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阑歌罢玉尊空》云韶杳

1、chapter1

　　十八岁，我来到洛阳赴那十年之约。
　　在别人眼里十八岁的我是一个奇迹：身负宝器浪人剑，胸怀奇物云雪丹，试剑大会上技压群雄一夜成名……对于我而言，这些不过是见他的资本。
　　路上我不断问自己，是否还怀着和当初一样的心情？
　　毕竟十年沉浮，让我更了解他，也让我更看不清他——
　　我的义父，我的仇人——墨九，或者称之为……清泗。

　　我叫凤远。
　　五岁前我见过许多面孔，流泪的，惊恐的，狞笑的，厌恶的……我成长的岁月里他们逐渐变成一片白。
　　喂找到我时，我正对着自己的影子说着脏话。
　　喂的样子让我一见如故，却叫我害怕。他很高很瘦，面部僵硬，从眉心到脸颊有道三寸长的深疤，一看就知他与好人无缘。
　　我拾起石头砸他的脸，接住了！好快的手！
　　再来！
　　……又被接住。
　　这就怕你了？坏人！
　　我谁啊，我是踩了一百只小强捅了一万只蜂窝的凤远！
　　他迟疑着向我走来！啧啧，好机会！——我积蓄了半天的唾液一喷而——
　　——人呢？
　　我还处于迷糊状态，一双手便从后面揪着我把我提起，坏人把我拎走了。

　　经过七天的不吃不喝审时度势我做出了如下判断——我被人贩子抢了。作案者共计两人，一个是坏叔叔，一个是有美丽大眼的大姐姐。我想遍三十六计，美男计为时尚早，反间计更是笑话。
　　姐姐你确实很漂亮，可我不是傻子，你就是坏叔叔的同伙！别以为我看不见，每次看到喂的时候你连眼睛都在笑……
　　……可是这样的姐姐居然走过来摸我的头！掐我的脸。说，“可爱”？
　　姐姐，你知道吗？
　　——九天前我被人锁在茅厕里一整晚，八天前被人堆到粪坑里，七天以来没有洗澡……

　　想了一整夜，我决定改变策略，趁他们没有把我转手出去，先向他们示好，等他们对我松懈以后再逃出去。
　　蓄谋已久的我故意喊姐姐“娘”，她愣了一下冲叔叔笑。
　　……好吧，虽然讨厌他。
　　“爹~”。
　　……刚喊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叔叔的表情……很可怕。
　　姐姐也慌了：“小九不喜欢么？”
　　不愧为最大的坏人，脸部如此之僵硬，声音如此之平静：“……我没什么，只是怕他把你叫老了。”
　　我知错就改：“姐姐~”
　　姐姐笑了！
　　我立刻笑眯眯转向坏人：“哥哥！”
　　……不得了，这次连杀气都出来了。
　　但是他的眼又分明很哀伤的……
　　“闭嘴。”坏人发话。
　　……那我要怎么叫你。叫你喂？啊？居然点头？……不管了，你高兴就好。
　　我甜甜的甜甜的甜甜的喊：“喂~你好！”
　　你那什么表情，明明是你让我喊的。

　　姐姐给我买了一只小猫，很闹人的那种。
　　其实我很讨厌猫，宠物什么的太过幼稚……但我认！
　　因为我渐渐从中找到了乐子。
　　所以，出现了以下的场景——
　　姐姐在厨房里做饭，喂在饭桌旁刻东西，我陪小猫玩。
　　“喂~乖啊~~喂喂~~~过来舔我的手。”
　　“喂，你居然尿尿！”
　　“喂，我要把你扒了炖汤吃。”
　　“……”
　　喂就在我旁边削小人，一刀切去两只手，再一刀，削去一双腿，最后一刀砍走人头。
　　坏人！！我不敢了……

　　感到了对手的强大，我试图一面讨他们的欢心，一面观察我所在的屋子。
　　——现在不觉得怎么大，在当时却觉得奇大无比。院子里花花草草不少，藏着条在夏天才会出现的小溪，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萤火虫。
　　屋子共上下两层，下面用来吃饭，分为主厅，会客厅，厨房，饭厅；上面用来睡觉，依次是姐姐，我，哥哥，以及，神秘客人。
　　神秘客人的房间是这屋子里唯一让我害怕之处。
　　房间的门总是紧紧关着，好像住着麻风一样——喂时常进去坐一会，贴在门口隐约可以听到喂说话的声音。
　　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听见那个客人回答。
　　刚来屋子的时候，我就发现看上去两个人住的屋子却用着三个人的用具：茶杯，碗，筷子……喂即使让我用他的也不肯让我用空出来的——我用过的东西他也不肯用了。怒……
　　我想屋子里原先应该有三个人，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哥哥和姐姐把第三个人关起来了。
　　虽然第三人让我害怕恐惧，但是我想这是我逃离此地的一个踏板。

　　喂是个木头，姐姐却宁愿跟木头说话。喂常常放鸽子，姐姐却一直在等他。
　　我虽然小，但完全明白女人要什么……喂者，朽木也，不可雕也。
　　以上认识在我搬进来一个月后完全颠覆……我深刻认识到喂是如何阴险狡诈恶毒可恨，并且深刻领悟什么叫作透过现象看本质。喂和姐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但是又被以前的恶梦惊醒了。
　　梦中满是鲜血和尸体，我爬起来想找姐姐。
　　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喂死在外面，姐姐抱着猫等他，姐姐，好美，猫咪，我们交换吧！……
　　门就突然被撞开，喂，喂！……你这简直就是土匪进村！
　　但是喂很奇怪，淋着雨……不丑，好吧——很男人！但是看起来失魂落魄，猫咪惊得从姐姐膝上跳下。姐姐急忙扶住喂，关上后面的门。
　　我刚想上去帮忙，可是喂吓了我一跳。
　　他倒向姐姐抱住了她。那神情……形容不出来……像是抱着世界上最后一棵树一样。
　　他闭上眼的时候，一度我以为他就这样死了。
　　姐姐焦急惶恐地低声说着些什么，可喂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紧紧抱着她。
　　姐姐有些不耐烦，想挣脱他去拿脸巾，但是喂……
　　你主动起来好窘……你在干嘛，在撒娇，羞羞……
　　……喂死死粘着人家，闭着眼睛摇头的样子……真像我在院子里看到的白痴小孩，可是脸上那表情……却很痛苦……
　　喂……你……干嘛……
　　喂突然就把手伸到姐姐衣服里了，姐姐吓了一大跳，喂就把她的衣服拉下了。
　　哆嗦着，贴上去亲着姐姐裸露的皮肤，似乎还觉得姐姐的身体很香似的一个劲地闻，喂你欺负人！没看到姐姐被你压在墙上亲得都快喘不上气来。
　　姐姐平日里得瑟的小样完全崩溃，被他噌得……像个傻子，还是完全傻掉那种。
　　喂今天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
　　我是不是在看一些不该看的……
　　喂发现我在偷看直接我扔回床上关门了事，我怕得根本不敢睁眼直到呼呼睡去。

　　但是即使是这样，姐姐也并不高兴。我也是……每次看到喂，就算笑着，我也觉得好难受。
　　记得有天晚上姐姐喝了酒，眼睛红红的，坐在窗台上傻傻地笑着。喂刚从这出去呢……
　　姐姐大笑着说：“你怎么不说……‘你跳下来，我接着你’啦？……”
　　姐姐笑着笑着眼泪却出来了，自言自语。
　　“……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你很冷淡，知道吗？……”
　　什么意思？……有些难懂，还是不要懂了……
　　喂回来的时候，姐姐那时已经在窗户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真像一个睡美人。喂看着她，我看着喂，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喂，为什么不多笑一笑呢。
　　其实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啊，憨憨的，连伤疤都柔和了。
　　……是不是因为那第四个人？
　　吃饭的时候，就算是那位客人不下来喂也摆出他的碗，而且让“他”坐在好位子上，自己坐在他旁边，姐姐坐在喂的旁边。我还不知道规矩时坐到了“他”的位子上，还盘算着怎么和喂套近乎……
　　结果喂又是经典地把我拎起来扔到一边——
　　我是东西吗！？拎我拎上瘾了？
　　这个小气喂，就算是客人的旁边那个空位也不给我，我才不稀罕呢。我坐到姐姐那去——其实桌子小的很，这样一坐便跟我坐在那客人旁边的空位差不了——还是姐姐好，给我夹大虾。
　　虽然说客人的碗摆了出来，但是姐姐没往里面盛饭，不是明明知道那位客人不会出现吗？摆空碗有意思吗？……我相信姐姐的脑子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喂，难说……

　　题外话，吃饭这回事，还是蛮好玩的。
　　喂一般是闷头吃饭，但是姐姐老爱逗他，一旦给他喂东西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一直往他的嘴塞东西，喂刚开始还乖乖接受，不过那样子看起来好可怜……于是发展成互喂，爆发喂夹着沾满辣椒油的菜往姐姐嘴里送——好凶……姐姐都哭了。
　　但是看两个小屁孩的表情，还挺乐在其中的。
　　要不看那道疤，喂真的挺……你们知道那词。就算有美丽的姐姐在也不会减少一分光彩。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世界突然透明的诡异气氛。
　　但是喂不管怎么开心，目光一落看到那只空碗，那笑声就被抑住了。然后喂又开始闷不做声，
　　好像勾践尝到那个什么胆——。
　　于是我以天才的大脑总结出了“内幕”。喂喜欢客人，客人不睬他；姐姐喜欢喂，喂喜欢她；喂讨厌我，我讨厌喂；姐姐喜欢我，我喜欢姐姐；客人对我没意见，我对客人没意见……

　　不过很快，便到上学的年纪。
　　一般都是姐姐接送——真长面子，姐姐站在那里就是一朵花。
　　你们那是什么表情——嫉妒吗？我可是被她牵着手呢。
　　渐渐开始依赖这微薄的暖意了？
　　……保持这个样子就好了……可以吗？

　　但是，书院里也颇不顺遂。
　　如此英俊潇洒的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娘娘腔，为什么别人总喜欢欺负我？
　　哼，就算这样我我也不帮你抄作业端茶送水□□卷——
　　打群架怎么？没听说过老子在原来的小破院里叫战神吗？！吾早已炉火纯青羽化飞仙！
　　当然，是人都有失手的时候。
　　——这么丢脸的事我是打死都不会说，每当姐姐拉着我的手回家时，我忍着伤雄赳赳气昂昂大步向前走！男子汉身上留些伤疤，算啥！
　　从小我就认为伤疤是种男人专属的荣誉。
　　喂身上的伤就很多，姐姐每次看到都是一脸心疼。但是喂却是无所谓得很。
　　——明白！
　　后来我的骄傲还是被发现了。
　　起夜的时候，我听见姐姐跟喂说：“……明天你去接小远吧？”
　　什么？什么什么？
　　果然，喂表示坚决的拒绝。
　　哼……我也不想。
　　“就算我去，没有人敢惹他，他也会被孤立。“
　　……什么意思？难道大眼说的是真的？
　　他说我有个混□□的亲戚，手段那个狠，前天还叫人狠狠揍了他哥一顿。
　　小米就特鄙视地瞪着我说大眼他亲戚打你哥多少下你就在小远身上打多少下，反正他胆小，不会说出去的。
　　什么！
　　我才不是害怕咧！
　　我是不屑！不屑懂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就□□，这还是我的理想呢！
　　那几日正值秋老虎，那温度简直让人抓狂，一丁点火星就可以爆发战争。
　　满目疮痍？鲜血淋淋？遍体鳞伤？鼻青脸肿？
　　……反正肯定有一个词适合我。
　　姐姐发飙了：“看不下去了！再这样他会被揍死。”
　　喂特鄙视地看着我：“这小子欠揍。”
　　我怒！我愤怒！我出离愤怒！
　　姐姐也来劲了：“要不是因为你，他会被揍吗？”
　　喂头都不抬：“小子自有成千上万被人揍的理由。”

　　不知不觉便在喂家留了一年半载的光阴，看来他们还没有把我转手的欲望，或者说近来行情不怎么样。
　　这两年的时光，有什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也说不清楚。
　　有段时间姐姐很久没回来，我和喂一个人呆在家里。
　　喂这个懒人一向是不做饭，晚饭通常是拉我到附近的街道转一圈，让我怨念的是，每次都是一碗拉面解决所有问题。由于已经被姐姐宠出挑食的坏毛病，被拉面折磨已久的我决定今天自己动手，就算做出来的食物有毒我也认栽！
　　结果我跑到才厨房，开始做最最简单的蛋炒饭，将鸡蛋顺手放在台子上，开始研究前几天剩饭的可食用性，锅碗瓢盆准备好后我伸手去倒油，结果一挥手台上的鸡蛋逐个空降，“啪”地溅出一地蛋黄。
　　锅里的油炸开了，在油滴四溅中喂跑过来发现了狼狈的我，顺手把我拎起来丢到浴室。等我清理完毕，喂已经收拾好了残局，但脸上黄黄的东西是什么？反正喂手里端着一碗看上去还过的去的蛋炒饭。
　　我饿得不行，正要扑上去时，喂把那碗残存物放到了……猫咪面前。
　　猫咪就在我眼前将那碗来之不易的炒饭狼吞虎咽而下，而我则跟着喂继续拉面之旅。
　　回到家中，点亮灯，却发现空碗旁边横躺着一具猫尸。
　　喂随手拿起一本书看起来，镇定自若……喂，你对你的手艺还真有自知之明……这算不算，借饭杀猫……
　　然而转念一想，要是吃这碗饭的是我，那么现在横躺在地上的是……

　　除夕的时候，姐姐买来一大堆烟火放在院子里，喂胡乱点了一枚走走过场了事，我蹲在一旁研究冲天炮，姐姐和喂在远处不知道在说什么。
　　然后喂点的稀罕玩意——我们都以为已经点完了——被一阵邪风刮倒，迸出一丁火星，那一丁火星蹦到了那堆烟花里……
　　一地烟花腾起了璀璨的光火，伴随着劈哩啪啦的响声，火树银花——就这么一瞬间炸开。我来不及跑，站在一旁被这绚景怔得不知所措。
　　那绚烂的光影中，喂冲了过来，把我往外拉，我激动起来反而拉着他往烟火堆里跑，刚好他脚下的一枚鞭炮炸开，致使他重心不稳，居然真的被我拉到了烟火中。跟过来的姐姐脸都吓白了。
　　滚烫的火星终于我身上和脸上，我大叫了一声眼前就什么都不清了，喂死死抱住我我只能通过他臂弯的空隙看到外边——围着我们的花火瞬间照亮了黑暗的长夜。
　　喂把我扔出来，拿了桶水就往烟火上泼，不知怎的——最近的烟火越发令人捉摸不透——反倒像是泼油似的更加汹涌澎湃。（事后证明喂当时泼的是酒）
　　姐姐玩心大起，跳到了喂后面，隐约喂的那声“干嘛把我往前面推！”混在姐姐恶作剧般的笑声和烟火声里——喂，认命吧！一旦我们决定要整你的时候，你逃不过的。
　　本来我想加入混战，但是看到烟火中追逐打闹的喂和姐姐，却还是停住了……烟火中的两个人，不知不觉就让我看呆了。
　　……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我们应该过的日子。

　　“凤公子，洛阳洛园到了——”
　　十八岁的我回到了喂所说的故乡。
　　看着成为公共花园后车水马龙比肩接踵的洛园道，感慨万千。那个人以及他的后代似乎天生便拥有华丽和繁盛的生命，即使沉寂江湖多年，门前依旧繁华。
　　一路行下——
　　洛阳、洛园。
　　有牡丹的妩媚，有盛唐的风情。微醺如醉酒的美人，恣意如揽镜的谪仙。春涛拍岸，行人逐船——曲曲折折，山重水复——烟霏丝柳，露洗华桐。暗香浮动，闲数落英缤纷，翠竹幽幽，静听碧海闲话。
　　小溪斗折，流觞曲水。牡丹千重，沉香亭北。
　　揉入金谷富丽与兰亭风流——洛园，就像根深叶茂的大树，倘若拔起，整个洛阳都会因此倾斜。
　　一如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