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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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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自清晨起便下个没停。
接连下了一日,竟整得那天黑沉沉的,空气闷热而窒闷,庄兰诵坐在屋里煮着茶。即使窗子大开,他还是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空气里顺了顺胸口,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气。然面上看着,仍是气定神闲。
庄兰诵厌恶雨天,他的父母便是死于一个雨夜,此后每逢雨夜,醒着尚且还能忍受,若是入睡,必遭梦魇。
但今日不同。他倒是觉得,今天这一场雨,下的实在是好极了。他在等。
果然,入夜没过多久,岽芜入门禀报:“侯爷,开明殿那边的快不行了。”
庄兰诵手上动作没停,冲茶刮沫淋罐烫杯行云流水,淡淡应道:“知道了。”
待到岽芜退出,他将壶中茶水斟入杯中,凑近鼻尖轻嗅,但没有自己喝了,而是递给身旁坐着的人。
少年接过茶盏,吹散不断往上飘浮的热气,露出后面一张年轻却难掩狠戾的脸,丰神俊朗的面容之上配的却是与之年龄不甚相符的大仇得报之后的快意。
“侯爷六年筹谋,今日得偿所愿,阿策今日以茶代酒,提前庆贺侯爷收锋敛芒这许多年终于熬到头了。”
庄兰诵轻哂,并未作答,只是起身先一步走出屋子,往开明殿那边去了。
光奉二十五年,惠德帝周慎病危,膝下子嗣稀薄,皇子尽数身亡,只余下一个最不受宠的四皇子周长策。
如今皇帝将死,自然只有他一人可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庄兰诵与周长策同行,到达开明殿外时门外已然跪满了济济跄跄的满朝文武。
周长策迈入开明殿内,庄兰诵紧跟在后。跪在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张免微微抬首,出声道:“四殿下为大楚皇室最后血脉,进殿听诏理所应当,不知平宁侯是以什么身份陪同进入呢?”
庄兰诵刚迈入殿中的一只脚缓缓收了回来,转身饶有兴致的盯着首辅看。自从皇子一个接一个因着各种原由死亡,甚至连后宫嫔妃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都没有保住,朝中关于平宁侯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的流言不胫而走。偏他深的惠德帝宠爱,更是四皇子周长策的至交兼表兄,况且找不到任何证据,谁都动不了他。
张免被那双漂亮而冷漠的眼睛盯着低下了头,后背一身冷汗。
周长策先庄兰诵一步进了开明殿,在里头等了好一会不见庄兰诵进来,便又原路折返,瞧见庄兰诵眼眸低垂,面无表情。
“看什么?”
“没什么。”庄兰诵的声音无波无澜,听不出喜怒。他懒得同区区一个内阁首辅解释,略过周长策踏了进去。
周长策看着地上头比先前更低的内阁首辅,看似坚定挺直的身躯微微发着抖,立刻便了然发生何事。
“陛下疼爱侯爷甚过我,想必临终以前见到侯爷会更加安心。难不成首辅大人认为自己进去更得圣心么?”周长策语气平淡,说这话的时候也没看他,面无表情的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底下颤颤巍巍地回了一声:“臣不敢。”
他不愿浪费时间多计较,庄兰诵还等在里面,只最后抛下一句“首辅大人在前朝尽心尽力多年,若是真觉力不从心尽可以致仕还家颐养天年。”便匆匆迈入殿内。
庄兰诵负手立在前厅,见周长策进来皱眉问道:“废话什么?”
周长策靠近了些,直到能闻见他身上浅淡的熏香味道才止步,轻佻的笑着解释:“他们对表哥不敬,阿策替表哥出出气。表哥房里换熏香了?”
庄兰诵没有回答他,退了半步,绕道周长策身后,说:“进去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小带到大的这个弟弟,对他的态度愈发没有礼数,说他便只认错不悔改,别无他法,庄兰诵只得尽量避开。
而此时他站在周长策身后,也没有看见少年望向他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阴翳和渴望。
越靠近寝殿,药味和咳嗽声就越发清晰起来。
惠德帝周慎人如其名,一生敏感多疑,早在皇子接连死亡时便已猜到了些许端倪。尽管如此,在诸多防备之下,还是中了自己亲儿子和疼爱有加的外甥的算计。
周慎从见到周长策和庄兰诵两人进来起,瞪着他们的视线就没移开过,恨不能化作实体生生捅死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庄兰诵边随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伸出手来的周长策,边故作意外的问:“舅舅何故这样盯着我?莫要动气,您如今这个样子,能多喘口气是一口了。”他嘴角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语气也极尽轻柔,只眼睛里的恨意再也不藏,不躲不闪的回应着周慎的眼神。
可笑至极。周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在心里想,亲手把他弄成现在这样的人,竟然还有脸让他不要动怒,当年平宁侯府那场大火,怎的就他和周长策那个孽种没死!没烧死他们也就算了,自己怎么能念及一时的心软就对这样养不熟的畜生网开一面!
周慎这厢悔不当初,那边庄兰诵已经踱到龙床边上坐下,抬手替他轻掩了掩被子。
“舅舅当年狠心烧了整座平宁侯府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全府上下除我与阿策以外再无一人生还也便算了,就连庄姓一脉的人也不曾放过,你当真那么恨我父亲吗?”庄兰诵恶狠狠的掐着周慎的脖子,直到手中的脑袋憋的满面发紫,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嫌脏似的重重甩开,周慎呼吸了几口气,连连咳嗽。
他接着说下去:“你们自幼相识,你做公子,他便做亲卫护你周全,你当叛贼,他便做乱党跟你一起背千古骂名,后来你成了皇帝,他也是你身边卫国戍边的将军。我父亲待你,从来一片赤诚无半点异心,他甚至教导他唯一的儿子也要忠君爱国!可是他的兄弟,他的君主,你却对他早早生出疑心。”
“你将自己的胞妹许给他,看似是给他无上荣宠,实则是想让你的妹妹做眼线,牵制住他。可惜眼见着妹妹与他恩爱有加,不再受你控制。”
庄兰诵眼睛里的杀意汹涌,弯下腰凑近皇帝耳边带着笑意低声说道:“你连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都能痛下杀手,想必死掉几个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周慎瞠目欲裂,想抬手却没有力气,只能拼尽全力用沙哑破败的嗓音吐出几个有气无力的字:“你……果然……”
庄兰诵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从前他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时自己念及旧情与亲情,加之对胞妹的愧疚心软一时,如今他羽翼渐丰,不再受人摆布。是自己亲手挖好了葬身的陵墓。
庄兰诵站起来,欣赏着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中的一切。皇帝防着他,他早就知道。但是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他无孔不入的投毒,量少药性淡,全都是慢性毒药,甚至买通了整个太医院。手段不甚高明,谨慎如周慎,换成谁都绝无成功可能,但他胜在得周慎信任。做到这般,即使周慎再怎么千防万防,也抵不过积少成多。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庄兰诵指节叩了两下龙床的门柱,沉香木被叩击的声音沉闷而森冷,如同阴曹地府催命的短调,庄兰诵的声音只比这更冷万分,“要命,我就是鬼啊。”
周慎在惊愕和悔恨中咽了气。周长策从进门起便跟在庄兰诵身后冷眼看着,未置一词。看到自己父皇就那么在他眼前死了,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庄兰诵要出去时,才及时将挂在臂弯的大氅抖了抖,披在他的肩头,又绕到人前头去给他系绑带。似乎在他眼里,生身父亲的死无关紧要,但庄兰诵若是冻到了,他便成了千古罪人。
庄兰诵由他摆弄。出殿门时雨还在下,周长策与庄兰诵并肩站在一起,低声问庄兰诵:“皇子只剩我一个,即便没有这传位诏书也无妨,费尽心思拟这诏书做什么?”
“周慎厌恶你,从未提过给你封王,自小你便是没名没分的皇子,如今做皇帝,怎么可以再没有名分?但这诏书只是表面功夫,底下跪着的个个心怀鬼胎,我大仇得报,再帮不了你什么。”庄兰诵像一个真正的兄长一样拍了拍周长策的肩,“阿策以后的路,要自己走好了。”
周长策垂眸,微不可查地答了声“是”,转身面朝百官,举起手中绫锦金线卷轴,平静宣布:“先皇殡天,遗诏在此。”
众臣双手交叠为垫,以头抢地,肃穆恭敬。
他展开圣旨,朗声念道:“朕平天下大乱,建国大楚,自登基始,勤政爱民,知人善任。今自知年迈重病,时日无多,皇四子周长策,聪慧良善,才识过人,文武兼备,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极,继皇帝位,*望其承此大业,明哲勤勉,以保大楚子孙帝王,国祚绵延。钦此。”
合上圣旨,还没来得及送别上一个皇帝,又要拜见新帝了。高堂之上的迎来送往和物是人非,从来都是令人唏嘘和难以揣测的。殿下一片哭嚎陆陆续续停止,待到四下彻底安静之时,站在周长策身边的平宁侯率先跪身磕头:“新皇莅祚,千秋万代。”
下头的百官,真心亦或是假意的皆揩去眼泪,跟着庄兰诵再次磕头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国丧期间,一切从简。七日后先帝出殡,下葬皇陵。十日之后举行登基大典。都退下吧。”
周长策亲自将庄兰诵扶了起来,笑着问他:“我陪你回西门外,好不好?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了,你自己回去,我担心你夜半噩梦缠身无人照顾。”
“我有岽芜。你是皇子,不留在宫中守孝,叫人知道了,反落口舌。”庄兰诵皱眉道。
周长策不依不饶:“那表哥留下来,算是陪我了,好不好?”
庄兰诵有点无奈,抽出被周长策拽住的手臂,总觉心里发毛,语气生冷:“你已二十岁了,早已行了加冠礼,不可成日撒娇,该学会稳重些了。”他看周长策面色不虞,只好放缓语气再补了一句:“我也不回侯府,只在宫里,你有什么事可随时来寻我。”
“随时都可以?”
“嗯。”答完这一句,庄兰诵不欲久留,唤了岽芜来撑伞。
周长策望着他迈入雨幕中的背影,眼神一黯,勾起唇角,褪去了在哥哥面前乖顺纯良的伪装,笑的渴望又放肆。
*:部分摘自《康熙皇帝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