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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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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有一条路叫极司菲尔路。那是一条公共租界和华界的界路。在路的两旁,商铺民宅都是华界的领土,可这马路却算是租界的土地。这样一来,这条路就变得有点像三不管地带。
那条路的76号有一座大花园洋房,前后还带了院子。那洋房的原来主人在日军攻进上海的时候举家逃到了香港,留下的这座大房子便给日本人占了去。
本来很长时间里,那座洋房一直缺人少影,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儿就经常出现一些不明身份的人。
不久后,周围的人都感觉到那洋房里不时散发着诡异的气氛。先是两边砌上了高高的围墙,接着就时常从那洋房里传出莫名其妙的枪声和惨叫声——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谁都能感觉到那里面有个不明身份的神秘组织,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卑鄙勾当。
人们都怕了那个地方,没事时尽量不去。如果必须要经过那儿,也都是匆匆而过,不敢正视。
可偏偏,这中国银行的别业,也在这条路上。
我一身学生装,独自来到公共租界,找到一个做小买卖的人问路。“老伯,请问,去极司菲尔路要怎么走?”
老伯一听到“极司菲尔路”这几个字,不禁吓得瞪大了眼睛。“姑娘,你去那儿干什么?那地方,一般人躲都来不及呢。”
“是这样的,我想去中行别业找个人。”
“中行别业?那儿前阵子出了件大乱子,据说死了好多人。姑娘,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去外滩那边的办公楼打听打听你要找的人比较好。”
我一听这话也在理。谢过了老伯,我按照老伯指的路,坐电车去外滩。
上海的外滩,果然是满眼繁华。哪怕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路上依旧是人来车往。黄浦江上那些货船或客船的汽笛声,依旧不曾停歇。这儿果然有家中国银行,石砌的墙面,尖顶,标准的英式建筑。
我正要往里去,一个印度阿三拿着警棍上来阻拦,用英语问我,“你找谁?”
一句英语就想唬住我?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好歹我也在教会学校待了整整六年呢。我略一定神,用标准的英语表示自己是来中国银行见习的学生。印度阿三果真就被我唬住了,赶紧恭恭敬敬地把我带到了经理室。
“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经理见了我,若有所思。
“女子大学。”我气定神闲。
“奇怪,我们并没有招贵校的见习生呀。”经理更加莫名。
“事实上,我是来找人的。请问,您这儿有没有一位姓苏的襄理?”
“苏襄理?”经理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忽然很严肃地说:“请问你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请您别误会。”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位经理一定认识那位姓苏的襄理,而且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只是,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似乎对打听苏襄理的人很是防范。“我叫虞诗,是他一个故友的女儿。如果您能见到苏先生,麻烦您把这个交给他,他一看便会知道。请您告诉他,我在学校等他。”
我取出父亲常用的怀表,交给眼前这位戴眼镜的经理。那是苏襄理送给父亲的,他如果看到,一定会记得。
经理仔细看了看这只表,忽然抬头一脸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挥挥手,示意我等一下。他转身示意身边的秘书先离开,然后压低了嗓子问我,“你是虞先生的女儿?”
“您认识我父亲?”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知到底该如何回答。
“你父亲是个好人。”经理的眼神忽然暗了暗,“可惜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什么?我父亲……他……怎么了?”
经理终于说出了中国银行在不久之前发生的那件事。
那天,极司菲尔路中行别业的广场上,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具日本兵的尸体,日军机关长熊井浩就下令要彻查此事。可这“彻查”在不多久之后就变成了大面积的抓捕。日军说中行里面有人私通抗日武装队伍,前前后后抓了一百多人。这里面,就有我的父亲和苏襄理两个人。
听完这段话,我难以置信。我父亲明明有自己的商行,什么时候又和中国银行扯上关系了?
“我父亲怎么会在中国银行做事呢?”
“虞先生来上海之后一直在中国银行呀。”经理相当肯定地说。他翻出职工名册,指着上面一个名字给我看,那果然是父亲的名字。
“姑娘,请节哀!”经理轻轻拍拍我肩膀,我下意识地躲了过去。
经理有些尴尬,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说的都是真的。对了,我们银行的抚恤金,本来想送到你家里的,可是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今天你既然来了,就给你吧。”说着,经理拿出了一摞纸币。
我接过钱,苦笑了一声,告辞离开。
出得门去,望着对面的黄浦江,我思绪茫然。听这位经理的叙述,我父亲被捕应该在我母亲之前,那日本人又为什么会来我家搜查呢?这实在是有些不通情理啊。思来想去,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但我终究没有把母亲的事情讲出去。对于这个经理,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也想不出告诉他之后会怎么样。
我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
回到学校之后,婉晴告诉了我学校即将内迁的消息。
战事更加扩大化了,日军随时可能攻进上海去。为了保证师生的安全,在上海的女子大学外文系要迁到成都去,和那边的其他科系会合。
成都是大后方,受战争的影响不会像上海那么大。这对学校来说似乎是个好消息,然而对我来说,实在是个坏透了的消息。
这个时候,我绝不可能离开上海。
父母亲都生死未卜,哥哥也没有消息。我哪怕是坚持着那很渺茫的一丝希望,也要留在上海。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够顺利完成学业,而且必须和老师、同学分开,甚至很快就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