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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夜火 ...

  •   倒是没想到还能再醒。

      笛飞声看着竹编席顶和排列得齐齐整整的檩条,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虽醒了,但并不好过,心脉重创未愈,在一抽一抽地跳着疼,头也疼。呼吸、听、看、触、嗅,甚至连思绪,都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好像有一层薄薄的水,无孔不入严丝合缝地裹紧了他整个人。笛飞声想叹一口气,但他只要稍微用力呼吸,胸腔便拉扯起剧烈的疼痛,疼得他需要阖起眼缓缓劲儿才能重新将眼睛睁开。

      再睁眼时,他看见了李相夷。一个形容有些憔悴狼狈,眸色沉凝,身上的刺长得恨不得戳到屋顶的李相夷。这个李相夷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坐在软枕上,又给他端来了一碗汤药。大约也是知道笛飞声此刻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李相夷冷着脸,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饶是吞咽的动作也会拉扯得胸腔剧痛,笛飞声还是老老实实地一口一口地咽。喝完一碗药,李相夷伸手摁在他胸前膻中穴上,灌入内劲催发药力。一股奇异的暖意升腾起来,在破碎的心脉间流转,压下了自他醒来便一直盘踞在胸前的痛感。

      待李相夷撤手时,他竟已能够笑一笑。于是,他笑了一笑,哑声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笛飞声垂眸看向自己手臂上的正泛着隐约绿褐色的血管,方才因为疼痛忍下的那一声叹息终究还是叹了出来,他忍不住继续道,“修罗草?陛下可真舍得……”

      笛飞声昏迷的这两日,李相夷为了吊着笛飞声的命,为了不叫外人察觉出太和宫中的异常,几乎不眠不休。他日日夜夜同心底盘桓的恐惧和愤怒对峙,将它们一遍一遍地强压下去,硬绷出冷定自若的模样。如今,笛飞声醒了,他骤然失去了压制那些恐惧愤怒的气力,只能任由它们在心底疯长成一片荒原,如今,笛飞声的态度,无异于一点星火,转瞬燎原。

      李相夷几乎立刻被这把燎原烈火烧光了硬绷出来的冷定。他冷笑了一声,骤然起身,一双猩红的眼盯着笛飞声,咬牙切齿地道:“笛飞声,分明是你招惹我在先。如今你摆出这副清高决然的姿态——”

      “李相夷!”笛飞声截断了李相夷的话,他骤然拔高嗓音,牵动了心脉间的伤,疼得他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带起了身上锁链的摩擦声。

      尖锐的摩擦声勉强拉回了李相夷的一点点理智,他自知失言,便抿紧了嘴唇,只盯着笛飞声,再不出一言。

      笛飞声阖着眼,熬过一阵胸腔抽痛之后,方才睁眼再次看向李相夷,沉声道:“你,断绝南胤痋术传承,令南胤朝堂风气为之一清,又促成与北陈和谈通商。只这两件,便能令你李家天下再续百年。你……该青史留名!”说到此节,笛飞声便已觉得有些疲累,心口、太阳穴,又开始泛起细密的疼痛,他不由自主地合起眼,等这一阵疼痛过去。

      片刻后,他终于缓过劲儿来,再度睁开眼看向李相夷,继续道:“所以,我岂能容我一己之私,毁你十数年苦心经营,叫你,为天下唾弃,背身后骂名?!”

      笛飞声的态度是不下于他的决然,这是二人之间不可调和的底线,清清楚楚地成了一道鸿沟,横亘在眼前。笛飞声确实在乎自己,但在笛飞声的权衡里,笛飞声对李相夷的感情,远不如李相夷的身前事身后名!他甚至能为了这些,将命都舍下!

      喉中炸开的痛感尖锐而酸苦,李相夷压下这痛感之后,一股无名火陡然蹿上来。他再次看向笛飞声时,眼中几乎已被炽盛的怒意蒸出了水雾,他骤然出手握住笛飞声的咽喉,逼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李相夷缓慢地收紧手指,狠厉而决绝地说道:“笛飞声,我早说了,我的取舍,不用你来替我做。倘使我真的在乎你说的这些,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笛飞声阖起眼,颇为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可是我在乎。”你该在高台上,成不世之功,留百世芳名,不该因为笛飞声,沾一身污浊,在后世之书上,留一笔骂名。

      李相夷被气笑了,甚至真的笑出了声。于是,他大发慈悲地放开笛飞声的脖颈,笑道:“既然你在乎……在乎到能在我面前自绝心脉,那就和我一起,背这身后骂名。”

      脖颈间的力道骤紧骤松,让笛飞声忍不住抽了一口气。剧烈吸气又带起了他胸腔的抽疼,以至于他缓了好一阵才彻底平复呼吸。李相夷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那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这一回,是谈不拢了。笛飞声心力交瘁地阖起了眼,轻声问道:“什么日子了?”

      李相夷一怔,没有料到笛飞声会问这个,但他还是答了:“二月十四。”

      笛飞声思忖了一阵,才艰涩地道:“奉迎礼……我答应你。”

      李相夷又一怔,他以为自己了解笛飞声,但眼下,笛飞声的选择,他又看不懂了。他迟疑了片刻,问:“当真?”

      笛飞声回道:“当真。”

      “你怎么……”李相夷被笛飞声骤然转变的态度砸懵了,以至于他一时茫然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旋即,他便想透了其中的关窍,了然地笑了一笑,“既然应了,就别后悔。”

      待李相夷走出太和宫内殿时,天色已然擦黑。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场小雨。他站在廊下,伸手去接天上飘落的雨滴。很快,他的手心聚起了一汪雨水。与此同时,他手心劳宫穴忽地汩汩跳动了两下,一只半透明的细小蠕虫咬破他的皮肉钻了出来。这细小蠕虫在雨水里挣扎了两下,最终化为浆液,融进了雨里。

      南胤皇后奉迎礼用的冠冕仪服,相当复杂。

      头上要戴的,是一顶金丝攒花的六翅冠,冠前垂着金纱帘并珍珠帘。

      身上要穿的,除了里衣,另有七重交领仪服,清一色的珍珠白底绣银线海云纹,这七重衣,唯一的差别,就在衣襟外沿上滚的一道细窄的彩丝,七件便有七色,穿上身时,这窄窄的彩丝层叠地绕在脖颈上,很是绚丽好看,这七色的排列也很是讲究;七重衣外,系淡金色珍珠锦裙,裙上除却锦缎上织就的海水江牙,另有金线绣成的山水与松鹤;最外头罩宽袖对襟袍,也是一身珍珠锦,金丝银线绣成百鸟与飞凰,行动间,衣袂摇摇,百鸟便振翅欲飞。外袍外头,另有垂肩压襟等种种繁杂装饰……

      唯一尚且算轻便的,就是脚上的一双锦绣鞋,上头的各色花纹,都是拿金片凿了孔再以丝线钉上去的。

      这一身七七八八的行头加起来,约摸……有个六十斤。

      如今,笛飞声就被裹在这一身行头里,跪坐在一张藏在衣摆之下的独脚凳上,听仪官宣旨。他一个字听不懂,听不懂就算了,还被身上沉重得离谱的行头压得浑身酸疼。两刻钟之后,仪官终于闭了嘴,合上了手中的卷轴,笛飞声勉力直起上半身,努力抬臂,双掌相叠,在额前贴了三次之后,又徐徐放下。

      等他行罢这一礼。仪官还了他一个跪拜的大礼之后,便起身退至一旁,扬声喊了一句。接着,他跪坐着的行辇便被六人抬起,徐徐走向了殿外。

      殿外,已停了排场十分浩大的仪仗。前是宫婢持节,后是禁军护持,中间,是十二头垂璎挂铃的大象,为首的头象背上,安置着一个很是华美的,装饰着纱帘珍珠与金铃的轿。

      连人带辇被安置在了头象背上的轿中,等抬他上来的六人退下象背之后,笛飞声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接着,仪仗起行。这象,会背着他,徐徐走过京楚八街之一,那一条街两侧,此时,已聚满了预备参拜皇后的京楚百姓……想到此节,笛飞声痛苦地闭上了眼。

      等到仪仗慢慢行出太和宫地界,进了京楚坊市,山呼声便不绝于耳,笛飞声更痛苦了。

      不绝于耳的山呼声渐弱,笛飞声便知这是入了宫墙。此时,他已被头上的冠、肩颈上的珍珠金银饰物压麻了整个上半身,已泛出了丝丝缕缕的疼来。

      笛飞声动作细微地抻了抻肩,睁开了眼。从宫门到秋凰宫,也得走好一阵儿。待到秋凰宫前,便会有人抬着他的辇,行过重重殿送进宫内深阁,与李相夷行合卺礼……

      等笛飞声终于能从那独脚凳上站起来,已是戌初。他被独自一人安置在了秋凰宫偌大的寝殿里。

      至于李相夷,前殿宫宴,需他在场。

      笛飞声先将几乎要把他脖颈压断的冠取下来,再艰难地站起身,走到一张长几前,将六翅冠放在了上面,接着,他站在长几前,拆了发髻,将头上、身上挂的饰物一样样拆下来摆在上面,将一张长几排得满满当当。接着,他褪下了重得要命的对襟外袍,搭在了杵在几旁的木架上。

      到这一节,笛飞声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力抻了抻脖颈与双臂,听酸痛骨节间发出的脆响。

      接着,他踩下脚上的鞋,连云袜也一并踩下来丢在一旁,预备去榻上休息,才抬脚,就踩住了裙边,险险被绊一跟头。

      笛飞声咬了咬牙,开始摸垂在身后的裙带。这裙子的系带是一根小指粗细的金色编绳,他循着编绳摸过去,发觉这结复杂得令人发指,什么结能在他的腰上延展开足足三寸,每一寸还都有花样?!笛飞声咬牙切齿地抓住编绳末端,泄愤似的用力一拽。

      很好,果然没用,反而勒得更紧了……

      笛飞声认命地闭了闭眼,屈尊降贵地亲自提起裙子,走到了榻旁,毫无形状地仰面往喜床上一倒,接着,身下传来一阵细微但清脆的噼啪声,笛飞声一怔,起身,掀开被子一看,被子底下,密密地铺了一层干果,被他压碎了若干。

      正好饿了。

      笛飞声清理出一片地界,放上软枕,靠上去半躺着,一面休息一面抓干果剥来吃,果壳一时找不见地方扔,就堆在床头小柜顶上。

      李相夷应付完前殿宫宴,回到寝殿时,笛飞声已躺下睡了。

      七重衣和绣金裙还穿在他身上。漆黑的发、珍珠白的衣、金色的裙迤逦在床榻上,配着裹在这些颜色里蜜色的、眉眼秾丽的人,被腾跃的烛火照出几分逼人的艳绝。

      李相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他极轻、极小心地走到床榻边,在笛飞声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看着被自己阴影笼罩住的笛飞声,心底不知餍足的贪婪也跟着饱胀,进而更加贪婪——

      在笛飞声到来之前,他想见笛飞声一面。

      见了笛飞声之后,他想要笛飞声的爱。

      获得了笛飞声的爱之后,他想要留下笛飞声,同衾同穴,合肉并骨。

      现在,现在——

      李相夷慢慢倾身下去,他其实并不太确定自己想要触碰笛飞声的哪里,或者说,他哪里都相碰,以致一时无法拿定主意。

      笛飞声睁开了眼睛。他没睡醒,看不太清眼前的人,但这也不妨碍他认出眼前的人。

      李相夷被笛飞声初醒时的茫然却全然信任的眸光浇透,于是,他破天荒地收拢了神志,轻声问道:“不是嫌衣裙厚重,怎么不脱了再睡?”

      笛飞声反应了一下,才道:“不会。”他嗓音低、哑,带着初醒时精神不济的含糊,拉长了尾音,带着一点点细不可查的委屈。他说完这两个字之后,翻了个身,露出后腰上那个他摸索了好一阵也没拆开的裙结。

      李相夷带着一点恶意的满足,笑了。他在吩咐织造这些衣物的时候,就在想象自己给笛飞声一件一件地穿上,再一件一件剥下来时的光景。在那时,他就想到笛飞声或许会不耐烦拆解绳结直接拽断这裙绳,干脆命人将这裙绳中三分之一的丝线换成了刀砍不断水火不侵的锻金丝。

      这绳结,被他刻意系成了复杂难解的盘花结,又故意将这结系在了笛飞声背后,为的,就是能让自己有机会亲手来解这结。李相夷一边心满意足地慢慢地解开绳结,将裙绳从笛飞声劲瘦的腰上取下来。

      解了腰间束缚之后,笛飞声约摸是觉得舒服了,轻哼了一声。李相夷被这一声哼得魂儿都一颤,手上动作都跟着一停。他在原地轻而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了压心底才蹿出来的歹念,将手伸进笛飞声腰和床榻的缝隙里掂了掂,示意他抬一抬腰。

      笛飞声迷迷糊糊的,只强撑着一点点清明配合李相夷的动作,让抬腰就抬腰,让抬手就抬手,让翻身就翻身。如此乖觉,随他摆弄的笛飞声太稀罕太难得,以至于李相夷剥完了裙子和七重衣之后还蠢蠢欲动地想剥他里衣。他的手顺着笛飞声上衫下摆探进去,指尖摸到了腰上被裙绳勒出褶皱的皮肤,他下意识地想去揉,但笛飞声不耐烦地往床榻里拱了拱,从他指下跑了。

      李相夷挣扎摇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继续缠人。

      翌日,笛飞声醒时,一时有些分不清时辰。他坐起身,但脚踏上没有鞋子,他一时有些怔住,迷迷瞪瞪地踩在脚踏上,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像要盯出一双鞋子来。

      “头疼?”一双软底浅口的布鞋和一道声音一并落在了跟前,一并送到跟前的,还有一碗汤药。

      笛飞声没看清,也没听清。他自绝心脉又被强行拉回来之后,心肺与脑中就留了暗伤,会让他时不时心悸头痛耳鸣幻听视物不清,晨起时尤其严重。每次发作持续时间都不长,但发作得十分频繁。

      李相夷用药、用内劲助他调理,虽有用,但这些暗伤想要养回来,非朝夕之功。笛飞声在原处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刻钟之后,才抬手去接李相夷递到他跟前的那碗药。

      李相夷知道这是笛飞声又不动声色地熬过了一次发作。他垂眸看着笛飞声如今虚弱的情态,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可怖情愫在他的心里鼓噪。他比谁都清楚,笛飞声的傲骨没有那么容易被摧折,笛飞声的所有让步都是步步为营,他真的想将笛飞声彻底毁了,将他的余生彻底捆缚在自己身上……但他又比谁都想念笛飞声的锋利、凛然,想念他奇崛的掌力、霸道的刀法。

      他一边想念笛飞声的锋利,一边想要笛飞声的破碎。

      他在两相拉锯之下,最终选择站在了天平中间,他一边不遗余力地治疗笛飞声,一边不动声色地拉慢笛飞声恢复的速度。

      笛飞声乖巧而安静地配合着他的行动,偶尔,甚至会流露出一点鲜明的、依赖他的神情和情绪。他总会被笛飞声流露出的这些模样取悦、鼓动、勾引,而后沉沦。

      二月廿四,空音在宗祠认宗,回归皇室,赐金印宝册,赐名李宁音。

      二月廿五,夜,云厚,无月,有风。秋凰宫大火。

      李相夷赶到时,秋凰宫寝殿已被彻底烧毁。他看着将整座宫城照得跃跃煌煌的火光,急怒攻心,猛地张口吐出一蓬鲜血。

      据传,新帝李相夷奉迎回宫的皇后,在奉迎礼九日之后自焚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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