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微凉》锦上添卿

1、梦魇

　　中秋佳节，桂子飘香，岳城仍是如往年那样，鞭炮齐鸣。城中百姓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庆祝着美好节日的到来。凌府此时也挂上了花灯，将往日的阴沉压了下去。
　　小公子端着小酒杯踉踉跄跄地在府内乱跑，与好些个下人的身边擦过，到了凌家主身侧后才收起了脚步。杯里装着的是桂花酒，飘出来的香味沁人心脾，馋的小公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见旁边的大人看向了自己，小公子举起手中的酒杯，眼里冒着星光，像是在恳求大人的允许。
　　“阿然，爹爹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桂花酒你沾不得。”凌家主揉了揉小公子的脑袋，轻声道。下人们最喜欢看到他们父子俩一块儿，毕竟凌家主只会在自家孩子面前有着温柔的模样。
　　小公子看着手中的酒，眼里满是不舍，那香味一次又一次地勾住了他的魂。这也是没办法，小公子在更小的时候就偷偷尝过一口，结果醉的一俩天都没醒来，把爹娘吓坏了，从那之后，府中就禁止让孩子喝酒。凌家主接过酒杯，放到了桌上，问道：“告诉爹爹，这酒哪来的？是你阿姐给的吗？”
　　小公子默默点了头，下一刻，房门后的女孩提着衣裙跳了出来，指着小公子喊道：“呔！凌万然你不讲义气！说好不告诉爹爹的呢？”
　　女孩是凌府大小姐凌池御，正逢将笄之年，眉眼间与凌家主十分相似，带着些许的戾气，却不失艳美，金黄的衣衫衬得她贵气了几分，身上还飘散的桂花的香味。
　　凌万然抬头看到自己姐姐似乎是生气了，慌张地扑到凌池御怀里，小脑袋在怀中蹭来蹭去，最里还在道着歉“阿姐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凌池御最吃这招，脾气一下子就没了，捧起自家弟弟软乎乎的脸不知轻重地揉了揉，惹得凌万然一直发出“唔唔”的声音。
　　凌家主看着眼前的场景欣慰地笑了下，下一刻就正色道：“池御，近些日子在郁苍峰都做了些什么？修为可有长进？”
　　郁苍峰是柳九安所管辖的地方，在他来之前，那还只是座荒峰，如今座下有俩名弟子，凌池御就是其中一位。
　　“练剑，练剑，以及……练剑。”凌池御松了手，摆了摆衣袖，“阿爹，孩儿当真是无聊透了，师尊这些日子都让孩儿多练练以前学过的剑法，就是不教新的。”
　　凌家主“嗯”了一声，道：“多温习一下也是好的，别的人也是这样的。”
　　“可城中人都唤我千年难遇的‘圣女’，天资聪颖，领先别人也是应该的吧？”
　　岳城在南方一带，多降雨，极少降雪，说是百年一遇亦不为过，凌池御生于冬日，出生后岳城便连下了好几日的鹅毛大雪，城中百姓都说这是圣女降世，带来了福气。六岁那年柳九安看重她的资质，收入座下为徒，这柳九安的名声在三界中都是非常大的，因此她在岳城百姓心中的地位更高了。
　　“一个称谓而已，浪得虚名可不行，以后凌府可是要托付在你手中的，以实力服人才能担当起家主的地位。”
　　一听到关于做家主的话，凌池御就皱了下眉，她抬手指了下身边刚到自己腰的人，一脸认真道：“这不是还有小万然吗？做家主，守岳城，我担当不起，以后我只想浪迹江湖！”
　　“你呀……”
　　话音未落，一人喘着粗气闯入屋内，跑的太急直接摔倒在凌家主面前，连礼数都忘了，开口说话时嘴里还在打哆嗦：“禀……禀告家主！城外闯入一批鬼怪！弟子们没撑住，眼下鬼怪已经杀入城中了！”
　　凌家主眉头一皱，起身大步走出屋内，回头看了眼茫然的姐弟俩，叮嘱道：“池御，我出去一趟，你就在屋里照顾阿然，若有意外，见机行事。”
　　岳城外围已是火光漫天，虽离城中心还有很长的距离，但惨烈的哀嚎声已经传入城中央，街道上的人大多都已经躲到了屋内，默默祈祷着一切平安。
　　待凌家主到达主殿，凌氏族人都已聚在一起，小辈们站在门口，随时等待听令。
　　“凌氏族人听令！与我同辈的，现在前往外围支援弟子们，小辈留下，听我夫人命令！”
　　众人齐道：“是！”

　　城外围的鬼怪如丧了心智般，肆意虐杀，第一批来的弟子皆已丧命于此，无人生还。前来的长辈们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凌氏培养的弟子虽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可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独当一面，其中还包括在三界中有些小名气的弟子。凌家主从剑上一跃而下，一掌击飞正欲冲过来的鬼怪，直击弱点，那鬼怪瞬间爆出一口鲜血，血液在空中散开，淅淅沥沥地落到周围的尸体上。
　　其余凌氏长辈纷纷跳剑，展开搏杀，岳城外围被血色笼罩，微弱的月光洒落在血泊中，显得诡异至极。地上的尸体不断增加，惨状已经分辨不出是人还是鬼，人的惨叫与鬼的吼叫交织在一起，鸮啼鬼啸，惊心动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城门是开着的，若不关闭，这些鬼只会越来越多。凌家主拖着身上狰狞的伤口来到城门口，试图关闭城门，但机关早已被破坏，眼下只能施法控制。凌家主强撑着快倒下的身体驱动灵力，城门开始震动，额头上显现出金色印记，频率极缓地闪烁着。
　　那是同心契的标识。
　　二人绑定同心契后，一方若有危险，二人额头都会显出印记，若是危及生命，印记便会发光，光的强弱与频率会随着生命状态的不佳而减弱，以便对方能够感知到另一方的状况。
　　凌府内，家主夫人再也坐不住，从墙上取下尘封已久的长剑，还有闺房中暗格里的传家印。额间的光越来越微弱，犹如刀剑般扎入她的心中，此刻她多希望同心契的作用是假的，可始终只是希望。眼下看来，岳城凌氏，要提前迎来新家主了。
　　府中长辈都已出去，这次的传位只能有家主夫人一个长辈见证了。凌池御牵着弟弟来的时候，人还是懵的，她不傻，她知道接位意味着什么，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会沉默。祠堂内的烛光闪动，家主夫人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凌池御，我陈漫以岳城凌氏家主夫人的身份，将家主之位传给你。”
　　陈漫把传家印放到凌池御手中，她其实并不清楚历代家主是如何传位的，她只在自己爱人接位时瞧过，当年的凌家主也是这般拿到传家印，只不过凌池御这边没有了族人的见证。传家印要认主，认主就需要上个主人自愿退位，将所有传家印的力量尽数转移到新主人身上，这样才算真正的接位。外围撑不住了，想要守住岳城中央，只剩家主用传家印开启结界这一个办法了，虽然成功概率不是很大，但陈漫还是想赌一把。
　　额间的光越来越弱，陈漫双手开始微微发抖，死死盯着凌池御手中那块传家印。若在同心契完全没有反应之前传家印还没有任何动静，岳城真的没有办法被挽救了。
　　等待的每一秒都是煎熬，祠堂内安静到了极致，陈漫开始怀疑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按照她当年看到的，流程上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希望一点一点被磨灭，毫无动静的传家印无疑是让陈漫心中的小火苗盖上了一层土。岳城被围攻，没有能够向其他地方求助的路，陈漫早就已经试过驱动灵力千里传音，意料之中，毫无回应，有个特殊的力量压制了他们的灵力，准确来说，只压制住了能够千里传音的灵力。
　　一道微弱的闪动声打破沉寂，传家印渐渐发出亮光，一条条若隐若现的金色灵气从凌池御手中缠绕至全身，凌池御明显被吓到了，连喊了好几声娘。陈漫眉间舒展开来，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淡然道：“认主了。”
　　金光消散的那一刻，陈漫额间的光亮也彻底暗了下去，同心契没了光亮，只有俩种可能，一是对方已安然无恙，二是对方已无生命特征。
　　显然，陈漫感知到的是后者。
　　那个曾经跟她发誓要与她毕生一同守护岳城的凌家主已经不在了。
　　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见成，相爱了那么久的一对恋人，现在真的阴阳俩隔了。
　　来不及伤心，陈漫告诉自己不能乱了阵脚，岳城还未脱离危险，她握住凌池御的手腕，朝庭院奔去。凌氏上下所有有修为的小辈都在此按阵法站好，凌池御站到了他们中间，脑子里过了一遍几年前凌家主所授予的屏障开启法，按照凌家主所教的方式，一手双指并拢置在胸前，一手将传家印高高举起，运转起体内的灵力。传家印散出强光，形成屏障，陈漫引出自己的灵力注入强光中，屏障加厚了一层。只要屏障不破，撑到鬼族离去就好了，实在不行，只能选择硬上。
　　凌万然躲在房内，探出脑袋看向外面，他也想帮忙，但他无能为力，他没有修为，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在心里为他们祈祷。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凌池御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刚刚得到传家印的力量，她并没有完全适应，自身的灵力与新得到的力量产生了排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可现在，整个岳城的存亡就在她的一念之间，她若放弃，岳城就会被灭，她若坚持，岳城还能够有一线生机。
　　凌池御想尝试单独引出自己的部分灵力，像她母亲那样，为结界加固一层。她想着自己不至于弱到引开一点修为就会出问题的状态，便自作主张地分神运转灵力起来。她不知道的是，传家印的力量虽然和她体内的灵力会产生排斥，但也是相互依赖的。灵力刚开始汇聚，传家印的强光就弱了下来，凌池御一惊，想要挽救这一切，但是已经晚了。
　　屏障消散开来，陈漫的灵力无了去向，全回到了体内，其余小辈的灵力也被迫归还。众人不解，全都看着中央的凌池御。凌池御还想再次打开屏障，却怎么也打不开，毕竟屏障开启是很费力的。她迷茫地看向自己母亲时，百姓的哭喊都传入了自己的耳中，一切都来不及了，她直接断掉了城中央百姓最后的希望。
　　陈漫手中拿着长剑，强装镇定地看向远处的火光，下令给在场的所有小辈：“凌氏历代都是守护岳城的，只要我们还喘着一口气，我们就要守住岳城，这是凌氏族人的使命！眼下，岳城有难，我们更应当全力以赴。时间紧迫，多说无益，鬼怪过不了多久就会杀入城中央，在座的各位凌氏子孙，知道该怎么做吗？”
　　众小辈：“明白！”
　　小辈们全部前往城中央的结界，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陈漫看向凌池御，眼里尽是深深的不舍，她开口道：“池御，我来为你和阿然开路，你带着阿然去郁苍峰，请求柳九安仙尊的帮助，最好多请些修士来。”
　　陈漫朝屋内招了招手，示意凌万然过来，凌万然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跑了过来，刚刚的话他也听见了，手主动攥紧了凌池御的衣摆。外面的情况比陈漫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一片狼藉，血腥味直冲鼻腔，地上大多躺着的都是岳城百姓的尸体，鬼怪的尸体几乎看不到。陈漫善剑，遇见凌家主前还是扬言要走遍江湖的剑客，凌家主曾和她说过，只要有他在的一天，陈漫就不用拿剑保护自己。陈漫以为他们能够一辈子在一起，就把自己的宝剑封印在墙上，不再碰剑。尽管如此，当陈漫拿起剑的那一刻，没有一点点生疏，仿佛还是那个单纯的女剑客。
　　这些鬼怪不多，但生命力极其顽强，难缠至极，次次刺中要害都没有倒下。这才刚出城中央一些距离，陈漫就有些吃力了，凌池御体内的灵力在慢慢被传家印的力量压制，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四周烈焰腾空，一阵急促的风声略过，三人反应过来时，陈漫手上已经多了一道口子，那伤人的鬼怪还想再来一击，却直接被凌池御刺了一剑，凌池御运转些许灵力导入剑中，刹那间，那鬼怪就爆体而亡。可陈漫却好像不太对劲，凌万然开口喊了声“娘”，陈漫口中就流出了一道黑血，她急促地呼吸着，瞳孔颤动起来，直直地盯着凌万然。
　　陈漫的眼中没了往日的慈爱，取而代之的无情的凝视，那眼神，仿佛要将凌万然拉进深渊。
　　“……娘？”凌万然轻声道，“你怎么了？不要这样看着我好不好，我害怕……”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他不明白为什么陈漫要这样盯着他，盯得他心中发毛。
　　无人回应，连凌池御都没了声音，在凌万然所能看到的世界里，除了陈漫的眼睛，其他都是模糊的。
　　可这双眼睛，不断充斥着陌生感，死寂且阴森。不知怎的，凌万然连大火燃烧桂花树枝的噼里啪啦声都听不见了，安静的让他心慌，他像是处在一个黑洞之中，无助的感觉霸占了他的整个身体。
　　凌万然想伸出手触碰一下陈漫，刚抬手的那一刻，陈漫那双眼睛的瞳孔化为纯黑色，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放大，一步步逼近凌万然，直至将他整个人吞噬掉。
　　一瞬间的黑暗迫使少年郎在梦中惊醒，刚刚的那一切，是场梦，一场惊悚的梦，一场不愿再回忆的梦。
　　少年郎喘着粗气，还未从梦中缓过来。
　　他想起身，却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只能勉强撑起身子，靠在墙上缓缓。
　　少年郎又是重重地呼吸了几下，他掐着自己的手确认已经不是在梦境里，便松了口气。他刚准备下床，门外就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