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鸾》司渺

56、番外（一）

　　我叫琰月。
　　是上古神族六焱青鳞，六界上下都叫我焱神。
　　我是焱神，寻常的神族又岂能真的将我锁住。
　　我自己将自己困在窟魔山，困在这一方天地以惩罚我之罪。
　　那是我刚被锁在窟魔山不久，那日不似寻常日，山顶的空中总有不断地鸟鸣徘徊。在幽暗笼罩的窟魔山，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活物的叫声了。
　　而后没过多久，山顶传来羽翼扑闪的声音，有鸟儿掉了下来。
　　我本以为是寻常鸟类。因此漫不经心地抬头，百无聊赖之时便想看看这鸟是何模样。就在我与她四目相对之时，我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她并非寻常鸟类，她是帝羽山的金鸾鸟，更是金鸾族族长夫人。
　　窟魔山被结界阵法包围，有灵力的族内无法其中，她是如何进来的？
　　她看出我的疑惑，抬手将狼狈的身子从地面强撑了起来，眼神破碎，“我废去了所有灵力，才终于掉落进来。”
　　看她如此模样，我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既然逃出来了，又何必大费周折来到此处？”
　　“尊上。”她用尽全力朝我爬了过来，绝望的眼中透出一丝恳求，“能不能恳请尊上，帮帮我们......帮帮小女......”
　　窟魔山中邪气环绕，常年阴暗不见天日。只有当一缕月光洒下之时，才能照见我的青面獠牙。在山顶阴邪之气的加持下，常常将误闯进来的山兽骇得连滚带爬。
　　她眼中却未有一丝畏惧。
　　她匍匐着靠近我。
　　“我是穷凶极恶的焱神，想必你找错人了。”
　　我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动容。
　　她僵在原地，“你不是。虽然我与你只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道你与神族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并非如他们说的那样。”
　　往事在我脑中浮现，我叹气，“即便如此，我也救不了你们。”
　　她落泪，眼眸灰暗无光，“我知道。我前来只求尊上出手救救我的女儿，别无他求。”
　　“你女儿？”
　　一抹幼小的身影划过我脑海。
　　“对。尊上见过她的。她还那么小，她......”
　　她哽咽不已，好一阵才平复，“我们早已认命，但是小女年幼。我们拼尽全力，也只希望她能够活下来。尊上，我恳求您，救救小女，救救她吧。”
　　她重重叩拜在地，我未出声，她便未起。
　　须臾，我长叹一声，“即便我救了她，她也会想尽办法为你们报仇。凭她，不过是以卵击石。”
　　“不会的。”她抬头，欣喜万分，“她不会的，我嘱咐过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为我们报仇。”
　　“你竟甘心？你的族人们竟甘心？”
　　“此次我们奋起反击便是以我们一族之命换她一人性命。我们生来便没有选择，这千年来日复一日如囚奴般苟活的日子我们真的受够了。我们的命我们认，只愿能保住她。只要她活着，总有一日便能重振金鸾一族。到那时，我们相信，是自由且无拘无束的金鸾族。我们无悔！”
　　往事再次在我脑中如走马般闪过。挣扎须臾，我缓缓阖上双目。
　　“好。”我阖上双目，“既如此，我要一样你的东西。”
　　“好。”她毫不犹豫，“只要是我能给的，尊上尽情开口。”
　　“我身上的束缚是神族设下的，若我用灵力强行出去，神族必会察觉。但我。听闻金銮族的冠翎制成武器便是世间最锋利的，如今，一试便知。”
　　她看向我四肢的链子，有些犹豫，“可是这些并非寻常玄铁链。”
　　我道，“你既有求于我，便应信于我。”
　　“好。”她一口答应。
　　我朝她轻轻吐了口气，她便即刻化为了原形。她明显是经过一场恶战，周身羽毛零星。她将冠翎从头上折下，眉头都未皱一下，递到了我跟前。
　　“尊上。”鲜血缓缓从她嘴角流出，“我将此翎赠与您。”
　　我施法将冠翎从她手中接过，不过片刻便制成了一把金翎翠玉剑。而后我将灵力缓缓渡入剑中，不过片刻，剑身便泛起了翠绿的光芒。
　　“若为普通武器，确实无法斩断这锁灵链。但若是神器，不然。”
　　我轻挑眉峰，电光火花之际，周身的锁灵链便被切碎。
　　我将金翎翠玉剑收回，对这新神器倒有几分满意，“取之于人，便为人所用。我答应你，定会将她找到，护她平安。”
　　她顿时感激涕零，“多谢尊上。”
　　说罢，一口气绝，倒了下去。
　　想必她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此处。听到我答复的那一刻，顿时心中气散。
　　可是她还未说她女儿身在何处。我叹了口气，将她体内仅存的最后一丝灵识收走。不过片刻，一抹悔意便涌上心头。我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心中斥责自己不汲取教训，仍是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你真的要去？”
　　冥吟好似恢复了些意识，他拦在我的身前。
　　我未回答他。想是看着她狼狈不堪，眼中含泪的那一刻，动了恻隐之心。
　　我答应他，待我处理好金羽的事情，便会替他查清幽噬之事，还他自由。
　　金鸾的灵识微弱，完全处于混沌之境。我将她带回千灵山将养数日，仍是探查不出金羽的去向，我便只身去了帝羽山。
　　诸毗几人见我回去了皆欣喜不已，但听说我又要去帝羽山登时如临大敌。我将窟魔山发生的事讲与他们听，几人方才松了口气。他们皆感叹金鸾族命运悲惨，亦自告奋勇地要帮我一起寻找金羽下落。我们兵分几路，各自出发。
　　凤凰族人对我的出现无一不惊慌失措。而为首的小将，明竹却格外冷静。
　　他看着我的双眼，充满了愤怒与仇恨。
　　他恨我入骨，我也明白。想必他已经从族人那里听说，他的阿姐明漓是死于我手。
　　而他的阿姐倒在我怀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日后无论我与神族如何，希望我放过她胞弟明竹一命。
　　我问他们金羽的行踪，他们皆缄默不言。
　　明竹难以控制地对我发起的攻击皆被我一一挡去，他虽刚成年不久，却灵力惊人，周身还泛着微弱的绿光。
　　凤凰同生，一强一弱。他们姐弟二人，他才是强的那一个。因此赭羽才送明漓前来送死，以此来培养他最忠心的死士。毕竟羽族上下，除了青霓，他是第二个拥有神焱之人，虽然还只是微弱的小焰火。
　　凤凰族人登时从恐惧变得激动起来。他们的起哄使得明竹对我的攻击更加猛烈，而我仍只是躲避，并未还手。
　　“你不是我的对。”我看着他，眼波平淡，“我手下死你阿姐一个便足够，收手吧。”
　　他双眼蓦地猩红，“你还我阿姐命来！”
　　他欲与我拼命，底下的一众羽更是激情澎湃。我脑中突然闪过金鸾临死的模样。我心一沉，化作原形，怒吼一声，将他们全然震住，一口气全部吞入肚中，包括明竹。
　　我将他们关在西山。既然不说，便关到他们说为止。
　　诸毗对此心有担忧，若是赭羽与青霓知道我在他们闭关之际掳走了他们同族，出关后自会寻来。他担心我与神族再起冲突。
　　我既然敢做，自然是不怕的。莫说是赭羽与青霓寻来，就是整个神族杀来，亦无法动摇我。
　　当年明漓倒在我的怀中，她以自身身死，换醒了我的理智。我回首望去，帝羽山硝烟四起，横尸遍野。虽然我有意救金鸾一族，却也在与神族大战中用神焱伤害了他们。
　　以我一人执念，却牺牲了千万无辜性命。凤凰族虽有罪，可罪魁祸首是赭羽，并不是他们。他们却为此付出了生命。我心中聚集的气骤散，任由他们将枷锁套在我身上，将我锁在了暗无天日的窟魔山。
　　诸毗的呼喊声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主上，凤凰族在西山日夜啼鸣不断，如何处置才好？”
　　“他们以此方式来呼唤外出的族人前来相救。”
　　“赭羽与青霓尊上正在闭关，他们这般日夜叫下去。不过几日便能将他们招来。”
　　“金羽的下落，他们可开口了？”
　　“不曾。”
　　我心沉了下去，“既然如此，便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
　　我将金鸾仅剩的灵识交给了诸毗，让他养在蓄灵塔中。而后在西山设下结界，剥去所有凤凰族人的记忆，正式将他们圈养起来，就如当初他们圈养孔鸟族那般。
　　这期间也有不少凤凰族人前来要过人，皆被诸毗打走了。
　　赭羽出关后大发雷霆，但对我又束手无策。他携手神族三兄弟，来了数次，皆无功而返。
　　就这样，金羽好似消失在了世间一般。直至近百年后。
　　那日，诸毗传来消息。他日夜跟踪的两名凤凰，在凡界的西滇徘徊不已。
　　他猜测，金羽便就在那里。
　　诸毗素来谨慎稳重，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从来不会轻言任何事物。
　　我看着手中的金翎翠玉剑，胸中悬着的一口气，终于落了下去。
　　那几日，西滇分外的热闹。不少与娑曼国穿着不一的人频繁地出入他们的领地。
　　果然，如诸毗所言那般，金羽一直都在西滇。
　　她的气息被西滇上空的迷雾所掩盖，因此很难查探。而这迷雾，竟有些似曾相似的气息。一团迷雾，竟可以掩盖一切灵力。
　　还未来得及思考太久，只听这娑曼国内锣鼓齐鸣。我挥手抹开山顶上空笼罩的迷雾，一巨型玄铁鸟笼映入眼帘。
　　“哇！”
　　一只如孔鸟般美丽却散发着熠熠金光的巨鸟，正蜷缩在鸟笼之中。
　　她身下一片狼藉，好似挣扎了好一番。
　　“她好像意识有些不清。”诸毗说道。
　　“嗯。”我点头，“想必今日场景是他们刻意为之。”
　　“他们准备了好些时日，邀请了诸多其他国人，就为了今日一睹金羽之彩。”
　　我忘向笼中，她低垂着双目，眼角闪烁着微微泪光。
　　想来近百年来，她都是这般，生活在笼中。看得见着无边天际，却无法翱翔。
　　而她身上的羽毛，更是不如寻常鸟族般丰翼，凹陷遍布周身。
　　一众凡人刚结束惊呼，一凤一凰便忍不住出手了。我也未犹豫片刻，上前去将他们拦住。
　　他们并非我的对手，因此言辞十分激烈，已掩饰心中的畏惧。
　　我并未与他们浪费时间，只欲带着金羽离开。
　　可是她看见我手中的剑，从原本震惊与不可思议，渐渐变成了讶异与仇视。
　　凤凰自然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挣扎片刻，还是落荒而逃。
　　娑曼国囚禁她百年，而她却为了保护那凡人，愿意跟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走，即便生死未卜。
　　最终，我还是完成了她母亲的遗愿，将她带回了千灵山。
　　她以为是我她的杀母仇人，因此，不要命般地想要为她母亲报仇。
　　她生来灵力微弱，又在凡界被囚百年。那微弱的灵力连我山脚下的一只草木精怪都不如。她却不怕死得竟敢去闯我的结界，不仅未成功，还将自己伤得不轻。
　　她拼了命想要我一个回答。
　　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金鸾的临终遗言并不希望她复仇。与其让她知道真相，永远活在内疚中。不如就让她将我视作仇人，这样她反而活得简单些。
　　那些复杂的真相，她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呢？
　　蝼蚁如果只有一只，是无法撼动苍天大树的。
　　我安排游籍看着她，顺便照顾她。他们年龄相当，比与诸毗和后谓相处起来会更容易些。
　　果然，他们很快便熟络起来。不仅是熟络，还大胆了起来。
　　她与娑曼国的渊源远比我想象的更深。
　　她们圈禁了她近百年，可她仍是不顾生命危险，前去救她们。
　　她被压在铁网之下时，我从上而下看着她，我很好奇，娑曼国将她逼直如此，她可会后悔？
　　然而，她背后的羽毛被大火灼烧融化了一大片，她眼中虽有泪，却不曾有悔。
　　在她掉入火海之际，我将铁网劈开，将她救了出来。
　　这一刻，我看清了她的双眸，柔弱的双眸底下却藏着坚毅。她看着我，眸光闪烁，不见了恨意。
　　但我拒绝出手相救林中凡人，她看着我的眸子又便得模糊起来。
　　游籍杀了娑曼国王为她泄恨，他跟着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红了眼。
　　而受伤最严重的她，后背被灼烧得血肉模糊，却仍想着给娑曼国人一个交代。
　　她强忍着疼痛，做了最后的告别。而那凡人，却好似对她多有怨恨。
　　她因灵力微弱，回到千灵山时，背部的伤已经开始溃烂。
　　她不愿承我的情，我未与她计较。仍是将她安排每日去北山替她疗伤。
　　经过几日的疗伤，她对我的态度由从前的剑拔弩张转变为暗自观察。
　　她在山中无聊，我准许她随意出入藏书阁。但常年将她困在山中便好似将她从一处牢笼关到另一处牢笼。
　　她本是鸟，向往自由是她的天性。因此我告知游籍，待她伤好，便任由她自由出入千灵山。即便是她不愿意在此生活，我也尊重她的意愿。
　　未曾想她又去了一趟西滇，我以为她会留在那里，但她却是回来了。
　　诸毗告诉我说有凤凰族人日夜在山脚徘徊，而她出去的那日，我甚至感受到了赭羽的气息。
　　果然，他在山脚下，找到了金羽。
　　一众凤凰还在我手里，他还不敢对金羽轻举妄动。
　　我和诸毗在山顶上，俯视着赭羽与她对话。
　　果然，赭羽说了很多挑拨的言语，甚至将金鸾灭族的脏水泼在了我的头上。
　　她下意识并未相信赭羽，倒令我对她刮目相看了一分。
　　我本以为她是盲目冲动之人，但却未轻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只是最后，赭羽递给她的药瓶，她还是收下了。
　　我心微沉，转过身去。
　　虽然我并不意外。只是那一刻，我有些奇怪。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又不知道心底到底什么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