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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端倪 ...

  •   新帝登基,帝号景阳,定年号为昭河。

      登基大典办的仓促简陋,甚至皇帝的冕服和十二旒冠冕都来不及赶制。周长策穿着先帝登基时的服制祭告了天地,庄兰诵在朝堂上问责,礼部也是含糊其辞,以时间仓促和恰逢先帝驾崩为借口搪塞。可回禀时礼部尚书的脸上话中毫无愧色,甚至阴阳怪气,对周长策的不满不言而喻。

      周长策回到开明殿已是戌时,庄兰诵有话要同他说,也一起回了开明殿。

      霜寒为周长策摘掉旒冕,梳洗更衣,庄兰诵便在一旁候着。

      霜寒是从前周长策还住在西门外时领回来的小乞丐,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霜寒习武很用心,也擅长伺候之类的杂事。周长策不喜欢女人碰自己,也无法忍受身边净是一些脸都认不熟的生人晃悠,从小到大没用过婢女,也没有过几个侍奉的小厮。在外霜寒跟着他,既是近卫,也是仆从。但在内,周长策把他当弟弟看。

      等得久了,庄兰诵抬袖挡了个呵欠,泪光自眼底向两边眼尾蔓延。他的一双眼睛天生带着水光,使人一眼看去总觉得他在哭,我见犹怜楚楚可怜。单看这双眼睛无害纯良,但是放在庄兰诵的脸上就显得这个人又疯又妖,颇有种红颜祸水的感觉。

      此时眼里含着泪,别管这泪是因何而来,有情的还是无意的,将那狭长的眼尾一染泛着淡红,活像涂抹了胭脂,却远比胭脂更柔软温情,即便是面无表情也觉得他在勾你。

      周长策盯着庄兰诵看,看他目光放空抱臂靠在墙上沉思的样子,机械地配合着霜寒的动作抬手收手,悄悄咽下口唾沫,习惯性错开了过于明显的视线,旋即回想起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于是又再次看了回去。

      他换好衣服疾步走到庄兰诵跟前。庄兰诵正发着呆,忽觉一片阴影覆盖在前挡了光,这才回神。周长策虽然只小他两岁,但十五岁时身高便迅速上窜,近年已经高过他了。庄兰诵初时会不服和怨怼,现在也已习惯了。他微扬起头瞥了周长策一眼,笑着打了个趣道:“你现在架子倒是大,叫我好等。”

      谁料周长策又靠近了些许,忽然抬手用要用指节替庄兰诵揩掉眼尾的眼泪。庄兰诵猝不及防本能往后躲,被周长策的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按住后脑勺,指节触感冰凉,大抵是在外面冻了一天的缘故,庄兰诵被刺激的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怪异和别扭,但他说不上来哪里怪。

      睁开眼睛时,周长策已安分地收回了手。将手背在身后时手指悄悄的搓了搓指节的的濡湿,含着笑凑到庄兰诵耳边轻声道歉:“不敢。”

      庄兰诵浑身一僵,眯起眼睛,叫了声:“周长策。”

      只一句,便没有下文。旁人听得不知所谓,只周长策和岽芜、霜寒这样长时间相处,见过他儒雅端庄的表象下残忍阴暗一面的亲近之人,才懂得这是庄兰诵生气的前兆——不会有所具化的表现,像无声无息渗入骨缝中的毒,若是认为他没有生气,便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霜寒在一旁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周长策连忙赶在庄兰诵伸爪挠人前及时退开让出路,双双落座于寝殿罗汉床的两侧。

      “今日你也瞧见了,你并不服众。于歇对你不满并非单枪匹马,只不过是被推出来做出头之鸟,任重而道远,切忌不可散漫懈怠,掉以轻心。”

      周长策边为庄兰诵斟茶,边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慎身居高位,十分多疑,权力太过集中,提拔的官员大多也忠心耿耿,死板木讷,空守着一腔虚饰的正气自以为是。尽管如此,几十年的积淀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推翻的,得循序渐进。”

      庄兰诵没喝茶。他睡眠极差,喝了茶更加睡不着觉,闻言点点头,说:“周慎心思重,不敢也不愿信任新仕,他在任这些年只头一年开过一次科考,官学和民间书院一概没落。”

      周长策思量片刻,说:“据我所知,如今官学形同虚设。朝中官员纳用全靠举荐与门第,达官显贵挤破脑袋为自己的后代挣一份前程,往家世显赫上用力,倒没人想把孩子往学堂里送。听闻早年官学兴盛期间不少官员收受世家贿赂,现如今少了这一收入,许多人怨声载道啊。”

      庄兰诵了然:“今日出言不逊的礼部尚书于歇便是靠家世顶上来的,肚子里没半点真才实学,恶心人倒是很有一套。总之无论官学私学,必须重新光复运转,科举要重开,我们现在缺的正是属于自己的人才。”

      回寝殿的路上,庄兰诵出神的想着方才在开明殿的周长策。

      从不加掩饰的目光,到失去分寸的距离,再到冰凉的指节。

      有什么东西在今夜,周长策万人之上的第一日,肆无忌惮却也不显山露水地乍现端倪。庄兰诵心中隐有猜测,却不敢深想,他抓不住那点端倪,只能静观其变。

      第二日早朝,周长策提了光复学堂,重开科考一事。

      话一出口,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当属真才实学的文人墨客及国子监那群人。前者以张免为首,早就在光奉年间就与于歇之流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相看两相厌。后者差点被周慎废除,张免拦着才得以保留下来,不过就此闲置,无事可做,俸禄也相应缩减,国子监人人提紧裤腰带过日子满朝皆知。得到举荐调任,到了年纪告老或攀上世家升迁者比比皆是,得剩下的人羡艳。

      愁的自然是靠家世做垫脚石给垫上来滥竽充数的人,担心科举重开人才涌现,自己不学无术会被替下去。

      如今国子监内只余三人,还有一人年事已高,正混着日子等着可以致仕的那一日。昨夜周长策同庄兰诵商量过,只余一个光奉十三年刚入国子监的监丞沈问可用。

      沈问是如今朝堂之上少有的寒门出身,光奉元年正经科考考入礼部,自主事一路稳扎稳打升至左侍郎,不拉帮建派,不结党营私。在科举被废选官标准由科考沦为世袭、举荐,世家争权夺势的潮流兴起后,沈问仍然没有趋炎附势,甚至上书弹劾朝中世家势力几方独大,垄断官场不止一次。

      这样的行事做派虽然得张免等人赏识,但也成为了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光奉十三年,沈问上书参当时还是礼部右侍郎的于歇德不配位,入仕前游手好闲,顽劣不堪,却略过主事直升侍郎,在位不过月余,办砸了不知多少事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世家与其积怨已久的矛盾终于因此事爆发。原本于家并非领头的达官显贵,沈问多次上书弹劾,世家权当无事发生,疏通疏通关系给打个哈哈过去便是。偏这于家长孙从小众星捧月,养尊处优惯了,在朝堂之上当众被指摘觉得挂不住脸面,称伤告假,还倒打一耙地说是沈问见弹劾不成买凶伤人伺意报复。

      沈问出身寒门,无依无靠,多年来在朝中亦是孑然一身,一时间百口莫辩。于家老太爷于千山是周慎叛乱前的生死之交,叩过天地结过义,加之于家如今虽算不上显赫,却也是大楚燕宁皇城近处,天子脚下的名门望族,世家之流里排的上号,说的上话的勋贵,周慎武人出身起兵造反,自己却因忌惮兵变重文轻武,亲自纵容出大楚如今文人世家当道的局面,没有理由为了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得罪昔日手足乃至燕宁所有世家。于是就这么一个傻子都明白是莫须有的罪名,周慎大手一挥,断送了沈问十三年的仕途。沈问被降职为国子监监丞,再也没起来过,反观于歇,却靠着家世一步步爬上了礼部尚书的高位。

      周长策觉得庄兰诵很了解周慎,有帝王的决断和谨慎,但他任人唯亲和独断专横,不听劝谏的个性并不适合治理一个国家。

      下朝后周长策并没有当众将沈问留下,怕于歇等人起疑加害他以求斩草除根,只派了霜寒私下去请他至开明殿觐见。

      沈问同周长策并不熟悉,行了礼后不解的看着上方的周长策,方才及冠便被迫黄袍加身的孩子,剑眉星目面容英气,周慎长相普通,这等容貌恐怕是承袭自少年鲜为人知的母亲。面上分明稚气未脱天真犹存,可目光中却满是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浓重的狠戾和残忍。

      周长策笑着道:“赐座。”

      沈问松口气,坐谈便是表明是尊着他了,想来不会发难。

      他等着周长策问话,可周长策却与他拉起家常:“听闻沈监丞年过不惑却至今仍未娶妻,是没有遇见心仪的女子还是心有所属但苦于其他难言之隐?”

      沈问半晌无言,摸不清周长策的意图。思忖片刻后硬着头皮道:“陛下说笑,臣年轻时整日忙于政务,所有时间都花在为国效力之上,疏忽了风花雪月,老来虽得清闲,但这个年纪再难觅得良配,况且独身惯了,也淡了儿女情长之心。”

      周长策轻笑。他与庄兰诵看中的便是沈问这点,无妻无子,父母双双病死,除去自己脖子上那唯一的脑袋就了无牵挂。这样的人,难以被人胁迫,做事少有顾忌,侍主也更加忠心耿耿。

      “如果沈监丞有心仪之人,大可以禀明朕,朕自会为你做主,以报这些年你兢兢业业为国计民生。”周长策客套完,不等沈问答话便调转话锋进入正题,“此事容后再议,今日叫你前来,为的是今日朝中所议的重开科举一事,不知沈监丞对此事有何看法?”

      沈问拭了把汗:“陛下提议自是英明。只是科举荒废已久,朝中历经二十余年的淘换,早已成了世家的朝堂,可用于带领官学,整治民间私学,监管科举的一人难求。”

      沈问聪明但谨小慎微。心知肚明周长策想提拔他为心腹,但句句不往自荐上引,硬是将话讲至周长策主动提要提拔他,以免日后犯错惹来杀身之祸。

      周长策眼眸微颤,一个不小心便落于被动。庄兰诵就在一墙之隔的里间听着,待会免不了又要被他哥训斥一顿。

      但面上不露声色,平和谦逊的笑说:“沈监丞长朕二十有余,是朕的长辈,大楚科举仅开一年,除却张阁老是本朝唯一一个状元郎,沈监丞作为唯一的榜眼,朕同样也深感钦佩。朕年方及冠,私下称呼您一声老师也不为过。”

      沈问从椅子上站起,下跪叩首:“臣身份低微,深感惶恐,恕不敢受。”

      “若是朕升你为礼部尚书,可还觉得自己身份低微?”

      从一个小监丞一跃成为礼部尚书,他不做众矢之的谁做?沈问当即吓得不敢抬头,冷汗直冒。然而他的心尚未悬到嗓子眼,便又自动回落,周长策看他如履薄冰的样子,捻了捻指腹,不紧不慢的说道:“于家树大难以撼动,朕要你从户部主事开始,不管用什么手段,架空于家。根深,就断其根,这一次你不用担心,只管放手去做,无人敢拦。”

      户部主事官从正六品,不上不下的官职,既不树大招风,办事也不会畏首畏尾。沈问咽了口唾沫,高台之上他尚看不清一个二十岁少年深不可测的目光,可对方似乎将他看的彻底。周长策眯着眼眸,语气里透着股不易察觉的阴森:“用人不疑。自言,你知朕是信你才予以重任。”

      适才状似毕恭毕敬要叫他老师的“晚辈”,不过一刻功夫三两话间就越矩唤了他的字,沈问的冷汗不减反增,大气不敢出。

      倒也不是他多把帝王客套放在心上,只以周长策的年纪,喊他表字实在太过别扭,沈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具不过二十岁的躯壳里,究竟装着经历过什么的魂魄,才能拥有如此骇人的气势和洞察秋毫的心机。

      目送着沈问如释重负地告退,身影消失于殿门拐角,周长策才变脸似的褪去一身唬人的戾气,有些着急地自龙椅上站起来,步履匆匆地转身进了内殿。庄兰诵没看他,只架着腿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书卷。身旁矮桌上茶盏冒着袅袅热气,他隐在雾白的热气里,神情淡漠,眉头轻蹙,爱答不理,显然是一副要训周长策的架势。

      周长策浑然不怕。人没有对着这般漂亮的光景反而生出害怕心思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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