见过桃花,只能摇头。
“三十年来觅剑客,九回落叶又抽枝。”
一树樱桃花仿佛压弯了纸条,听他低声吟罢,随后又是久久的叹息。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
但那红色在数天内便变的斑驳起来。
樱桃花完全绽放的时候,它的花瓣是雪一样的纯白。
但是自从那片白色浸透了整个樱桃树的三分之一的时候,江洗就不再留步。
“对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我把你当成女孩子?”他突然转头问了一句,对上他一脸的怒容,不禁莞尔。
“因为你真的很一位故人啊,”他叹道,“好像好像。”
司徒伏虎有三个夫人,其中两个早夭死去,并没有留下子女。
第三个夫人姓叶,是十几年前嫁过来的,产下一男,就是现在的司徒溪云。
但是,即使作为唯一的儿子,司徒伏虎对溪云并无好感。不仅是他生下来时天降凶兆,而且他曾设法谋害自己。
他七八岁的时候往司徒伏虎的茶水里投毒,当场就被抓住。
被打得死去活来以后,司徒伏虎就再也没有打过他,选择彻底地放逐。
他的称呼由“公子”变成了“师弟”。
他的亲娘也被司徒伏虎给冷落,不久就因为一次意外导致全身瘫痪。
即使这样,司徒伏虎很少来探望那个独处的女人。
人们见怪不怪,司徒伏虎对于背叛自己的人,一向是深恶痛绝的。
不管是谁。
虽然名义上还是司徒伏虎唯一的儿子,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已经荡然无存了。
碍于面子琅琊弟子们也许会对他稍微尊敬一点儿,但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这世间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东西了。
这天晚上,溪云被一些不寻常的响动惊醒了。
当他坐起来时,他瞥见一个黑影从窗前掠过。
冷泠泠的月光倾泻在山头。
司徒溪云觉得自己每走一步,身上的各个关节就会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再那么响上一遍。
他本来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走到半路时,一个黑影掠过。
那个人轻工了得,身形如影如魅,而且……很熟悉。
他踉跄地走了几步,突然脸色煞白。
是谢李楚汐。
“方寸那老秃驴果然受了善锋堂的重伤?”
司徒伏虎难耐心中的激动,拍案而起,“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快说,他现在在何处?”
“在西安慈恩寺疗养,这个消息被建木门严密把守。”
江洗说罢微微一笑。
司徒伏虎语气一转:“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好友在慈恩寺当沙弥,他飞鸽传与给我。”
司徒伏虎声音不大却别有深意:“你的‘朋友’可真多。”
江洗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他在司徒伏虎里的眼睛里看到了明显的不信任。
于是他轻笑。
“掌门之所以任用我,不就是因为我有这么几个寥寥可数的朋友吗?”
司徒伏虎抚摸着椅子上那张老虎皮。
“是啊。因为有了先生,这几个月以来,我的事儿顺了不少。不知道要如何犒劳先生呢?”
江洗刚欲开口,便听司徒伏虎漫不经心道:“桃花这时候应该是很美的吧,要不要去姑蔑碧桃谷去看看桃花?我还记得去年那里漫山遍野都是,真他妈的漂亮。”
江洗沉默下来,司徒伏虎的眼睛回到了他身上。
“怎么样?碧桃谷的大师兄?”
那青衫微微一抖,沉声道:“当然。”
司徒伏虎都陡然直了身子,语气犹如猛虎下山陡然变得咄咄逼人:“你真的是碧桃仙人!”
“如果这样……我是。”江洗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这样’?”司徒伏虎皱起了眉头。
“这几个月来我为掌门做了什么事?”
“你?”司徒伏虎迟疑了片刻,“你为我带来了赤玉血,挑拨连环坞与金鹏门的关系,将几个弱小的门派一同兼并,并将我们的势力伸到了西南一带。”
“如果你做为连环坞或者是金鹏门的人,意识到造成这种结果的除了您的远见和神勇外,还有一个默默无闻的田间草莽在后面破坏,你会怎么做?”
“……除去他。”司徒伏虎沉声道。
“掌门,你现在就是在做他们希望您做的事情。”
江洗淡淡道。
司徒伏虎沉默片刻,语气有了明显的动摇:“你到底是不是?”
江洗嘴角上扬:“碧桃仙人会为掌门设身处地,碧桃仙人会让琅琊派发扬光大,如果这样,我是。”
司徒伏虎一时语塞。
“我何妨做个碧桃仙人?”江洗加重了口气。
江洗幽黑的瞳里有司徒伏虎看不清的东西,这东西坚不可摧,“掌门是江湖明宿,见识难道比我这个黄毛小子差吗?”
“先生切莫激动,”司徒伏虎深深的呼出口气,缓和骤然绷紧的气氛,“只是一直为先生的能力惊奇。潜龙勿用啊。”
江洗直视对方的眼睛,直到司徒伏虎觉得很不适应,别开了眼。
他讨厌这种感觉,仿佛脑子被一眼看穿一般。
他长久地看着江洗的眸子时,总觉得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他刚别开眼,就听到江洗轻笑。
“为什么要因为说人闲语的小人改别自己正确的看法呢?”江洗轻声道,“我和沈放曾经有过交往,彼此不是很防备。最近武林门派林立,江湖斗争白热化,为了巩固力量,乘风楼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我适逢其会,带来他们的赤玉血证明他们结盟的诚心。”
“说起来那般顺利的原因也有大师哥的份啊,”江洗眼里闪过笑意,“要不是他给我喂毒,说三天之内没有解药,就会七窍流血而死。我还不会拼了命去做呢。真是对琅琊派忠心耿耿的砥柱啊。”
“楚汐这样做过吗?”司徒伏虎拧紧了眉头。
江洗叹道:“我这样宁愿忍受这折磨也不愿说出来,就是害怕掌门认为我背后说人坏话。如果掌门不能信任我,说再多也没有用处。”
是夜,月朗星稀。
银辉照遍琅琊山头。
月下的琅琊山清冷孤寂。
“芷轩,”榻上的女子脸色大白,眼睛大睁宛若琉璃,瞪着屋宸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天府,“我要死了……”
江洗跪在司徒夫人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一直握着,却无法把手心的温度传给她。
“芷轩,我想回碧桃……”司徒夫人喃喃,“碧桃花……又开了……好像新娘的霞帔……”
她的语气又变得惊恐起来:“不、不!那不是桃花,是血!从四十九级台阶上留下来的殷红的永不凝固的血!它一直流……流着……”
江洗站起身,在她的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那个吻仿佛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司徒夫人渐渐平定下来。
“方圆数百里都沐浴的月光中……你不用担心迷路,今晚就可以回去了,那里没有血,只有满树的……桃花,”江洗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很美,真的很美。”
辛苦你了,弱兰……离开碧桃谷多年的弱兰。
这样做,很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但更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她的语气急促起来,“你能保护我儿子和我相公吗……即使、即使他是灭门的罪魁祸首?”
她急切的握紧了他的手,他感到凉意源源不断地从她手中传来。
“我答应。”江洗听见自己这样说。
然后,他听到了远的另一个声音,陌生的可怕,熟悉的可怕。
“不会!”
女人脸上露出微笑,微微有些悲哀的笑容,仿佛她也听到了那个遥远的可怕声音。
她看着他:“……桃花仙人,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说话不算话了。”
她伸出小拇指:“勾勾手吧?”
一瞬间他的表情陌生到恐怖。
明明是要靠近,为什么却是远离?
他僵硬地站起身,看到那种悲哀终于完全占据了她的脸。
“睡吧。”他低声道。
她低叹了一声,平静,然后释然。
最后,竟是极度的痛苦!她猛然抓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濒死的野兽疯狂的呼吸一样。
半柱香后,传来了新的脚步声。
脚步声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进来。
看到了塌上的女子。
谢李楚汐的脸一刹苍白。
那张温婉如水的脸现在是多么的恐怖,完全褪去了血色,被青黑色占据。眼睛露出大量眼白。
她曾经努力地抬起手,但死亡似乎试图把手往下压。
最终她还是把颤抖的指尖,丝毫没有偏差的、直直地指向了月下的谢李楚汐。
谢李楚汐一瞬间明白了。
但是什么都晚了。
房门突然大开,高大魁梧的身影闯了进来,抱住了床上安静的女子:“弱兰!弱兰!”
谢李楚汐刚想逃离,但是腿却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
月下那个人抬起了头,颤抖着,无比仇恨地瞪着他。
“爹,能不能推迟婚期,”
他的声音听起来只剩下空洞麻木,“娘才刚刚下葬。”
司徒伏虎沉声道:“随你……你——不走吗?”
司徒溪云摇头,众人默然欲去。
地上跪着的少年突然道,“师哥,你留下来陪我。”
琅琊弟子们左看右看,不知他指的是谁。
江洗从队中走出,回到了墓前,和他并肩跪着。
众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人不发一言,直到最后终要离开。
樱桃花簌簌飘落,飘落坟墓一身的白。
有淡淡的香气升起,仿佛是来自某个遥远的,遍地花开的神仙之地:“来年我在这里种一株桃花吧,我娘生前一直很喜欢桃花。”
“她说,小的时候曾经在桃花下看到仙人,说要娶她。是不是仙人来实现诺言,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
江洗默然不语。
归途两人无言。
司徒溪云陡然停住:“我娘真的是谢李楚汐被杀死的?”
江洗点点头,他说:“是。”
六月在即,桃花挽留不住,凋零。
“请让我为你分析局势。昔日武霸天下的方寸大师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泰斗。只要控制住了他,整个天下何足道?如今他暴死慈恩寺,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有琅琊。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几个月?几天?甚至几个时辰——消息一旦传开,掌门又有什么优势可言?”
司徒伏虎沉默了一会儿:“再想想吧。”
“让允许我再为掌门设想一下,如果以上情况发生,除了失去本该得到的利润,难道不会有额外的损失吗?如果有人知道赤玉血在您这里,会有多少江湖宵小偷窥此物,你身上的无妄之灾不是更深重了吗?”
“赤玉血却还是先生的功劳呢。”司徒伏虎的语气很微妙,“如今却向我陈说赤玉血的种种危害吗?”
江洗向钱进了一步,缓声道:“任何事都有利弊,赤玉血是灾难也是转机。依在下看,为了防止乘风楼朝夕改悔,大公子的婚事宜早不宜迟。居高临下才能看得更远更广,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您说不是这样吗?”
司徒伏虎把头埋在手掌里,语气从未有过的疲倦:“那便听先生的。”
江洗看着他一脸颓丧,默然。
司徒伏虎抬起头,望着远方白色的樱桃:“先生可不可以帮我看了看,为什么琅琊山开不出碧桃花?”
“弱兰喜欢碧桃花喜欢得不得了,为了讨她欢心,才拿下了碧桃谷,”司徒伏虎叹息道,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是那年拿来的碧桃花都死了。难道,是因为琅琊杀戮之气太重?”
江洗脸上微微一惊,司徒伏虎继续说下去。
“我,越想讨弱兰和溪云的欢心,他们就越憎恶我。也许,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才会让谢李楚汐如此张狂。也许先生是对的,只有变得更强,才能拥有更多……”
江洗背过身去,在阴暗中默然不语。
六月,武林盟主方寸被暗杀、盟主令不翼而飞的消息传遍整个武林。
同年,乘风楼在与琅琊派联姻结盟的当天,风水惊变,琅琊派被指责偷窃赤玉血而身败名裂。随后竟发现盟主令在琅琊派司徒伏虎手中,武林纷争再度点燃,拉开帷幕的是琅琊派的全体覆灭。
第二年三月,又是桃花开落时。
风吹动碧桃谷万山苍翠。
慕名而来的游人翻遍了整个山谷,却纷纷败兴而归。
碧桃谷前年还蔚为壮观的碧桃花,如今一朵,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