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秋半》卢秋柏

5、复赛波澜

　　秋风扫起几片落叶，悠悠转转落在人群之中，干枯的梧桐叶拂过水泥地面，发出些许沙沙的声响。

　　场上窸窸窣窣地泛起低低的议论声，就连台上的工作人员也急匆匆地来回行走，方纾远远看见一旁的主持人侧身听着身边同事的话语，一边点头表示知晓。

　　而后音响里再次传出那个平稳和缓的女声：“十分抱歉，我们场上的一位选手现在遭遇了一点意外。”

　　“经过评委会一致同意，为保证这位选手能顺利继续比赛，也出于比赛公平性的考虑，现在允许这位选手从我们的观众中邀请一位可以助力她继续比赛的帮手，请问哪位热心的观众愿意伸出援手？”

　　同时补充说明了这位帮手需要做的事情，优先色感比较好的观众。

　　方纾早有预料，心中猜测这个选手便是“她”，这样好的机会，她自然是当仁不让。

　　于是立即站起来，向主持人那边示意，冲动之下，一时忽略了另一个埋在心底的关于一个巧合的猜测。

　　这次她的最终目标就是寻得一个可靠的绣阁合伙人，为她将来品牌服装所需要的手工刺绣部分做准备，也为打响品牌名声做铺垫。

　　眼下正是国风开始有热度的元年，方纾闻着这味，以后传统的这些东西将来也许会越来越受大众欢迎。

　　况且本土尚没有极具文化特色的经典品牌诞生，加上她自己就是学这个的，传统的平裁衣物样式与独特的四大名绣之一的合作，一定会迸发出十分精彩的火花来，也会让大众眼前一新。

　　方纾一颗心想到这里就热起来，她已经期许这个合作非常久了。

　　来之前她就仔细了解过这里的发展情况，尽管在网络已经十分发达的现在，尽管四大名绣之一的名声深入人心，蜀绣本身的热度却是寥寥无几。

　　甚至几乎已经到了濒临失传的地步。

　　若非几位大师勉力支撑，广受门徒，加上官方还算有所重视，恐怕如今真的是一片凄凉惋惜。

　　但这些对于一项技艺，一项产业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方纾十分清楚，要向真正的传承发展，这点零星之光仅仅是杯水车薪，不过是拖延了它真正的消亡而已。

　　要想真正延续下去，就必须有一个能够再度焕发新生的契机。

　　这个契机可以是时运，可以是人为。

　　只要其中有足够的商业价值，何愁没有人前仆后继将其发扬光大？

　　方纾要做的，就是赋予它新的商业价值，新的生机。

　　现在第一步，就是先和其中绣艺最为拔尖的人搭上话，能培养出这样优秀之人的师门，必定也不会太差。

　　毕竟想要长久的合作，定然还是双方实力够硬，强强联合，才能够走得更远。

　　眼下天赐良机，有这样的好机会接近对方，何愁合作不成？

　　哪怕对方有所犹疑，也会看在她帮了这么个小忙的份上，多考虑一二。

　　方纾有些窃喜地配合工作人员进行基础的安检，再跟随指引进入赛场，来到对应的选手身边。

　　置身选手们比赛场的感觉同坐在台下观赛的感觉截然不同，原本她觉得这样的赛事应当比不上那些传统的竞技赛体育赛什么的有紧张感。

　　毕竟这是个细水长流的活计，如何能够急躁？

　　但上了赛场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

　　原来的她是隔岸观火，事不关己，现在的她好像也跟随这些凝神静气、专注无比的选手们紧张起来。

　　身边是时刻投播画面的摄像机，眼前是柔嫩纤细的根根丝线，手上一针一线，绣的是自己的心血，自己的成果。

　　是给自己的交代，也是给师门，给大众的交代。

　　正出神间，带路的工作人员忽然出声提醒：“就是这位选手。”

　　她这才回头看过去，熟悉的衣装入目的那一瞬间，方纾如遭雷击。

　　那张与中学时代只余七分相似的脸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眉目浅淡，一点特别的反应和情绪都没有，疏离得完全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听到秦栈客气开口：“您好，麻烦您了，十分感谢。”

　　方纾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温和一笑，无懈可击地回：“十分荣幸能够帮到您，请问需要我做什么？”

　　熟练得堪称谄媚，方纾心里都不禁打了个寒战，暗骂自己不争气。

　　秦栈收回自己的目光，捻起旁边的一束丝线，侧头问：“你会调色吗？”

　　方纾随着她的动作看过去，丝线的颜色五花八门，于是点点头：“我有一些绘画基础，需要调什么颜色？”

　　秦栈拿出其中几支蚕丝线，两两分好，声音轻缓：“将这些丝线按照一比二的比例混合，这些按一比五的比例混合。”

　　同时拿出一张色卡：“我最终需要的是这几个颜色。”

　　其实就和绘画调色差不多原理，只不过这种丝线混合的方法方纾倒是头一回听说。

　　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听起来并不复杂，加上还有明确的颜色参考，照做就可以。

　　方纾将相应的丝线接过，其中不少已经劈好，根根细腻均匀，色泽十分鲜亮。

　　在等待来人的这段时间，秦栈也没歇着，其实已经自己完成了好几份混色。

　　方纾有些不明白，面前的颜色并不少，难道是主办方准备得不够充分，让选手没有足够颜色的丝线可以取用吗？

　　如果秦栈有这样的问题，那其她的选手难道不需要用到更多的颜色？

　　她心中有些疑惑，但碍于场上严肃紧张的氛围，加上秦栈将这些丝线交给她之后，很快又重新投入到绣品本身的制作，她也不忍心打断。

　　据她的观察，两边的选手所用的丝线颜色与秦栈的大差不差，不过……

　　方纾很快就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不同。

　　确实少了几个颜色。

　　方纾再次对比了一下秦栈的用色与其她人的异同，很快自己明白过来，为什么她会有缺色的困扰。

　　好在这个重新配线的过程并不复杂，只是比较耗时，同时需要两只手操作，比赛时间有限，这种并非选手本身失误的事情，寻找一个帮手也是情理之中。

　　想必主办方也没有想到，真的有人需要这么丰富的色彩过渡。

　　真正刺绣的过程其实十分单一，尤其是当她的视线只能固定在一处的时候，时间一久，就容易觉得枯燥。

　　毕竟再如何惊艳的画面，盯着其中一处看久了也会觉得乏味。

　　何况她并不是真正执针的那个人，感受不到其中需要切身相关的紧张，注意力更是容易走偏。

　　方纾从来没有想过，十年之后的某一天，还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平静地坐在秦栈身边。

　　虽然眉眼相比十年之前更加舒展柔和，但浑身上下那股冷沁沁的气质还是丝毫没有变化。

　　从昨晚偶然碰见，到现在赛场再见，方纾都看不出她有丝毫表情上的波动。

　　这不禁令她感到沮丧，至少从前秦栈身上还能令她感受到几分活人气，即使这分活人气总是通过生气、愤怒、不耐烦等方式来表达。

　　现在这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实在令她犯怵，这还不如一个真的陌生人，至少她有勇气腆着脸和人家搭话，尽可能地去拉进关系。

　　仗着她多年以来练就的上能讨好长辈，下能驯服小孩的本领，她还不信能有自己搞不定的人。

　　可是秦栈不一样，她偏偏就是这个例外。

　　她使尽浑身解数，都不能打动她分毫，从前便是如此，现在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看来这次的计划要泡汤了，谁叫她时隔这么多年，一眼看中的居然还是旧人，既然这个不成，她也不想再寻她人将就。

　　不如改变自己的方向。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里默默叹气，有些沮丧。

　　手里愈发机械麻木起来，几乎是凭着本能分线配比，混出色卡上的颜色来。

　　她这厢走神之间，就听见秦栈冷淡却轻缓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了，这些足够了，多谢你。”

　　方纾放下多余的丝线，立即回神，同时条件反射似的带上笑容体贴问：“确定够了吗？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再配一些。”

　　说完就略感后悔，自己这么殷勤做什么，倒显得她不怀好意似的。

　　好在秦栈没有多想，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出来好好说话，毕竟还是耽误了一些时间，再不动作快些，恐怕要耽误最终的成品效果展现。

　　“我是兰绣阁的秦栈，这次多谢你的帮助，等比赛结束，我再好好感谢您。”

　　从她略有些急促的话语之中，方纾才重新感受到这场比赛当中的紧张感，至少这个比赛对她们而言却是十分重要的。

　　兰绣阁，倒是十分符合她的气质，方纾不着边际地想着。

　　见她这边结束动作，工作人员立刻过来要将她带离现场，方纾跟着起身，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转了一圈，还是咽下。

　　时机不对，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无论是叙旧，还是搭线问合作，好像都有些说不出口。

　　方纾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被拒绝于她而言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不足以让她望而生畏。

　　说到底还是从前的事情留下来的阴影，秦栈拒绝起人来，太不留情面了。

　　之前就闹僵过一次，好不容易又见着了，她可不想在同样的地方再碰一回钉子。

　　中场休息过一段时间之后，复赛很快接近尾声。

　　偌大的电子屏幕上，琳琅满目的绣品看得人眼花缭乱，方纾细细看去，还是一眼看到那幅最熟悉的。

　　还是秦栈绣的最好看最出彩，方纾心想。

　　主持人平稳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比赛时间还有最后的十五分钟，请还未完成的选手们抓紧时间，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提交作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