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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世道的可怜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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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我们要介绍的就是张屠夫。您可能会好奇,为何称他好人,且听我慢慢道来。
灵城的屠夫有许多类型:年轻的屠夫们要么是家传手艺,要么就是没出路投奔老屠夫的。老屠夫们呢,穿得干净利落,手里端着个茶缸的,一般是“官家”的,凭着官方的背景,低价收牲畜。还有一种,粗布麻衣,还带着陈年的血渍,这类人一般是有出色的解肉技术的“专业人士”。
年轻的屠夫们挣到了糊口的钱,就开始琢磨换个行业了。毕竟屠夫是最下层的人,成天杀生,满手沾血。家里有姑娘的也不乐意自家孩子嫁给屠夫,甚至有人说晚上和屠夫一个被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因此,在灵城数得上号的除了南街的李屠夫就只有北街的“武屠夫”了。李屠夫就是上文说的“官家”的屠夫,家里有房有地,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另一位“武屠夫”是个老光棍,也是我们主角张屠夫的师父。
武屠夫,本名朱之武,是灵城郊外丰宁村一户农户的独子。澜朝末年,天大旱,地里收不上东西,官府还催着收粮收税。老百姓肚里没粮,有些饿死了,没饿死的也快不行了。朱之武的父母就是此时饿死了。于是大家商量干脆心一横,反了。那一年各地都在闹农民起义,朱之武也跟着丰宁村的哥哥们去了北方。后来他们的起义被镇压了,自己灰溜溜地回来了。当时一块去的其他弟兄都没能回来。于是,村里就有人传,“这朱之武命硬,跟他在一块都被克”,“这朱之武是个刽子手,杀人不眨眼”。因此,即便朱之武长得高高大大,但也没有姑娘敢嫁他。
没过两年,世道变了。澜朝被北方的起义军们推翻了,天下易主,他们也就成了漓朝的子民了。村里人开始传:朱之武原来也是起义军的勇士呢!奋勇杀敌,老厉害了!
有几户人家开始找媒婆主动接触他。搁着之前,他可能会很高兴,可以传宗接代,老爹老娘也该享福了。但如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也无所谓,自己一个人支了个摊子卖猪肉。一晃十来年了。
这年岁末,一个小伙子敲响了朱家的木门。
年底,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置办年货准备过年。养了一年的大肥猪,就等着这时候宰了过个有油水的新年。这是卖猪肉的最忙碌的时候。
上午下了一夜的雪停了,朱屠夫赶早去帮邻村杀猪。七里八乡都知道请朱屠夫帮忙,钱饭都是小事,一定要给他留一副下水,否则免谈。下午天上又飘起了小雪花,朱之武将杀猪刀别在棉袄的腰带上,右手拎着一兜猪下水往家走。他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小白粒,心想:卤点猪心、猪肺、猪大肠,一壶小酒,美哉!美哉!
到了街口,看到自家门前站了一个人,高高瘦瘦的,比自家栅栏门还要高出不少。这人奇怪得很,大冬天却穿着薄衣薄衫,一双磨烂编儿的布鞋。这也不像是找自己干活儿的呀,他心里嘀咕。
“喂!你是干啥的?”
那个怪人似乎吓了一跳,脚底滑了一下,回过头来,盯着朱屠夫。一句话不说。
“你站在我家门口,干啥哦。”朱屠夫名字里的“武”字倒是很符合他的脾气。那几年闹起义,回来后又做了屠夫,都是力气活儿,这也让他拥有了健硕的身体。再加上他的嗓门一直很大,跟他说话,十个人有八个扭头就跑,另外两个摔了屁墩儿动弹不得。
“您是朱之武?”
“是我。”朱屠夫说着话已经走到那人面前。他小小的眼睛打量着眼前人,完全是个书生样,细皮嫩肉。说话声音虽然沙哑,但低低沉沉听着也很文静。朱屠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朱先生好,晚辈张一文。”
“哦,啥事?”
“晚辈此次前来,想买一块肉过年。不过我身上只有3个铜板。我给您干活抵债,您看可以吗?”男人深深鞠了一躬。
怪哉。怪哉。没钱赊肉的朱之武见过,不过他从来没同意过。按他的话说“有钱吃肉,没钱挨揍”,老子又不是散财的,没空接济你。而眼前这个男人眼睛里有着泪水,但脊背仍旧挺得直直的,即使鞠躬仍有种不卑不亢的傲气,这种傲气他那几年在外没少见。
“哈哈,你应该是知道的,我老朱这儿可从不赊账。”
“我知道。”
“那你还来?”
“我现在没钱,但我可以给您打工还账。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我保证用最短的时间还上。”
雪越下越大,男人身上早就覆了一层白。他一鞠躬,肩上的雪滑了下来。朱之武也说不上自己怎么想的,把人让进屋里。几年后,俩人喝着酒说起这段来,不由感叹:这就是缘分吧。
“坐。”拿起炉子上的水壶给男人倒了一杯热水,“肉,我有。赊账,不行。不过如果你卖力气,我会给你工钱。”这段时间太忙了,多个帮手也能让他轻省不少。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男人眼睛一亮,急忙鞠躬感谢。
“且慢,且慢。在我这儿卖力气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得了的。”
“我明白。”
“哈哈好,明日寅时末。”
“多谢先生,晚辈告辞。”
晚上,朱屠夫吃着卤货喝着酒,听着屋外呼呼风声,瞎想着:白天的男人是个脸生的。虽是学生打扮,但身上那股子傲气倒是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自己的爹娘饿死了,就留下自己一人。种地收的不够交的,去地主家帮工更是连口饱饭都没有,还不如那头老黄牛。刘家二哥说北边有一伙人在搞什么起义,那里能吃饱饭。这么着,十八岁的朱之武就跟着走了。再回来时,没有的还没有,有的也没了。
这晚,朱之武独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沉沉睡去。
次日寅时,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天还没亮,书生还穿着昨日的衣服站在自己家门口,抱拳拱手道:“先生,今日打扰了。”
“冷吧。”朱屠夫刚刚起床,嗓子沙哑招呼他,“过来喝点热茶。”
朱之武眯着眼睛问坐在对面的男人,“你不是灵城的吧?”
“是,先生,我叫张一文,家住在灵城西边的黑山村。”
“黑山村,嗯,我去过。山洼洼里出了个秀才,叫什么来着?”
“张瑞,正是家父。”
“哦。你和你爹一样也是个读书人吧,怎么上我这屠夫家干活?”
“实不相瞒,家父上月病逝,家母身子不大好,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我想让她,”张一文深吸口气,继续说:“让她可以吃饱了走。可家中分文没有,只能来您这碰碰运气,多谢先生的帮助。”
听了张一文的遭遇,朱之武倒不觉得意外。早年间村里出个秀才,满村都有光。如今呢,漓朝连科举考试都没咯,前朝的秀才有什么用,穷酸书生,有什么活路。看着张一文的长衫上的补丁,朱之武不知怎的说了一句,“我往后需要个助手,你要能干就留下来吧。”
张一文连忙起身作揖,不停感谢。
“罢,罢,今天去李老六家干活,你就帮我拎东西吧。”这一天的活儿不累,张一文就是帮着端茶倒水、递东西。
独来独往的朱屠夫,身边突然多了个人,这让熟识的人很好奇,热情地问:“老朱啊,你这是收徒弟了?”
“没,来我这帮几天。”
主家的女主人拎着热茶出来,笑眯眯地说:“我看这小伙子一表人才。”放下水壶,拍了拍张一文的背说:“小伙子,今年多大了?可否婚娶啊?家住哪?······”
朱之武听见笑了笑,也没管。倒是张一文有点局促,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问一句说一句,很是乖巧。李老六家的亲戚邻居们对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也很友善。
临走的时候,主家特别热情,给张一文拿了好多橘子、干果,满满一布袋。朱之武拎着一包下水有些郁闷。
路上的积雪已经到小腿肚了,俩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着。
“跟了我一天,感觉怎么样?”
“您的解肉技术很厉害。”明明是恭维的话,张一文却说得非常真挚,甚至望向朱屠夫的眼睛里闪着敬佩。
这单纯的回答逗笑了朱之武。漓朝没了科举但多了两种入仕途径:达考和夸技。达考比原来的科举多了数学、理学等科目。而夸技则是一种新的途径:各行各业有技术的两两比试,更厉害的就可以成为“技师”,吃官粮。朱之武的技术是灵城顶尖的,但他不好那些虚名,况且现在接的活很多,每月的收入也不少。不过张一文的夸赞他还是很爱听的,大笑着说:“想学?”
“想!”
“好。”
张一文听到这声“好”,愣了一会儿。紧接着快走两步,跪在朱之武面前,大声说:“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完,一头扎在雪地里,再一抬头,额头上雪混着泥,好不狼狈。
“哈哈哈,快起来,快起来。”朱之武扶起张一文,帮他擦了擦额头,欣慰地说:“咱就是个粗人,没这些讲究。往后啊,你就跟着我。我不是什么“技师”,不过这‘灵城武屠夫’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张一文临走时,朱之武给他包了点卤货,说让他给他娘尝个味。他本想推辞,但朱之武说:“咋?刚收了徒就不听师傅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