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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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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暮春的风裹着海棠残瓣,跌跌撞撞扑进来,沾湿了书案上那张墨迹淋漓的纸。纸上字迹,筋骨峭拔,力透纸背,一字一句皆是呕心沥血,剖开这煌煌盛世下的脓疮,又开出济世的药方。
这本该是直抵天听的奏疏,此刻却成了案头一件冰冷的遗物。
一滴墨,不知何时从笔尖悄然滑落,在“税赋”二字旁晕开一团模糊的污痕。像一滴凝固的苦泪,砸在那些锋锐的字句上。萧静深的目光在那污痕上停留片刻,指尖极轻微地蜷了一下。
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孤峭的劲竹。窗外,王府的高墙在暮色里投下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铁桶般将他圈禁其中。这本该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此刻却森冷如囚笼。夕阳最后一抹残血色的光,斜斜穿过窗棂,落在他脸上。
这张脸,足以让任何语言描述都显得苍白。
肌肤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玉色泽,细腻得仿佛从未沾染过凡尘烟火。眉如墨画,斜飞入鬓,勾勒出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与疏离。鼻梁高挺,线条优美得近乎锐利。而那双眼睛……此刻低垂着,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两弯深青的弧影,掩住了所有惊心动魄的光华。唇色很淡,薄薄地抿着,唇线绷紧,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名剑,敛尽了锋芒,只余下令人心悸的冷冽。
正是这绝色,成了今日囚笼之上,最华丽也最讽刺的镣铐。
指尖终于抬起,轻轻拂过那团碍眼的墨污。动作极缓,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慎。然后,他捻起那页承载着他所有才思与热望的策论,移向桌角那盏幽幽燃烧的烛火。
橘黄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纸角,瞬间卷起焦黑的边缘。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化作青烟,丝丝缕缕,带着纸张燃烧特有的、微苦的气息,盘旋上升,消散在暮春微凉的空气里。
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映不出半分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湖。湖底沉着的,是三年前那场冰冷的政变——不是白绫,而是圣旨。金光闪闪的锦帛,冰冷无情的措辞,将世代功勋的异姓王爵褫夺,将煊赫的权势顷刻收回。父王一夜苍老,挺直的脊梁被无形的重压碾弯,眼中是萧索与不甘。而那个他曾经仰望、视为明君的帝王,李玄胤,成了最彻骨的背叛者。背弃了君臣之义,更背弃了他曾许诺的共治天下。
门轴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老管家福伯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清淡的粳米粥和两碟素菜。他脚步轻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忧虑和敬畏。
“世子,”福伯的声音干涩沙哑,“您好歹用些吧……这身子骨要紧呐。”他将托盘轻轻放在离书案稍远的矮几上。
萧静深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在烛火上跳跃的纸页残骸上。“外面……如何了?”他的声音响起,清冽如冰泉击石。
福伯的肩膀猛地一缩,头垂得更低:“回……回世子话,府外……羽林卫守着……水泄不通……”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老奴……听送菜的老张头提了一句,说……朝堂上吵翻了天……靖安侯爷他们……嚷嚷着要……要查抄王府,治您个妄议朝政、蛊惑人心之罪……”
“查抄?”萧静深终于微微侧过脸,烛光在他完美的下颌线上流淌,那抹极淡的弧度里,淬着冰冷的讥诮,“为了一篇他们连看都未必看懂的策论?”
福伯吓得膝盖一软,噗通跪倒:“世子息怒!是那起子黑了心肝的畜生构陷您!陛下……陛下定会……”
“陛下?”萧静深低低重复了一遍,目光掠过老管家颤抖的肩背,投向窗外那堵隔绝了天地的高墙。墙那边,是金碧辉煌的宫阙,是端坐于九重之上的那个人。他眼前闪过三年前宣旨那日,父王跪接圣旨时骤然灰败的脸色,以及府门外隐约可见的、玄色龙袍的一角——李玄胤甚至没有亲自进来,只是冷漠地见证着王权的崩塌。那份袖手旁观的冰冷,比任何利刃都更伤人。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薄唇,带着彻骨的寒意与嘲弄。指望他主持公道?那个亲手收回他父王权柄、坐视他被构陷的人?
福伯伏在地上,抖得更厉害了。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哔剥声,沉重得令人窒息。
死寂被骤然打破!
王府沉重的朱漆大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拍击声,铁环撞击门板的声音沉闷而惊心!紧接着,是宫人特有的、尖细而穿透力极强的嗓音:
“圣旨到——!萧静深接旨——!”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空旷的王府庭院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福伯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猝不及防的惊惧。
萧静深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方才焚烧策论时眸中跳跃的冰冷火光,此刻已尽数熄灭,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无波无澜的寒潭。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脚步声由远及近。书房的门被两名羽林卫豁然推开。一名深绯色宦官服色的内侍监,双手高捧明黄卷轴,昂首踏入。身后跟着数名低眉垂首的小太监,排场肃穆。
内侍监目光扫过跪地的福伯,落在端坐椅中的萧静深身上。他细长的眉毛蹙了一下,眼中掠过愠怒:“圣谕在此!萧静深,速速跪迎!”
空气凝滞。
萧静深缓缓抬起了眼。
那双眸子,深如子夜寒潭,幽邃得仿佛能吸尽所有光线。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卷明黄卷轴,落在那内侍监脸上,只有一片令人心头发毛的、深不见底的漠然。
他没有动。
内侍监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捏着圣旨的手指泛白:“萧静深!你藐视天威,是想抗旨不遵吗?!”
“藐视天威?”萧静深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冷冽,“公公言重了。静深不过一介闲散之人,何敢?”
他缓缓站起身。月白色的素缎长袍如水垂落。他一步步走向内侍监,步履从容,周身却散发着无形的寒意。内侍监被他目光所慑,竟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萧静深在他面前站定,目光垂落。他伸出修长苍白的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沉重的卷轴。入手冰凉。
他并未展开,指腹缓缓摩挲过冰凉的玉轴和光滑的锦缎。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手腕猛地一翻!
“嘶啦——!”
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如同惊雷炸开!
那卷象征着天子威严的明黄圣旨,竟被他双手一分,生生从中撕裂!锦帛断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啊——!”内侍监发出短促的尖叫,面无人色,“你!你竟敢……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羽林卫瞬间拔刀出鞘,雪亮刀锋直指萧静深!
福伯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萧静深却恍若未闻。
他垂眸看着手中裂成两半的锦帛。惊鸿一瞥间,几个墨色淋漓的字迹已然撞入眼帘:
“……萧氏静深,姿容过甚,放之外间,恐惑人心,着即软禁于府……”
姿容过甚……恐惑人心……
哈!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囚禁理由!将他一身才学、满腔抱负,尽数归于这具皮囊的“祸水”之名!将他萧家最后的体面,踩在脚底肆意践踏!
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背叛的恨意与极致的屈辱,如同地底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竭力维持的冰封表象。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拍门声更加沉重、更加磅礴的巨响,从王府正门方向传来!沉闷如雷,大地震颤!紧接着,是沉重门轴被强行撞开的呻吟声,以及无数铁靴踏地的轰鸣!
发生了什么?!
书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打断。内侍监的尖叫卡住,羽林卫动作僵住,福伯惊恐望向门外。
萧静深猛地抬首!
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冰封的漠然被撕裂!是靖安侯的人强行闯府?!还是……他的目光锐利如电,射向庭院深处。
脚步声!沉重、整齐、带着金铁摩擦的冰冷节奏,如同潮水般涌向书房!那绝非散乱的兵丁,而是训练有素的禁军精锐!
烛火被门外涌入的劲风猛烈拉扯,光影在萧静深绝色的脸上疯狂跳动。他下意识地将手中撕裂的圣旨残骸攥得更紧。
潮水般的脚步声在书房门口骤然停滞。
一个身影,逆着庭院里初燃的灯笼幽光,出现在洞开的门口。
玄色。
深沉如子夜,厚重如永寂的玄色常服。来人身材极高,肩宽腿长,仅仅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瞬间攫取了所有空气和光线。
夜露的寒气,混合着冷冽矜贵的龙涎香气,无声弥漫。
书房内,时间凝固。
内侍监面无人色,双膝一软,“扑通”跪倒,额头死死抵地,抖如筛糠。羽林卫早已收刀入鞘,单膝跪地,头颅深埋。福伯彻底瘫软。
死寂。绝对的死寂。
烛火在那身玄衣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来人站在光影交界处,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露出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缓慢扫过跪伏景象,最终,沉沉落在了唯一还站着的人身上。
萧静深。
他依旧立在原地,手中紧攥着撕裂的明黄锦帛,指节青白。月白的袍子衬得身形清瘦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雪原孤松,迎向那几乎碾碎人的无形威压。
四目相对。
空气彻底凝固、燃烧。
玄衣人——大梁天子李玄胤,抬步踏入书房。步履沉稳,叩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一步步走向萧静深,玄色衣袍无声拂动。
距离缩短。
阴影从李玄胤脸上褪去。烛光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眉骨嶙峋,鼻梁高挺,薄唇冷硬。那双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眼睛,正沉沉凝视着萧静深,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暗流:威严,审视,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近乎灼烫的东西。
李玄胤停在了萧静深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阴影几乎将萧静深完全笼罩。他的目光只锁在萧静深脸上。
沉默,如同绞索收紧。
终于,李玄胤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雍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策论,写得真好。”他缓缓说道,目光沉沉压在萧静深攥着圣旨残骸的手上。
萧静深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他看过那被自己付之一炬的策论?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窥破的羞怒窜上脊背。他迎上对方目光,唇角倔强抿紧。
李玄胤的目光缓缓上移,专注地描摹过萧静深紧抿的唇线,挺秀的鼻梁,最终定格在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上。
然后,李玄胤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径直伸向萧静深的脸颊。
冰凉的指尖,带着夜露的湿意,轻轻触上了萧静深因紧绷而微微发烫的唇畔。
那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
萧静深浑身剧震!强烈的战栗感瞬间炸开席卷全身!他本能地想后退、挥开,身体却被无形的枷锁钉在原地。深潭般的眸子里,冰层轰然碎裂——惊骇、屈辱、憎恨……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战栗。
李玄胤的指尖并未离开,反而极轻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在他微颤的下唇上缓缓抚过。如同鉴赏稀世瓷器。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更低,如同情人耳语,带着喑哑的笑意,却比寒冰更冷:
“只是静深……”
指腹加重力道,迫使萧静深微微仰头,更深地迎向那双翻涌暗流的眸子。
“你撕圣旨的模样,”李玄胤的目光如同黏稠的墨汁,吸附在萧静深被迫抬起的脸上,掠过他因屈辱而颤动的长睫,定格在燃烧着火焰、又染上水光的眼眸深处。唇角勾起冰冷而危险的弧度。
“……比三年前,”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嘶鸣,带着狎昵和侵略性,“在王府那道门槛前,倔强不肯下跪接旨时……更勾人了。”
轰——!
最后的话语,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三年前!正是王府被褫夺王爵、父王失势的那一天!正是眼前这个男人,冷漠地站在府门外,袖手旁观的那一天!所有的屈辱、所有被背叛的恨意、所有抱负被践踏的不甘,被这轻佻狎昵的言语彻底点燃!
“你……!”萧静深从齿缝迸字,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几乎喷薄而出!被触碰的唇畔滚烫刺痛!他猛地一挣!
李玄胤动作更快!那只手闪电下滑,一把攥住了他紧握圣旨残骸的手腕!
力道极大!如同铁箍!冰冷禁锢的痛楚传来!
“呃!”萧静深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奋力挣扎,手腕纹丝不动。感受到对方掌心粗糙的薄茧,感受到不容抗拒的帝王之力。撕裂的圣旨簌簌作响。
李玄胤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得更近,玄色身影完全笼罩。那双帝王之眸,清晰映着萧静深因愤怒屈辱而涨红的脸和几乎滴血的眼睛。
“放开!”萧静深声音嘶哑变调,带着决绝。抬起另一只手狠狠挥去!
手腕再次被精准截住!
李玄胤只用了一只手,便将萧静深两只手腕都牢牢攥住,反剪到他身后!萧静深瞬间失去反抗余地,被彻底禁锢在阴影里,被迫挺起胸膛,脆弱而屈辱地展露。
“李玄胤!”萧静深目眦欲裂,理智崩断!直呼帝名!他奋力扭动,如同濒死困兽,月白衣袍凌乱,长发散落。
“嘘……”李玄胤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奇异的安抚,却又冰冷刺骨。灼热气息喷在敏感耳廓,激起生理性战栗。
“安静些,静深。”李玄胤的声音如同寒潭水,带着掌控力,“朕亲自来看管你了。这‘惑人’的罪名,朕替你担着。”
“惑人”二字,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萧静深的心脏!他猛地停止挣扎,身体僵硬如铁。那双燃烧怒火的眸子,死死钉在李玄胤近在咫尺的脸上,所有的屈辱、憎恨、不甘,凝聚成最冰冷淬毒的利箭,无声射向对方。
李玄胤迎着他噬人的目光,神色沉静如水,眼底暗流汹涌。攥着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仿佛要将禁锢烙印进骨血。
烛火在两人之间剧烈摇曳,将交缠身影扭曲投射在墙上。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冷冽的气息、汗水的微咸、撕裂圣旨的陈旧墨香,混合成窒息而危险暧昧的漩涡。
书房内,死寂无声。只有烛芯的噼啪轻响,以及萧静深压抑不住的、急促而破碎的喘息声,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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