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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旧文工团(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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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彰大会还和原来的排场差不多,舞台上的帷幕落下,不知道是还没开始还是已经结束。
时钟只能调节大致的日期,却不能指定具体的时间,台下人群熙熙攘攘,乌泱泱地说着什么,谁也没注意其中混进了三只鬼一个人。
岑白和314又是一袭绿色军装,转头看向厉兑和太渊,他们也一早不是之前的那一身。
厉兑和太渊与314不同,他们有过肉身,鬼形修得也更快,很早就来人间做任务,也有固定的一身装束,是很普通的一套灰色风衣,以岑白的眼光来看,样式版型算不得多贵气,是见过很多次也记不住的样子,颜色原本是一黑一白,只是后来因为撞衫被黑白无常警告过,就只穿灰色了。
厉兑一低头,见自己身上不知道从哪来的一套麻布中山装,摸着十分粗粝,已经被浆洗得发白,再看太渊,也没比他好哪去,胳膊肘上还打着补丁。
再看向对面那两抹绿,厉兑瞠目,“这……”
岑白也不知道这一现象是怎么回事,除此之外,两位白干事不告而别又凭空出现的事仿佛更难解释,她正组织着瞎话,就忽然听见阁楼传来一阵凄厉的人声。
“季知节从楼上跳下去了!”
岑白瞳孔一震,转头看向314,在他的眼里也找到了震惊。
“他怎么又跳楼了?”
他们已经以白干事的名义洗清了季知节的污点,还链接了他跟温素琴的关系,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再被当众造谣成鸡/奸/犯。
可他为什么还要跳楼?!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这让厉兑和太渊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
“他之前也跳了?”厉兑问。
还没等到回答,人群便一窝蜂地往楼上聚。
岑白挤到最前面,看见了摔在下面的季知节。
他是后背着的地,这样的高度不至于把人摔死,但残废还是有可能的。
季知节被抬上担架的时候似乎还是有意识的,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着。
他的两只胳膊都已经磕得血肉模糊,不过这都不算严重,最要紧的是那双腿。
那是季知节最引以为傲的地方,是他在舞台上的支点,是他所有光环的来源,而此刻却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扭曲着,恐怕再也拼不好。
吴晖一直都站在最前面,他双手把持着阁楼的铁栏杆,眼里的惊诧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没入人潮,只留下栏杆上两片亮晶晶的汗渍。
“不对啊…”岑白皱着眉呢喃道。
314很快赶到她身边,问道:“什么?”
“如果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为什么会后背着地呢,总不能是他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吧。”
314也注意到了季知节后背的伤,“你的意思是,有人推他?”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人群中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正逆着人潮往外走。
“温素琴?”
厉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两人已经迈步走了出去。他连忙拉着太渊赶上去。
“诶,你们走的时候能不能说一声?!”
温素琴将浅绿色的帽檐压得很低,整张清秀的面容都隐没在阴影之下。
她疾步走出来,四周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安静,她只听到有鸟挥动翅膀的声音,不像是麻雀,像是更大的鸟,她无暇去探究。
直到面前出现一棵巨大的榕树,她才停下来,随后走进树林,即便她一早知道树下站了个人,却还是被那影子吓了一跳。
吴晖也因为温素琴的脚步声被吓得一颤,顿了顿才转过身。
“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不怕被人看见?”
许是心有余悸,吴晖的话音还有些颤抖。
温素琴却更坦然些,“还有什么好看的,左右他那双腿是废了。”
吴晖冷笑一声,“怎么?你可怜他?”
“你可别忘了,刚刚在那么多人面前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他摸你、抱你,说他作风有问题,这每一个字都是你亲口说的,没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是我说的,我都承认,他对我好,我却被你收买,构陷他、朝他身上泼脏水,我该死。”
温素琴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呢?你不是答应过我只是让他不再风光吗?你为什么要把他推下楼啊?你也是跳舞的,你最清楚双腿对于舞者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恐怕再也不能站上台了。”
温素琴低头看着自己拉琴的那双手,仿佛那双手已经被砍下来,从高空摔下去,血肉横飞。
“我、我怎么会推他呢,我们只是拉扯着,我力道使大了,我那是失手!”
“你懂什么?我爹让我来文工团是镀金的!声名大噪的应该是我吴晖,不是他季知节,他凭什么?是他抢了我的!”
吴晖情绪激动,却仍不忘了压低声线,“我警告你,当时阁楼上没别人,除了你没人知道,你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你就别想再用我的关系转业!”
“我不说出去,那你以为季知节就那么摔死了吗?他难道会放过你?”
吴晖和温素琴都不知道,除了树上那只乌鸦,还有地下那块劳力士倾听着他们的秘密。
“一个作风有问题的人,没人会信他的话,不等他伤好,就该从文工团滚蛋了。”
温素琴不说话了,她紧紧攥着双拳,脑海中竟有那么一瞬的后悔。
只是一瞬,连片叶子都来不及落下。
像她这样的人,想从那个小渔村爬出来本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她根本不会在意脚下踩着的是谁。
即便那人在船上救过她,即便那真的是个好人。
可好人有什么用呢?
夜里的榕树看上去很像鬼面,树枝上停着的乌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蜮章的鬼域里和外面一样寂静,厉兑和太渊也已经知晓了原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季知节是一棵招风的大树,即便不被诬陷成二椅子,也会有其他人跳出来乱咬别的事,即便不是作风问题,也会是其他问题。
而摔断腿,仿佛也成了一个必然结果。
314抚摸着手边的白色绒毛,凝眉道:“是不是他摔断腿这件事根本就没办法改变……”
“那这夙念到底要怎么解?”
厉兑见过太多这样的冤死鬼,每天蹲在奈何桥边,过十个能有七八个都是冤死的,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太渊忽而开口道:“万一…他的夙念不是这个呢?”
季知节活到那么大岁数才驾鹤西去,那一生中那么多光阴,谁又能知道真正牵绊住他的是什么。
“那就更不好想了,他晚景凄凉,想来是离了文工团,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再也没能站起来不说,也没有更好的营生…”
厉兑总结了一番,只觉得这人活得实在憋屈。
314对人类的一生并不是很了解,转而问道:“既然可以定位时间,那有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机会啊?”
半晌,岑白才站起身,打了个响指,“我想到一个。”
其余三只鬼一齐看向她,“什么?”
“高考啊。”
岑白接着道:“这可是个大事,要不先试试这个?”
雷声一番大作,他们又回到人间,调好时钟后,再度进入鬼域。
岑白发现他们每一次进到鬼域中,落下的地点都离域主本人很近,而且还会换上相应的装扮。
她忽而想起自己闯过的这几个鬼域,每个都个性鲜明。
有的鬼域攻击性极强,稍稍改变原来的发展轨迹就会遭到大规模攻击。
也有的喜欢把进来的人或鬼分散开。
而季知节的鬼域则是不同,不仅毫无攻击性,还喜欢替擅闯者隐瞒身份,并将他们都聚到自己身边。
仿佛是在保护他们。
比如现在,他们穿得就很符合渔村里人的装扮,夹棉的袄子和毛裤,凑近闻一闻还有入乡随俗的鱼腥味。
岑白将时间定位在高考前夕,恢复高考可谓是一件极其轰动的大事,可这件炮仗一样的大事似乎也并没有对村里人造成什么影响,他们还是该打渔打渔,该出海出海。
他们沿着乡间小路没走多久就到了季家门前,季母仍然在院子里晒着鱼干,只是她的面容比之前更加苍老,腿脚也有些不灵便,弯一会儿腰就要歇着叹会气。
三鬼一人不便叨扰,便再次化作乌鸦飞到屋子后面。
季知节正在伏在那张狭小的桌前,与其说那是张桌子,不如说是床头柜,好在采光还算不错。
他的书比之前更多了,床上桌上堆得到处都是,只留一隅够他躺下,那些书大多都是手抄本,偶尔漏出来一角,挂着整齐的字体。
果然不出岑白所料,季知节正在准备高考。
即便是被人构陷,摔断了腿,被迫离开文工团,他也没有放弃自己,还在努力抓住这渺茫的曙光。
蜮章站得腿都快麻了,季知节才终于把书合上,动了动地方。
接着竟然站了起来。
乌鸦躲闪不及,还没来得及飞,头上的羽毛就被温和地拨弄了几下。
“哪来的乌鸦,长得真漂亮。”
季知节抚摸着蜮章的头,清秀的眉眼一弯,“还不怕人。”
乌鸦闪了闪瞬膜,竟往他手心里蹭了蹭。
314见状,忍不住轻咳几声。
蜮章不好意思地发出心声,“主人...”
季知节收回手,摸到桌边立着的拐杖,拄着往门口走。
他的腿并没有岑白他们想得那么严重,至少还是可以站起来的,拄着拐杖还能走路。
“妈,我出去一趟。”
季知节在门口喊了一声,季母闻声追出来,见季知节已经出了门,便只好作罢。
她并不希望儿子总是到大街上闲逛,总惹得村里人说三道四。
可季知节仿佛并不在意,路边堆积着灰色的积雪,路面丝滑,本就不好走,对于季知节来说更是难上加难,每走几百米就要歇一会儿,免得再摔个好歹。
许多认识他的人在经过他之后捂着嘴巴说三道四,左不过是说他因为作风问题被文工团开除,自杀又没死成这些事。
好在出了村口,认识他的人就少了。
季知节在路边等去城里的大巴车,刚一上车就有人给他让座,他连连道谢,颤颤巍巍地坐上去。
大巴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前开,车里车外一样的冷,乌鸦也懒得飞,直接坠在车后面。
季知节将手揣到袖子里,看着外面的光景。
入眼皆是冬日的萧条,灰蒙蒙的天,乌涂涂的地,实在没什么好景致。
可岑白看得出,他的心里怀着愿景。
季知节这趟进城是去取照片的,取回来后贴在准考证上。
总是怀有希望的人,又怎么会自己从楼上跳下去呢?
岑白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