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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兰若寺 ...

  •   溯溪而上,一大片桃李林倏忽映入眼帘,明明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气,可桃李花开得漫烂无比,粉色白色掺杂交错。一阵风起,花瓣落了燕庭微满头,雪肤乌发,花香袭人,冲淡了他眉目与生俱来的忧郁,此时此刻的燕庭微倒真像是个陌上风流的少年郎。

      燕庭微没有掸去一身的尘垢,他带着一身的皓皓之白,兴致盎然地走向了桃林深处。

      “你听说过有狐氏之国吗?东南之国曰有狐氏之国,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传说中有狐氏的子民拥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能力,所谓浮云朝露,对于他们来说,亦能使之永恒。”

      “在他们的国土上,无有四季,秋气混沌,草木无所谓生,无所谓长,无所谓枯萎,无所谓凋零。即使在深秋,亦有桃李漫天的盛景。”

      银心诚实地答道:“奴婢愚钝,不曾听说过。不过倘若真有这般国度,那他们岂不是神明一样的人物。”

      “神明?”燕庭微在嘴里细细咀嚼这两个字,玩味地笑了出来,“你说的对,绝地天通的本领,的确只有神明才能掌握。妄想以凡人之躯与神对话,只能是逆天而行。”

      银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这个一贯依红偎翠、行事无常的皇帝的笑容是那样复杂,像一个重重的谜。

      “看,我们今晚有着落了”,燕庭微一抬下巴,重重叠叠的花林深处坐落着一座静谧的古刹。

      他走上前去,院墙是重檐歇山顶,担的是深青色琉璃瓦,檐下的铃铛在风中摇曳,倒像是佛家传说中报信的妙音鸟,昭告着远人的到来。

      燕庭微轻叩大门,等待的间隔里他抬头望向头顶的匾额。

      “兰若寺”。

      在他念出寺名的同时,门开了,来人身着一身黛色的宽袖袍,衬着一张脸愈发姿容胜雪。

      来人的目光定在了燕庭微肩头,他伸手摘下燕庭微肩上一朵零落的李花,指尖轻捻,旋即吹了一口气,细碎的花仿佛复活了一般,飞向了庭院深处。

      衣袍交错间,燕庭微闻到了他身上一阵缱绻的香气。

      “不知公子何事造访?此地迢迢,可乘风雪?”

      他嗓音温和,眉眼姝丽,琥珀色的眼睛仿佛一湾深潭,燕庭微在与他对视的瞬间,便觉眼餳骨软,一时竟痴在了原地。

      我掉进我命运的漩涡了。

      一向唇舌伶俐,气死人不偿命的昏君燕庭微此刻却说不出一句话,他调动了全部感官,终于从不听话的口舌中蹦出来几个字。

      “风雪何在?”

      美人好像没料到他的回答,瞬间眉眼弯弯,开口笑道:“你这一身秾李夭桃白茫茫落了满身,可不是风雪加身吗?”

      “哦,哦,是的,确是如此”,燕庭微结结巴巴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他的笑容实在太摄人心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灼伤。

      “在下聂玉钟,是兰若寺的俗家弟子,敢问公子名讳。”

      “我,我叫……”燕庭微张口便要答,一旁的银心狠狠戳了一下他的腰,燕庭微猛然回神。

      “我叫白溪,这是我的婢女银心,我们二人在此周游,不慎迷了路,想在此处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

      “原来是白公子,我观公子气度不凡,自有佛缘,公子不嫌弃兰若寺,自可留宿。只是我院住持和几名弟子近日外出取经,这里目前只有我一人,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公子见谅。”聂玉钟微一颔首,请二人入内。

      “方便的,方便的。”燕庭微胡言乱语道,跟在聂玉钟身后进了厢房。

      “‘彩袖殷勤捧玉钟’,聂公子,你父母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知道你日后会长成这般玉人吗?”燕庭微一边试图去踩聂玉钟身上丝绦留下的影子,一边不知不觉问了出来这个略显狎昵的问题。

      聂玉钟又笑了,他此时此刻的笑声让燕庭微想起了曾经乐师在宫里用编钟演奏的一首古曲,清澈而又神秘。

      *

      兰若寺的厢房堪称简陋,一塌、一窗、一红烛。

      燕庭微盘腿坐在榻上,静静地看向窗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屋外风雨如晦,雨珠重重地打落在桐叶,又轻缓地淌到地面,打碎了一地藻荇交织的倒影。

      尽管短短一日内大事接连发生,但燕庭微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实感,他恍惚地数着雨声,间隔声两长一短,大约是雨打落叶与檐上积水混合在了一起。

      消逝的童年时光突然钻进了燕庭微的脑海,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这真是个奇异的词,他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那个女人,那是太久远的往事,久远到他已面目全非。他曾享用过她温暖的臂弯,甘美的乳汁,他也曾伏在她脚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彻的夜。

      他识字断章以来,背会的第一首诗既不是《关雎》,也非《离骚》,而是《更漏子》。

      “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夜夜,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和着雨声,燕庭微陷入了沉眠。

      他做了一个很悠长的梦,梦里他依偎在母亲身边,夏日暑热,母亲用蒲草编的扇子不厌其烦地替他扇风,一开始风很轻柔地抚摸过他额前的发,可突然,风变得暴烈起来,沙砾与血腥的气息笼罩了他,他像被一个密不透风的茧抽干了所有……太轻了,他感到自己升了起来,他感受不到母亲了,他被卷走了。

      “小溪……”

      “溪哥哥!”

      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呼唤自己,似乎是母亲,但母亲的声音很快被另一个声音盖过,那是个孩子的声音,短促,尖锐,撕心裂肺。

      那是谁呢?燕庭微回首望去,却只被风沙迷了眼睛,回首临川归未得呵!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鲁青青的声音。

      可太迟了,他已被这狂风席卷到巍峨宫城之下,远方城池潦倒,山脉如线。

      朱红的山川沁出了血泪,檐头的瓦当化作深渊巨兽,顷刻间铺天盖地向燕庭微袭来。燕庭微定定地注视着这脊兽的眼睛,一瞬间,他看到了无数双眼,无数只手,他们坐在鲜花织锦的宝座上,在烈焰中沸腾。

      一人苍颜白发、状如槁木,一人容颜隽秀、言笑晏晏,还有一人满脸的不爽,不停拨弄座下的火焰,直到十指焦黑,皮肉卷曲。

      燕庭微愣怔在原地,他的身体迅速地变形,从颀秀的青年一点点倒退成端方的少年,最终定格成五尺的孩童,他的头发用璎珞结成一圈小辫,额前坠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是十五年前大雍皇城最时兴的小儿装扮。

      他想叫喊,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试图移动,却移动不了半步。此时此刻,梦境成了困囿五尺小儿的囚笼。

      就在他即将被脊兽吞噬的瞬间,天柱震折,隆隆的雷声与土地的震动声接连成片,龙章凤楼、玉树琼枝轰然倒塌,废墟的尽头,一个火红的身影泠然行来。

      那极致的红仿佛能把天烧出一个洞,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庞撞入燕庭微的眼帘。琥珀色的瞳孔压着清炯炯的笑意,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上扬,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那是聂玉钟的脸。

      燕庭微骤然从睡梦中惊醒,胸口依然压着沉甸甸一口气。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支红烛还在静静地燃烧,烛泪凝结成一滴优柔的汗。

      燕庭微伸手一抹脸,满手湿凉。

      睡是睡不着了,正好云雨初霁,燕庭微走出厢房,在寺里游荡起来。

      除了弥望的桐叶,寺里花枝盈盈,彼此间相守相望,新雨后尽管残红满地,但洗炼过后,露水月色之下,又是一番风情。

      燕庭微还未从刚才的惊悸中缓过来,他脑海中满是聂玉钟那张美人面,心乱如麻。

      不知不觉间,燕庭微周围白雾升腾,原来是走到了一片温泉池边。正当他疑惑兰若寺怎么会有温泉的时候,池子里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正在沐浴,浑身赤裸,背对着燕庭微。脊背上是一双振翅欲飞的蝴蝶骨,一层薄薄的肌肉均匀地覆盖着这张优美的脊背,骨肉和匀。

      岸边衣服散落一地,最上面是一件胭脂色的天水罗衣,薄而轻软,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它的触感。

      那正是梦中聂玉钟所穿的红衣。

      云雾缭绕中,那人撩起乌压压的发,水珠从发梢坠落,皱了一池水。

      燕庭微呆立在原地。

      此时此刻,尽管他满腹疑问,可不知为何,每每看到聂玉钟,他总顾不上那些疑问、困惑,也顾不上惊叹、痴迷,那些情感对他来说太碍事、太顾此失彼了,他只想静静地看着他、端详他,既不上前,也不退后。

      原地,就是他最适合的位置。

      聂玉钟依然在洗沐,他生的一副秀骨清像,白皙的胸膛肌肉恰到好处,既不过分魁梧,也能感到其下蕴含的一股力量,水波荡漾间,肌体若隐若现。

      燕庭微就这么眼也不眨地窥视了一柱香的时间,聂玉钟大约是洗沐干净,从水中缓缓起身。

      燕庭微终于看到了聂玉钟身体的全貌——那固然是优美得惊人的□□,可是他的身体却并非完好无缺,他每一寸身体之上都覆盖着金色的纹饰,它们交错重叠,串联成一道道密不透风的锁链,仿佛水蛭吸食着这副躯壳的全部精气。

      这是一道咒诅。

      燕庭微目瞪口呆,他一道一道计数他身上的禁锢,一、二、三……整整十三道!十三道金光璀璨的咒诅圈禁了这个破落寺庙的俗家弟子。

      随着聂玉钟一件件穿上衣服,金光又消失不见,聂玉钟又变成了那个一张芙蓉面的美青年,衣服之下的蚕食仿佛不过是燕庭微的一个幻觉。

      *

      翌日清晨。

      燕庭微几乎一夜无眠,两眼发黑地来到外间,阳光普照下,终于有机会把兰若寺仔细端详一番。

      看起来聂玉钟并未撒谎,偌大兰若寺果然没有一个身影,僧院空空荡荡,未理完的经书还在案上等候主人归来。只是寺院虽然宽敞,却不难看出破败之相。藻井的纹饰开裂,却无人整葺,后院的几畦菜圃也杂草丛生。

      不过燕庭微的重点并不在于此,他转了兰若寺足足两圈,可依然没看到温泉的一点影子,昨夜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他的一个旖旎的梦。

      正当他像个无头苍蝇时,燕庭微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他转过身去,聂玉钟正笑容可掬地站在他身后。

      “白公子,昨晚睡得可好?来用早膳吧。”

      *

      饭桌上,燕庭微神思不属,旁边的银心倒是肚量奇大,吃得不亦乐乎。

      眼看银心就要往嘴里塞第四个馒头时,燕庭微忍不住轻嗤一声,“银心啊银心,马上你就要成实心的了。”

      银心不服气地嘟嘴,“公子你这话就错了,实心怎么了?人哪个还不是实心做的了,只有没心没肺的人才身轻如燕呢。”

      燕庭微噎了一下,狠狠戳了两下自己碗里的藕,本来就有五个洞的藕被戳成了七个洞,他顺手塞给了银心。

      “这个是七窍玲珑心,吃吧,我有情有义的好银心。”

      银心高兴地吃了。

      一旁的聂玉钟若有所思。

      “白公子,吃不惯斋饭的话也不用勉强,我们一会可以去旁边的溪水垂钓,眼下正是鱼肥的好时节。”

      燕庭微:“…这岂不是玷污佛门的清净吗?”

      聂玉钟眨眨眼,“那我们在外面解决掉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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