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笛夷/花]过滦江》梦海梦海

26、修罗草

　　他不记得自己在江里沉了多久，恍惚间，有江水呛进口鼻，他陡然剧烈挣扎咳嗽起来，想要将呛进口鼻的江水吐出来。他终于从水底挣脱出来，耳边尖锐又锋利的嗡鸣声犹如刀尖一遍遍划过耳鼓脑髓，疼得他止不住浑身激颤，他睁开了眼，但眼前仍是一片昏黑。他只得再闭上眼，等耳边嗡鸣和眼前昏黑消散。再次睁开眼时，他看见了被昏黄灯火照亮的一滩血痕。

　　“山客！你醒啦！”笛飞声乍然听见这声音，一时竟有些恍惚。但手臂上传来的拉拽的力道做不得假，他颇为费力地偏头去看，竟真是空音。笛飞声觉得十分好笑，李相夷将事情做得这样决绝荒唐，竟半点也不瞒空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那能令他肌骨酥软的毒大约还是没有解，笛飞声仍觉得身上提不起一丝力气，但他还是借着空音拉拽的力道撑起了身，挂在手脚上的锁链在他的动作间被拖出有些刺耳的声响。等他靠在枕上坐稳，喘匀了气，他已被累出了一身细汗。

　　大概已经决定蓄发还俗，空音的头发比早先长了少许，支棱在头上，炸得像个小刺猬。看惯了他穿僧袍的模样，如今他穿了身月白的斜襟窄袖的宫袍，他反倒不甚适应。笛飞声笑了一笑，问道：“空音，你怎么在这里？”

　　空音看着笛飞声，一时有些为难。他不大自在地搓着自己的袖子，思索了一阵，才斟酌着回答道：“他……让我在外殿起居修行，也好时时看顾你。”他说得很小心，虽答了笛飞声的话，但一点儿也没有透露眼下他们所处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空音言辞闪烁，显然是受李相夷所托刻意隐瞒。笛飞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眼风顺着双手上镣铐上的锁链往前飘。镣铐锁链材质与他的刀类似，刚度韧度极强，极难损毁，锁链很长，延伸至石墙之内，想必石墙之后，另有机括。

　　按照南胤皇室习俗，奉迎礼始于宗祠，新后在皇城东北角宗祠太和宫长清殿沐浴斋戒三天之后，迎礼受封，受封之后，告祝天地宗社，再起行入秋凰宫……

　　太和宫外宫用作宗祠，内宫却是一座机关宫，用以封存南胤至宝传承——痋、无心槐、修罗草。饶是李相夷如此坚定地断绝南胤民间朝堂的痋术传承，想必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给南胤皇室带来泼天富贵的至宝。

　　空音对他的所在如此三缄其口，如无意外，自己八成就是在这太和宫内殿。他着实没有料到李相夷竟然会将他放在这里……不过，要是那疯子真的在指望他顶着皇后的身份走完奉迎礼的流程，八成也确实干得出将他关在这太和宫内殿的事儿。

　　笛飞声抬眼扫视了一圈，若忽略四周的石墙和石墙上隐约的机关痕迹，这内殿陈设倒也规规矩矩，玉青砖、狻猊炉、百宝架、格花窗、窗前小几上甚至还放着开得正好的幽兰草。狻猊炉中没日没夜地焚着香，香气很淡，像某种不知名的香木雨后的气味。自己连日来的昏沉与肌骨无力，大抵便是这香的功劳。

　　笛飞声静静地将落在狻猊炉上的眼风挪开，问了一个大抵不会被刻意隐瞒的问题：“今天什么日子？”

　　果然，这个问题空音答得很快：“二月十二。”

　　二月十二？笛飞声微微怔神，竟然已经十二了，他已平白磋磨了这么久？此间，他只清醒了两回。他从自己稀薄到如此境地的清醒光景间隐约地感受到了李相夷的偏执和疯狂，忍不住叹了口气。

　　空音看着山客的情状，一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虽隐约懂得山客和皇叔之间的牵扯，也能隐约明白他们大概确实两心相悦，但他想不通为什么心悦彼此的人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只好挠了挠头，避重就轻地问道：“山客，你，可要吃东西？”这十二天，他几乎一直昏迷，鲜少有清醒的时候，全靠硬喂进去的参丸吊着命，如今他醒了，那也该进些汤水。

　　笛飞声喘了口气，轻声道：“好。”

　　空音立即欢喜起来，他朴素地觉得一个愿意吃东西的人情况总归不会太差，他一边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此时他能很快端来的东西，一边欢欢喜喜地往外殿跑。他还没出这内殿的门，就已经想好了要给山客拿一碗米汤和两片蜂蜜浸过的参片来。

　　片刻后，他托着木盘，端着米汤和参片来走进来，见山客在原处盘膝坐着，垂头不语。他也没多想，一面朝他走，一面絮絮地念叨：“你久不进食水，已虚脾胃，也吃不得什么东西，姑且先——”话未完，空音已走到山客跟前，看清了他低垂的脸。山客阖着眼面色灰败，唇角已溢出血线，那血线蜿蜒到下巴上，正一滴一滴地向下滴落着鲜血。

　　空音脸色刷地惨白，手中木盘砰地一声摔落在地，“山客？！”他抖着嗓音叫了一声，扑到笛飞声跟前去摸他的颈脉。

　　不跳了？不跳了！

　　空音骤然暴起冲出了内殿。

　　李相夷来时，已探不到笛飞声的心跳。他立即并指摁在笛飞声膻中穴上，雄浑内劲涌入，犹如江河般催动几乎破碎殆尽的心脉重新流转，硬是重新催出了眼前人几乎断绝殆尽的生机，几乎停跳的心脏为内力催逼，沉而细微地跳动了一下。李相夷捕捉到那一丝生机，眼睛骤然一亮，当机立断地催进更多内劲去逼指下的心脏重新起跳。

　　两刻之后，笛飞声的心跳虽细微，但已勉强稳定。李相夷缓下催逼内劲的速度，带起方才催进的内劲在心脉间徐徐流转。但笛飞声的心脉破碎殆尽，他如此催动内劲，只能勉强维持经脉的状况……

　　李相夷咬着牙，被眼前令他绝望的境地逼红了双眼，他面目狰狞地吼道：“修罗草！取修罗草！”

　　空音被李相夷的狰狞吓了一激灵，旋即窜了出去。

　　被奉为南胤皇室至宝的修罗草，能束人经脉，哪怕此人经脉尽碎，有修罗草，也能令他行动如常。

　　空音取来修罗草籽扎进笛飞声手心劳宫穴内，修罗草籽见血疯长，只须臾，便填满了笛飞声浑身经脉，令他外露的血管呈现出一种略显诡异的绿褐色。

　　李相夷徐徐撤了内劲，手却不敢离开笛飞声的膻中穴，他又听了一炷香时间，确定指下的心跳已不会再度停息之后，这才收回了手。

　　也正是这一刹那，他被巨大的眩晕击中，不得不阖眼坐下。他挨着笛飞声坐下，突如其来的眩晕久久不散，令他耳中嗡鸣眼前昏黑，心口也一阵一阵闷闷地发疼。他顾不上这些杂沓纷乱的感受，只在一片混沌中准确地抓到了笛飞声的手腕，用指下传来的细弱但清晰的跳动来安抚自己的恐惧。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冷。好像他浑身的血在一瞬间被冰冻凝结，直到此刻，才缓缓开始流转。从心底生出来的恐惧和寒意随着重新流转的血液流遍全身，冷得他几乎要止不住自己的颤抖。他用冰凉的手攥住笛飞声的腕脉，仔仔细细地感受着指下重新迸发出来的生命力。

　　他险险永远失去笛飞声。

　　笛飞声宁肯自绝心脉，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剧烈的眩晕仍旧没有散去，李相夷死死攥着笛飞声的手腕，咬牙忍着心底生出的念头带来的锋利痛感。这痛感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难熬，熬得他心如刀绞清泪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