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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章 ...

  •   代国公府。

      李靖坚持要在洗净的正堂接待天子,但被天子赐言免礼——“于居室榻上见驾即可。”

      于是,护卫天子到此的右卫大将军,此刻才得立于代国公居所檐椽下,欣赏着眼前偌大的府邸——庭树枝枯、池水浸着铜炉之香,耳畔是屋后不知多远处若有若无的虎啸声,分明身处京师繁华之地,却恍然有置身山林老庙之感。

      居室内,已经看过脉案的天子仍然不敢置信,不过数日未见,李药师竟已愈发憔悴病容。

      他注视着李靖吃力动作,立即出言制止后者的行礼进程,直到老将军慢吞吞地恢复了原本侧卧的姿态,他才听到一句简短的解释:“老毛病,按时节来的。”

      说完,似乎轻轻一叹:“臣有愧于陛下。”

      这叹息有多轻,这抱憾就有多重——李世民非常能理解‘英雄迟暮’四个字在这等旷世将才的身上是何等沉重。

      他勉强笑了笑:“卿何出此言?卿南定荆扬、北清沙塞,称卿为我朝第一将亦无言过,朕得卿出将入相、勤劳庶绩,更有何求?”

      老将军摇摇头:“臣此番不能率军长驱万里为大唐雪耻,实乃毕生之憾。”

      犹记得三年前,招抚党项之后,二人相视默契,定下经略吐谷浑的计策,本有心请旨致仕的李药师还曾发出老骥伏枥之言……

      天催人老,奈何不得。

      今日他既已这样说了,以他的谨慎与自知,看来挂帅出征是绝无半点可能了。

      天子只好在老臣病榻前落座,抚须道:“今军国事有疑难,欲向公请教。”

      李靖的双眼略亮了几分,立即躬身回道:“陛下信重,臣必无所不答。”

      “以公之见,君集可代公为帅否?”

      “君集能战,然恐难以服人。朝中诸将虽历来奉公效死,料不致因私废公,但将帅有隙必然难协军心,士气由之大减。”

      “朝中别有人选否?”

      二人心照不宣地在心底写出许多名字,又一一划去,然后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不知多久后,李世民轻轻一叹:“莫非朕只能亲征了?”

      李靖下意识劝阻的‘不可’二字尚未出口,便被他有意压下,旋即转为对‘如何襄助侯君集胜任’的疾思,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说了——

      “或有一人可襄君集之短,然臣万不敢举荐之。”

      “谁?”

      “太子殿下。”

      李世民虽隐然有预感,但真真切切听见这答案时,还是有些怔愣,怔愣之际,又听见他的右仆射补充着严谨周全的场面话:“国本之重,倘或领兵,祸患实多。”

      二人都熟通历史掌故,其中祸患自不必一二三地明白解释,话到此处本该结束,但李世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他想不到历来最为谨慎、不肯半分言过其实的李药师,何以竟会在最为重视的军事上,给予太子如此判断——便问:“若公仅以兵家之道来论呢?”

      “若不考虑殿下的身份,纯乎军事,臣以为殿下可堪节度全军行进战地,部署无虞。”

      天子向前探身:“公非戏言?”

      李靖双目微垂:“军国大事,臣不敢戏言。”

      “殿下奉圣敕协臣筹理三军诸事已有两年,凡治军之事,臣知之者,殿下亦知;凡臣辖之者,殿下亦可辖。兵法云:‘不知三军之事,不能统三军之政;不知三军之权,不能统三军之任’。臣痼疾日渐,殿下多劳,料必于军中事而言,知之辖之者较臣更深更切,亦较兵部尚书更深更切。是以臣每都堂议事皆问殿下参赞。”

      老将军的语声温厚而笃定,回荡在宽阔的殿室内。

      是么……李世民不自觉想起前些时候太子的奏章,那些让他称心满意的安排部署……或许还有更早的——某一次两仪殿内朝后,他的左仆射对他说,太子曾质疑过几项调拨的安排,事后留心去查验了,果真正如所虑,实是洞明之心、实干之得。

      房玄龄的语声落下,李靖的语声又响起——

      “朝中猛将不少,多有可堪统领万数兵马取胜者,然万数不可同十万数相提并论,作战之将亦不同于领军之帅。常言道:‘将兵者为将,将将者为帅’,统十万军,在乎行军,在乎节制诸将。殿下虽不曾上阵杀敌,然其治军允谐,三军诚服,更别无私念,如昔日诸葛北伐,可居中治政,诸将之间便无猜嫌矣。”

      看到天子对这番理论露出赞同之态,李靖便简洁收尾:“若得有此一人统领军事,再赖诸将筹划作战、将士用命,则得胜不难矣。”

      “嗯……”李世民脑中一片思绪杂乱,惊讶也好,牵缠也罢,或是为难、担忧、权衡,夹杂着些许回忆,直叫他五味杂陈地陷入了沉思。

      还没理出个头绪来,便听到李药师再次强调:“臣仅以军事论。自然,国本之重,倘或领兵……”

      “是……是……”天子赶紧打断了右仆射谨慎周全的复读,转而问以医药事……

      翌日,大唐天子在朝会上直截了当地宣布决定御驾亲征,毫不意外地引来满朝重臣轮番上阵劝谏……直谏……固谏……死谏……车轮话来回说,要么引经据典论述天子不可轻动、若有闪失如社稷何?要么就是背诵医典药经脉案,说他病未痊愈,还拿出他年年躲到行宫避暑的事来论证他必然受不得荒漠酷暑雪山苦寒……

      哼……

      郁闷之下,似乎是想证明自己身子无恙,午后天子骑上新宠玉奔霄,寻个风光怡人之处——抛下话,令奉御仪从只许远远跟随,语声未尽时,撒开了四蹄的骏马已然风驰电掣而去。

      宫苑秋景一幕幕迅速在眼前闪过,秋风清爽畅快,今日晨起饮过的药汤子仿佛都没有那么恶心了……

      两年前山坳飞骑一箭洞穿猛兽的无穷活力仿佛又回到了身上,那日诸将围绕赞叹不已的欢喝也在耳畔重响——唉——他分明还是不失当年万军阵中一力破敌的勇武身手的嘛,身上疾病不过稍有些尾巴没有好全,几乎也算好了的,哪有那些人添油加醋的那么严重……

      勒缰绳止了马,李世民俯下身,爱惜地顺了顺马身雪白油亮的鬃毛,掌心感受着爱马蓬勃的生命力,不知怎地,耳畔浮起半月前太仆少卿张万岁同他论战马时的语声——

      “昔日太子殿下关切战马,精挑细选了本土各地与草原部落最好的马种,命令加倍保养,在原野上训练,说到时要一骑配三马,若用具装时,则要一骑配五马。殿下说,战马要能在极险恶环境下长途跋涉、极速奔驰……”

      极险恶的环境么……低头打量着身下的骏马,出于嗜马之人的惯性,判断着它的耐力与爆发力,一个显然的推断顺理成章浮现在脑海——他的太子不止要求骑兵的奔袭能力,还要孤军深入时能克服大漠雪山的穷恶绝境,分明是早已打定主意追亡逐北,毕其功于一役——正和他的心意一致。

      身随念动,天子信马朝东宫的方向去了。

      飞驰过毬场庭,穿过光影错落的千步廊,日光下五彩辉煌的昭庆殿和凌烟阁于山墙、垂脊间探出金黄、赤红的秋叶,随风拱送驰马独行的天子。蹄声笃笃间,敞阔大道尽头的武德殿迅速变大,天子拨马绕开,行至通训门前,在东宫迎候而出的宫人内侍们的围簇侍候下偏身下马。

      东宫的侍人们早已习惯了天子不经通告忽然驾幸,因此行动极为熟练利落,待为天子拂去身上风尘后,御驾仪从也已追来侍奉在天子身后。

      显德殿内安置好坐席,东宫内侍告罪称不知至尊驾幸,未曾筹备,太子殿下不巧外出城郊,同兵部尚书一道练兵选锋去了,尚未返回,请示是否着人快马去请回。

      “不可,兵事重要。”李世民随意掀袍而坐,“我等等就是了。”

      说话间,太子妃携六个宫婢已从内宫赶来,一番见礼告罪后,明白了天子的来意,于是微笑着提醒道:“陛下,殿下每次阅武都会面试,今日称是去选锋合队,诸事更将琐细,只怕黄昏时才能返回。”

      “是么?”李世民点点手赐儿媳陪坐,“这些事何须他亲自去理?”

      太子妃谢恩入座,回禀道:“自从李少师病休,这些事本是兵部尚书去办好再奏报殿下知情。只是殿下说军无小事,他既没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协理,不如亲自去选将,一来可以详查我军战力深浅,二来可予将士以重视,对士气有利。”

      天子默默点头赞许。

      宫人用漆盘端来一只摩羯戏珠纹海棠式金花银杯,杯中盛着桂花蔗汁饮,待随驾内侍验试过了,奉献御前。

      “这是殿下平素最爱的饮品之一,新妇代殿下请您品尝。”

      李世民接过嗅了嗅,觉得清甜扑鼻。

      这味道不由引他想起许久前某个夏日。

      那日他在王府中食酥消暑,青雀热得小脸红扑扑,抱着他的手臂,撒娇着非要讨一口‘阿娘不许食’的凉沁沁花蜜冰酥吃。

      “就一口……我含温了才咽下去,不伤胃的……”大热的天,那圆滚小子热乎乎腻歪歪地凑上来,说着自己学书时字写得多么好、已经可以作两句诗之类的话卖乖。

      这么小的孩子,脾胃娇弱,不该食过寒之物。但转念又想到这孩子已被出继,心中疼惜,耐不住纠缠……反正王妃又不在跟前……便挖了酥山顶端那块花蜜奶酥最浓、冰屑最少的峰尖喂去。

      青雀乖乖地把蜜酥含在嘴里细细品味,果真是等到温热了才咽下去,抿了抿嘴,怕肚子痛不敢再讨,但是凑到跟前去嗅那冰上的甜甜凉气来解暑热。

      他看了只觉憨得可爱,不禁用托过酥的手凉凉地去贴那张小脸,凉得那小子一激灵,又舒服又嗔怪地拖长了音调唤他,小肉手立即贴在他那只手上过着上面的凉气。

      “阿耶。”

      正当他逗孩子好玩时,不远处一声奶气又硬邦邦的呼唤吸引了他的视线。

      是承乾,满头的汗竟比青雀更多。

      他觉得奇怪——两人日常由仆婢服侍避热纳凉,更有冰水和七轮扇作凉风吹,纵然待不住,喜欢跑着玩,也不至于如此才是——招手叫长子过来,视线下移,仔细一瞧,才瞧见孩子宽堆着的袍袖交叠起抱着一只玻璃壶,捧到跟前。

      碧色的玻璃壶,透出内部澄白色的——是蔗汁?

      承乾上前将壶中澄白汁子倾入酥山旁的一只高脚银爵中,然后微微躬身双手奉给他——气味清甜冰爽,的确是用冰水镇了的蔗汁。

      “圣人言‘孝子之事亲,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阿耶怕热,所以儿亲手制了这蔗汁献上。”

      一板一眼地说完这话后,秦王世子迅速给一旁的弟弟飞了个眼色,以为阿耶没看见,又恢复了正经,端正着姿态,小大人似的。

      无论是全然亲力亲为还是亲自监督下人们做,到底他六岁的长子为了这一壶蔗汁满头是汗。他心中感动,温言夸赞了承乾的孝心,用了那杯蔗汁。

      直到半个时辰后,承乾无端腹痛的原因被王妃审问了出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小子不服娘亲乳母监督不许食凉,聚在一处各出一计,比试看谁能躲开监督吃到一口冰丝丝凉沁沁的甜食。

      青雀选择了避开娘亲乳母直截向他讨要,承乾则主意更鬼,假借‘孝子事亲’名义亲手制作蔗汁,寻机偷偷倒些来尝……结果天生脾胃弱,分明只喝了一点,到底还是发了胃痛被发现了……

      最后好容易才把胃痛止住了,王妃又好气又好笑,训斥了许久,臭小子垂着脑袋背着手,足底偷偷摩擦着地板……

      “那臭小子确实喜欢喝这个啊……”天子饮了一口,喃喃自语。

      “陛下您说什么?”

      “啊,没什么。”天子起身,“我去看看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他一向在崇教殿处置公务么?”

      “不。”太子妃忙道,“殿下将原是寝殿的丽正殿设作芸馆用了,如今总是在那里处置公务。”

      又几句话的工夫,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首望着已然出了殿的天子背影,轻声喃喃道:“陛下是该去看看,那里有您的……”

      那里有天子的朱批——满殿满眼的朱批。

      李世民震惊地环视着眼前景象,竟呆立许久没有动弹。

      这些朱批,都是从昔日那几箱子文稿中裁下的吧……他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移步细细去看——有些是严肃的教训,有些是温和的勉励,有些是引导,有些是玩笑,字字句句,承载着一段温情的时光,承载着雄心万丈的天子在教导继承人时不自觉流露出的严厉与慈爱,承载着一个阅历堪称惊天动地的年轻帝王心中见识与思辨的凝集……倘若不是太子此举,他竟也没意识到自己写了如此多的批语叮咛给太子……

      信手抚上其中一张纸片——咦?上面怎么有一条皱皱巴巴的痕迹?细细辨认过去,终于猜到答案——是泪痕。

      没出息的臭小子。你哭什么呢?想着,不由再次把手抚上去,细细辨认那道泪痕的深浅。

      欣赏景观似地,他缓缓移步,发现有一面屏风上挂满了他夸奖太子的话,心下好笑——怕不是最初入朝辅政时总受责骂,所以用这些话来增长自信的吧?

      心里哈哈笑着,更有兴致地参观起下一处……

      天子的仪卫就候立在门口,看着天子在太子办公处走走停停,一会儿抚须皱眉、一会儿低声喃喃、一会儿展颜微笑,有时要上手摸一摸,其沉浸之程度——游赏书圣王右军的集作故地也不过如此吧?

      不知又等了多久,太子终于返回。

      老远就能听见,太子抛缰下马,一面大声吩咐要沐浴,直到跟丽正殿前的御驾仪从大眼瞪小眼了,才意识到陛下在此,赶忙上前行礼告罪。

      李世民命太子起身,不顾太子难为情的反应,把刚才在丽正殿的所见所闻甚至所思所想说了出来,直到太子脸红羞赧得恨不能藏起来时才住了口。

      为了减轻太子的尴尬,他只好话题一转,问起今日长安府兵选锋的事。

      这不问还好,一问简直像是开闸泄水了,太子脸也不红了、头也不低了,滔滔不绝说起这些时日的收获来,什么“李少师的骑兵阵法简直是无懈可击”、“这下子骑射的战术更精进了”、“陛下没看见,有个小子,嘿,真是神了,那鼻子和狗鼻子似的,能找到水源,儿让他做向导去”、“姜行本给造了拼装式的器械,好是好啊,就是想多挑些能熟练掌握的精明兵士难呐”、“有个胖子射箭很准,兵部尚书说他那身膘顶得住五天五夜没有粮食”……

      天子一面听一面笑,连御驾仪卫都听得暗自忍俊不禁。

      不过笑归笑,李世民心中真正意识到了,他的太子何以会得到李药师那般高的评价——他的承乾何止是已将行军后勤各地呼应之事尽在掌握,更已经为他锻造了一个足以集中蕃汉各军种优势的虎狼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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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文将不继续在本网站连载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