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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坦诚相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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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是傻子,家福是疯子,而美实,这一切的源头是呆子—待在原地笑笑,就逮住了两只甘愿上钩的兔子。
笑笑也无妨。
多年后,忆起这段往事,笑笑的白发仍能气成红发:这是我们的故事,也是只属于我的故事,我确是故事里,最多余的那个。全家仁,你说你爹干的这叫人事?
时光回溯,回到三人初遇的那一年,那年。盛夏已过,寒蝉鸣绝。
家福向来对美实坦诚相待,虽然美实对他撒了很多谎。但他永远不会,也不可能骗倒美实,毕竟从见他的第一面起,他们之间就赤裸裸的。
美实,美食,美丽的果实。
美实确实会让人产生想一口吞下的冲动。刘妈妈在见到小美实后,睁着迷茫的眼问助产士,该不会弄错了?后来,美实倒在他的臂弯里,醉酒的小兔子一样,通红着眼睛,哑着嗓子问,如果我是女生,母亲会不会为我停留?
家福不知道,那一刻,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恨他了。
吹灭了十八岁的生日蜡烛,家福一脚迈进了帝北大学,另一只脚吊在帝北大学的天南泳队。他讨厌游泳,但做得好,母亲会带他去吃冰淇淋。他最憎甜食,但喜欢被看见。母亲密友开的甜品店像已故女王衣扣上镶嵌的珠宝。处处明晃晃,就连盛冰淇淋的水晶杯都照得见人影。踏进去,地上,墙上,桌上,满世界都是倒影,他喜欢这种感觉,被自己包围,无处不在,是一件很安心的事。
后来,他爱上了游泳,在跳台上,池水会帮他确认自己的存在,摇晃的,晶耀的,像世界的摇篮,宛若新生。
家福课间总花很长时间待在泳馆,直到那天,美实带着一票女生冲进来。说男生偷挖换衣间的隔墙,看女生洗澡。就像美剧里特警强力爆破嫌疑人的据点,冲进去大喊“clear!clear!”一样。
男生们开始被吓蒙了,想不到看纸片人的半裸网图都尖叫的小女生怎么会这么有种。遂拔毛一样互相投送浴巾。五彩的毛巾鸡毛一样飞上天,嗯哇怪叫如史前怪物集会。但后来,不知谁起的头,臭男生把围住身体的毛巾扯掉,痛击敌人双眼,尖叫的阵地瞬间转移,女生们哇哇往向外冲,臭男生作势要追。没想到美实掏出灭蚊液开始狂喷。
大家抓了衣服外遁。
浴室仿佛西班牙狂欢节,又像黄豆炖猪脚的高压锅炸了。
美实到底很讲义理,他让一个女生先跑,自己就耽搁了,而家福—被喷雾刺得睁不开眼,愣头撞他背上。高速移动的原点撞在静止不动的原点上,电子显微镜下,一定可以看到四溅的火花。
美实闻起来像柑橘味的天空,湛蓝而澄明。诱人把自己整个的投过去。
家福至此爱上了甜食,那时他还没意识到。
当时,包括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恨他。恨到听见他的声音就禁不住磨牙。全泳队男生,遭灾的唯有他—他是唯一一个没穿衣服跑出来的。
xxxx谁xxx偷了我的衣服xxxxx!
那天,把他毕生所学的脏话全呕出来了,那些说了,会挨父亲揍,会让母亲哭,问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变成这样的话。
为什么呢?怪他。怪男生起哄时他不屑加入,怪他站位不对,怪他交友不慎,套了一半的衣服被哪个龟孙薅走,怪他歹势,大家都往外跑,沒衣服的就随便抓个东西遮,他只得个纸箱—那是装泳队午餐的纸箱,中间破着洞,甜甜圈似的。
彼时,学校争文明学校,一辈子没跨出他的黑框眼镜外一步的校长,陪着一帮头发挽上来,腰线凹下去的监察人巡视校园,殷切地介绍,松岳苍苍,河水泱泱,旖旎吾校,永无疆!简直可说我们培养的是……
校长的眼睛变得跟破纸箱上的洞一般大。
据说那天校外来了好几辆救护车,显然需要急救的不仅是帝北的名誉。
家福装出事情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挽救自己破碎的面子,却瞥见美实手抓着操场外的围网,贼贼地笑。
岁月漫长,家福不是没想过死,唯独那天,他想别人死。
为什么这样对我,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偶尔这样的想法会从心底最深处掀起,每每家福都像海神镇压妖风似的,把这些念头压制下去。他盯着墙上的大理石的花纹,想这些纹路怎么这么像一把插在石缝里的剑。
母亲在校卫生间崩溃,你为什么这样,抓着他的衣服滑下去,跪坐在冰凉的卫生间隔间地上。他不忍母亲这样,像个告状的小学生。
母亲抬起眼睛,目光从打湿的刘海里射出去,不是我的问题?所以说……
去找他!
愤怒总是母亲的驱力,像一台刹车坏掉的机车,不燃烧殆尽是不会停下的。
家福觉得羞愧,母亲的超高跟踩在地上,每一步都像一个干脆利落的耳光。
于是低着头,默默拉开距离,母亲在蛛网似的校园里,蜂窝似的人群里迷了路,眼睛茫然俊巡。
逃不开了。
看见路过的人眼睛里惊讶和嘲讽。
他心里竖起中指—x他们全家的,看x的看,x!脸上仍冰川似的表情。
母亲喊住美实。
愤怒的天使剑指地狱使者,美的事物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像定格的名画。
《悲惨世界》。
绕着他们,四周经历了一场小的时间凝固。众人看好戏的表情。
美实转过头来,母亲先震惊,后迷惑。
你是吴同学吧?下一句—
你喜不喜欢冰淇淋?
这什么走势?A股在水逆之年也不会出现这样明显的震荡线。看客通通被震住了。
家福眼见美实竖起身上的刺,却在瞬间被带壳敲开,最后却只剩下无助的眼睛。
这就对了,和全母在一起,他就没有不迷惑的。
家福心里暗爽,给这小子一点全家的震撼。
全妈妈拒绝他人很有一套,但没人能拒绝她。
与全家有关的一切,都像是满足虚荣心的装饰。家福还是头一次在美实脸上看到窘迫。
明晃晃甜品店,把谁都照得像太阳下的尘埃。
他故意按着手机经过,肩膀却搡美实一把。
嘿!
美实趔趄一下,全母拉住了他。瞬间,人潮将他们和他隔开。
参加课外活动的小学生和吵吵嚷嚷经过,疲惫的老师已没有了穿旗袍的风姿,像把淬在火里的铁器。
家福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火,但母亲雪白的臂膀伸过来,他打了个冷颤。
不担心,他听见母亲凑在美实耳边说,以后,让他帮你,他要敢欺负你,给我说,我教训他。
就这样,全母像他们之间的胶剂,把毫无关系的二人粘在一起。
时间久远,那天还说了什么,家福早已忘记。但那杯柑橘味冷饮的味道,家福一直记得。
全母看了表,起身离席,我还有事。
遂走出了店。
已经迟了吧?家福看着母亲越来越瘦削的背影,和李医生约的时间在三点。
你母亲好像很喜欢我。美实的话把家福的思绪拉回现实。
嗯?
美实咬着勺子,歪头哧哧地笑。你那样子,很好笑。
这是美实特有的表达歉意的方式,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家福才明白。只是那时他已永远失去了他。
美实像狐狸,像猫,像奸诈的兔子和无辜的狼,如果他身上动物性少一点,人味多一点,或许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局。可如是如此,他也不会喜欢他了。
她的爱是波动的,粒子二象性。
不明白?不明白就对了。我到现在也没明白。
拥有她的爱绝不是祝福。
家福说完,径自走了。
没多久,听到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
他慢,他也慢。
他快,他也快。
家福心里忽然有肥皂泡泡吹起来。口哨吹得支离破碎,心情却还很好。断断续续的歌有浪客行的恣意。
他突然跑起来,而后在一个转角守株待兔。
兔子真的很笨你知道吗?会一再落入同一个陷阱。人永远不会这样,人那么聪明,他只会被自己设置的丝网套牢—心似双层网,中有千千结。
美实尴尬地后退,脚后跟抵住了身后的墙。
这不是回学校的路。
当然,这是回家的路,我家。声音越来越小,压迫感越来越强。除非,你想跟我回家,宝?
家福自己都一惊。怎么会说这个?
这是刚刚全母对美实的称呼,再往前推,哥哥也曾被这样称呼,不仅因为名字里俗气的有个宝字,也顾名思义,他真是全家宝。
全家宝丢了,家也就散了。
家福把书包甩过肩头,月亮像把剖鱼刀,切在天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