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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李雾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
      夜还深,只是空气闷得很,雷声阵阵,像是要下大雨。
      李雾这几天本就有些睡不好,现下被这突如其来的鬼天气更是搅得心里燥,干脆一骨碌坐了起来。
      断手处也在隐隐作痛,事后诸葛亮一般地提醒着他要变天了。
      李雾烦燥地挠挠头,忽然觉得院门外有几声异响,像是有什么蹭到了木质的门上。
      “……大半夜的,哪个不开眼的小毛贼还偷我头上了不成?”李雾嘀咕着,悄声摸上靴子穿好,特意从屋后翻窗出来,再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内墙的阴影处。
      他动作轻盈利落,总共不过片刻功夫,可门外已经完全没了动静。
      这就有点怪了。
      现在住的宅子是李雾重新选的,虽然小,但胜在位置好,周边巷子杂小路多,最是方便脱身。在波谲云诡的汴京城里沉浮了这么久,李雾现在对万事都警惕得很。偌大的京城,除了陆铮,他一时竟难以找出一个完全信得过的人,只觉得谁都危险,才连睡觉都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贴着墙又听了半晌,确认现在门外确是一点声音也无,正琢磨着下一步要怎么办,突然天上掉下了豆大的雨点。
      这雨来得急,一时间水声噼里啪啦地响了一片。
      好机会!
      李雾嘴角一勾,脚下借力,一个翻身跃步就到了大门外。
      是一个人,穿着灰黑色的粗布衣服,发髻已经有些散了,正伏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
      李雾皱着眉,从怀里摸出再也不敢轻易离身的火铳,想着虽然现在来不及点引线,但至少把这玩意儿拿出来也能吓唬吓唬一般人。又因着看不清对方的正脸,为防有诈,他用脚尖挑了根墙角的长竹竿夹在右臂里,另一头伸出去戳了戳那人的腿。
      “喂,什么人!”
      那人仍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雾不敢放松,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快一丈的距离,一边仍旧用火铳枪口对着他,一边缓步绕道那人的前面,用竹竿戳他的肩膀。
      “喂!”
      那人还是无动于衷,即便这竹竿都快戳到他脑袋上了。
      他就这么脸朝下地趴在青石板上,任大雨把他的衣服一点点淋湿,像是再也爬不起来了一样。
      李雾弃了竹竿,壮着胆子一步步上前,枪口始终不敢离开那人的脑袋,想着这火铳这么沉,用力猛砸下去也能把人敲得半死。他就这么一直靠近,直到把冰冷的枪口一直顶到了对方的后脑。
      看对方还是毫无动静,李雾沉了一口气,猛地把右肘顶到那人脸颊上,一个用力,终于把他的正脸转了过来。待看清那人的面孔后,又像是撞见了修罗鬼一般连滚带爬地退开。
      这是张直到如今让他想想都仍旧会做噩梦的脸。
      李东方。

      ————————————————————

      李雾坐在大雨里懵了,想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人能命硬至此。
      那日大殿的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才熄。听陆铮说,因为火势太旺,导致房梁倒塌严重、损毁得厉害,最终只在现场找到了几块残骨,根本无法辨认是什么人。
      李雾自然就以为这个人跟着那场火一起烟消云散了,想不到他居然还能活着。
      所以刚才的异响就是他发出的?
      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儿?
      这是新的局?还是意外?
      李雾满脑子的疑问无人可以解答,只有无尽的雨声作为回应。
      他慢慢爬过去,在手指触碰到那人皮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冰,冰得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他把三指贴到李东方的颈侧去摸脉搏:虽然微弱得让人难以察觉,但确实是还在跳动着的。
      几日不见,这人好像已经完全瘦脱了相,若不是噩梦里见了太多回,李雾感觉自己都难以认出他了;他上衣也是散乱的,前襟略微敞开着,隐隐露出了两道陈年旧疤。
      李雾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快把人背进屋里了。
      为什么要救?凭什么去救?
      李雾不知道。
      大概,救人是自己的一种本能吧——
      后来回想至此的李雾如是总结道。

      ————————————————————

      雨水顺着李雾的衣角流下,滴答,滴答。
      他站在床边,借着手里的烛灯,静静地打量躺在床上的李东方。
      这不可一世的煞神,如今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倒在这里,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眼见就要活不成了。
      李雾把灯放下,掏出匕首,用刀尖抵着李东方衣衫里露出的心口,想着他都已经这样了,不如给他一个痛快、送他一程,倒也算是最后的慈悲……一切前仇旧怨便也都跟着散了。
      只是到了如此关键之时,看着那人新伤垒着旧伤、疤痕交错一片的胸膛,这一刀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奈何匕首锋利,刀尖微颤就已在李东方的胸前刺破了一个小点。红色的血隐隐冒出来,嵌在这苍白的胸口,像是长了一颗朱砂痣。
      李雾的手一抖再抖,终是难以下定决心,气得甩手起身,大骂了自己一声:“废物!”
      突然,握刀的手腕竟被人死死拽住,正是那病得快死的李东方。
      李东方躺在床上盯着他,目光有些涣散。那双干得已经起皮的嘴唇里用气吐出一句话:“怎么,下不了手?”
      李雾咬着腮帮子不答,眼眶泛着红。
      李东方笑得无声,不在乎地道:“有什么下不了手的,我帮你。”说着便把李雾手里的刀往自己胸前带。
      眼看着那把刀真要刺到对方的心窝,李雾急得猛往回缩手。也不知道李东方一个将死之人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李雾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匕首抢回来。只是之前还好好躺在床上的人也被这劲道带得翻滚下来,伏在脚踏上粗喘,好不狼狈。
      “李东方你疯了不成!找死啊!”
      李东方闻言不怒反笑:“对,我就是疯了……我在找死。”说着便捂着胸口,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往屋外走去。
      “小时候,我亲眼见着那人带着部下来,生生逼死了我娘。他不想我知道这事,我便一直装作不知道。我只想……让他悔,让他知道他一直想抛弃的儿子才是最出色的那个。”李东方看着屋外的大雨,继续往前走着,“后来我大了一些,十六岁就在军中立了功,他才多看了我几眼。有一夜他召我密谈,问我想不想进夜不收,做他手下最锋利的刀……我高兴极了,觉得他终于关注到我了。可是,哈哈哈哈哈……”
      他的嘴角不知何时沾染上了血沫,可他还是放肆地笑,笑得凄苦悲凉。他在雨里大张着双臂,迎接着冲刷和洗礼,任由冰冷的雨水把他淋了个透彻。
      李雾看着他在雨里发疯,发现那人往日一贯挺拔的脊背如今竟瘦得有些佝偻了,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老天爷……你不公平!”李东方突然指着天愤恨骂道,“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可以为他流血卖命、深入敌后、布局谋划,只为能换一个姓氏,一个父亲!可他,他不仅毁信弃诺,甚至连我这条命都要收回去、踩在脚下利用!”
      说到激动之处,李东方觉得胸口忽然一阵剧痛,忍不住跪下捂住伤口猛咳,直咳到整个上身几乎都匐在地上。
      李雾见他这副模样,想到死去的孟姐和下落不明的梅豆,终是忍不住一腔怒火,冲到雨里就往他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你固然可悲!可那些无辜的人呢,难道他们就该死吗!他们也有亲朋好友,若是死了,别人就不会难过了吗!”骂完李雾仍是觉得不解气,照着他的肚子和后背又踢了几脚,眼前是泪水混杂了雨水,模糊一片。
      李东方连躲也不躲,任由李雾踢打,边受着边喊“打得好”“再重些”。等李雾踢累了,才借着烛火的亮光发现李东方呕出来的血早已经把地上的水洼都染成了淡红色。
      李雾蹲下来,掐着李东方的下巴,恶狠狠地道:“人有很多种活法。是你自己非要选择去给人做刀做狗,你就是活该。”说完还在李东方脸上啐了一口。
      李东方被迫仰头回看着他,眼角眉梢居然都带着笑,由着嘴角的血继续往下流。
      李雾盯着那黏腻的血渍皱着眉,扯着李东方的一条胳膊,像是拖个破布麻袋一样把他往屋子里拽。这人大概是发疯够了,半点力气都没有,也任由着李雾摆弄。
      等好不容易把人弄进屋,李雾也懒得再把这湿乎乎的人搬到床上,直接往脚踏上一扔,再七手八脚地撕掉了他的湿衣服,只留一套贴身的亵衣亵裤。接着又扯过来一条干净的棉被把他粗暴地一围,拖了个炭盆过来生火。
      李东方跌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一双眼只看着那炭盆发呆。等屋里温度上来了,李雾准备出门去寻个大夫,忽然听见身后的人幽幽开口:“李雾,你知道风滚草吗?”
      “什么玩意儿?”
      “长在大漠戈壁的一种草,外面看着是枯死的,其实还活得好好的,生命力强得很,风一吹就跟着跑了,四处安家。”
      李雾嗤笑一声:“行,那你就把你自己当做那什么草,留着命等小爷回来,以后再和你慢慢算账。”说完便打着伞出去了。
      “好,我等你回来和我算账。”李东方轻声应道。
      炭火微弱,却映得他眼里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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