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令为时》泗上

11、第一章 国灭

　　祝柔已经不记得，邾国被灭是在哪一年。

　　或许是她刻意模糊了记忆，也可能是实在太久了。她只记得，邾都城破之时，黑云布满了天空，一场大雪就要冲破压抑已久的枷锁。而黑云之下，四万楚军将士正严阵以待。

　　他们没有丝毫胜算，短短数月之内，楚国势如破竹，连破邾国十城，邾都是他们最后的堡垒。

　　而他们派出去往赵国，齐国求援的使者也都无功而返。

　　天寒地冻，四下皆寂。双方都在僵持着，只待一声令下。

　　国君被俘，邾都之中精锐不过一万之数。祝柔向城墙上扫了一眼，连身无寸甲的妇孺老人都列阵在内，手中所持，不过是他们干活的农具。

　　他们望向城外的眼里，只有对近在咫尺的死亡的恐惧。

　　城下中军之列有一辆严兵环绕的六马战车，挂着一副廉字帅旗。祝柔见帅旗迎风招展，旗下坐着那个穿着金甲的少年，那便是此次率领四万楚军出征的廉宋将军。

　　他出身楚国宗室，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已经立下平定楚国三南之地的赫赫战功，前途无量，是兵家中新起的名将。

　　吞并小小的邾国，在他看来不费吹灰之力，上一战中，他们的国君都已被他擒获了。现在，也只剩下城墙上的那个巫女了。

　　他一眼就辨认出了她，那个穿着青色罗裙，脸上头上裹着青色面纱的少女，邾国的大祭司，祝柔。

　　她的额纱上缀着一排青的红的蓝的晶石，走起路来轻摇慢晃，只不过这样璀璨夺目的额纱下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他不知道。

　　此刻剑拔弩张，万军待发，他忽然晃了神，幻想城墙上的那人到底有着怎样的一双眼睛。

　　巫女的眼睛是不能看的。

　　四个月前，楚王以求请邾国大祭司论道为由，命廉宋陈兵楚邾边境。他们料定邾国绝不会献出大祭司，在邾国这样巫术盛行的小国中，大祭司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比国君更为崇高。

　　邾国十日不应，廉宋便奉楚王之命，立刻发难，连下两城，但到了兵临邾国重镇睢阴之时，却一直按兵不动。

　　廉宋和一众大将突发了重病，高烧昏迷不醒。随行的军医束手无策，只有一个随军卜筮的巫女略微看出端倪，料想他们这是中了巫蛊之术。

　　但她并不长于巫医之道，亦无救治之法。

　　“只有三闾大夫桑和能救他们。”巫女看着行军帐中一排排如死尸般的面孔，心生惧意，除了楚国的大祭司桑和，她没有见过谁还有这样的巫力。

　　这一定是邾国的巫祝在暗中行害。

　　李斯将消息封锁在千夫长以内，避免人心动荡。他是廉宋身边最亲近的客卿，事急从权，几个副将推举他暂代指挥之位，但若发号施令，对外只说是廉将军的命令。

　　但这样也坚持不了多久，五日，如果五日廉宋还没有醒来，那么军中就要大乱了。李斯叹了一口气，此事当真棘手。

　　李斯在稷下学宫求学的时候也遇见过一些身怀奇技的能人异士，对于南方的巫蛊之术也略有耳闻。

　　如果他们真的是中了巫蛊之术，那么施术者必在近处。

　　李斯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道，她就潜伏在军营之中？李斯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廉宋在濒死的边缘做了一个很深的梦，梦里他看见了一个人，面容苍老，穿着怪异，坐在雪山下的一块黑石上。

　　他不由自主地叫他——余老师。刚一叫出口便觉得有些奇怪。

　　“江原，不要忘记你的任务，杀了祝柔。这是你来这儿的目的。”

　　祝柔？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对了，是邾国的大祭司。江原又是什么人？他廉宋的将名，七国之内无人不知，这老头到底什么来历？

　　“我堂堂楚国将军，你竟将我认作旁人。”

　　老人叹了一口气，“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不死心，继续说：“我们是两千多年后的人，你是我的学生江原，你在龙脊山考古的时候犯了错，改变了历史。你必须弥补你的错误，纠正历史，杀了祝柔，杀了祝柔。”

　　“你胡说八道什么？”廉宋不想搭理他，看了看四方的冰天雪地，想着怎么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李斯，两个月后，他会离楚奔秦，成为吕不韦的座上宾客，未来，他会成为秦国的宰相。如果一切如我的预言，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老头，你要未卜先知，也该算算我的命吧。”

　　老人凄笑一声，“江原，你是历史里的新人，我不知道你的未来。”

　　老人忽然站起来紧张地向四周观望，廉宋也注意到了周围的异动，一见远处，隐隐有雪崩之势。

　　“雪崩了，快跑啊！”廉宋转身想跑，老人却站在原地不动。

　　老人的声音低沉又嘶哑，说：“她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消失在迅疾奔流的雪浪之中。

　　她？是谁？

　　廉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一片青纱从他的眼下拂然而过，他闻到一股女子体香。

　　“醒了，醒了！”李斯和一众将士都簇到廉宋的床边。

　　“将军，此巫女该如何处置？”一个副将怒道。

　　“将军病中有所不知，是这个巫女下了蛊，才致使将军和我十五名将士昏迷不醒。”

　　廉宋坐起身揉了揉脑袋，睡了不知多少天，头还有些昏沉脑胀，众人将他团团围住吵吵闹闹，更加心烦。

　　“你们暂且退下吧，李先生，你留下来。”

　　“那这个巫女……”众人纷纷退开，眼神闪烁地看向身后蒙着青纱的女人。

　　楚人最重巫祝，即便是犯下如此大罪的敌国巫祝也不敢随意处置。何况，她就是邾国的大祭司——祝柔。是三闾大夫桑和指名道姓要带回巨阳的人物。

　　廉宋的目光顺着众人留出的道路看去，尽头静静站着的便是他们口中的巫女。

　　“祝柔既已在此，楚国该当退兵了吧。”她的声音清冷平静。

　　祝柔？！她就是梦里那个老头让他杀掉的女人，邾国大祭司祝柔？

　　他昏睡了多久？他们竟然真的将她生擒了。

　　廉宋看了看李斯，李斯会意，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原来他昏迷了七日，在这期间，邾国已经派遣使者向七国传信，告知邾国大祭司应楚国之邀亲赴楚营之事。

　　“小小巫女，竟敢假冒邾国大祭司，将她拿下。”

　　楚国既然是要找借口，自然也会想到他们如果真的交出了邾国大祭司又该如何应对。那就是一口咬定，他们偷梁换柱，交出的是假祭司。

　　祝柔摇了摇头，他们果然与风意所说的一样。自己，只不过是楚国灭邾的借口罢了。去或不去，他们都会挑起这场战争。

　　区区刀枪，又怎么能拦得下她？众人只见她身如飘影，似风弄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

　　桑和大人要的人，果然不是寻常人物。但她逃得了一次，还能逃得了下次吗？

　　从此之后，廉宋率领的楚军一路长驱直入，再也没发生过巫蛊之事。

　　按理说，李斯这次立下大功，当赏。但是廉宋将军却并没有嘉赏之意，反倒不如从前那么亲近了，这段日子，也没再找李斯下过棋了。

　　廉宋的军队纪律严明，军中自不会传出这等流言，但几个副将却看得一清二楚。

　　几人围坐烤火吃兔的时候也忍不住小声讨论，廉将军毕竟年轻，心高气傲，看不惯李斯的手段。

　　“虽然是立了大功，但，要说出去还败坏了咱们军队的名声。廉将军定是想到了此处。”

　　“唉，要我说，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做？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我看李先生也着实冤枉。”

　　“正是为了咱们楚军的名声，李先生才只派将军的心腹去办此事啊。还是别说了，这事儿只能烂咱们肚子里。”

　　他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一言不发了，只剩下夜晚的虫鸣和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

　　廉宋灌了几碗浊酒，虽已逼近了邾都，但他仍闷闷不乐。

　　他从山丘上望着脚下火光星布的军营，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他好像很远很远，这个世界仿佛并不属于自己。

　　他轻笑一声，一个梦而已，他也当真了。他有母亲，父亲，玩伴，有他从小到大的记忆，他怎么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两千年以后？实在是一个荒唐的梦。

　　“公子。”廉宋回头，暗夜中，李斯正对他抱拳作揖。

　　廉宋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公子还在为人祭的事情恼我吗？”

　　廉宋沉默了半晌，说：“非你之过。”

　　“当时情形，在下无可奈何。如若公子心中还存有芥蒂，那不妨将李斯逐出营去。”

　　“逐出营？离开了这里先生想去哪里？”

　　“天下之大，小小一个李斯，哪里就容不下了？”他语气轻松地说，像是在开玩笑。说完他的眼睛注视着西方，此时一轮明月正挂在天上。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头，他说先生会去秦国，后来还成了秦国的宰相。”

　　李斯听完捧腹大笑，“宰相？宰相？在下年逾三十，在楚国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混到，去了轻楚的秦国，却能成为宰相？公子的梦可真是有趣。”

　　廉宋也自嗤了一声，果然，说出来只会惹人笑话。

　　“先生确有经世之才，不过手段未免狠厉了些。我与先生共处四年，早已是刎颈之交，这些日子有意冷落先生，是怕先生终受其害。先生放心，你这次立下了大功，等回了巨阳，王上自会嘉奖于你。”李斯知道廉宋这番话乃是肺腑之言，不由得心生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