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逢雪》夜半萤火

20、意外相识（二）

　　他开着时髦的汽车，一路行驶，没多久便来到了沈家。

　　沈家的女仆一听说唐劭千到来，个个像没见过世面似的，纷纷前来窥视、打探他的相貌。毕竟他是众人口中，才貌出众，留洋深造的唐家少爷。

　　沈婕听一个丫头说，唐劭千已经来到门口，当即一阵狂喜。又马上慌慌张张地跑回房间，涂脂抹粉。当出来迎接他时，她很快又变回矜持的模样，惊讶地问道：“劭千哥，你怎么来了？”

　　唐劭千立在庭院，目光四处游离。他见沈婕过来，又恢复一如往常的冰冷面容，淡淡回道：“怎么，不欢迎？”

　　“欢迎！当然欢迎了，我巴不得你天天来呢。听说你最近在忙，事情都忙完了？”沈婕高兴地问道。

　　“没有。”

　　“那你来我们家，难道是……是为了帮我看相机？”沈婕心中猜想，一高兴就说了出来。

　　“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有这闲工夫。我……我是来找你哥的，想请教他一些生意上的问题。”唐劭千带着心虚，一本正经地撒谎道。

　　“我哥一早就出去了，可能要天黑才回来。我哥不在，你该不会要走吧？”

　　“既然来了，当然要留下来喝口茶再走。”唐劭千便步走去，四周张望，饶有兴味地说：“你们家我好久没来，这一晃倒是变了样。不介意我参观吧？”

　　“随便看。”沈婕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说：“我们家光是这几年，就添了不少西洋玩意，我爸说要中西合璧，老祖宗留下的不能去，合时宜的西洋玩意也不能少，以免落伍了。对了，劭千哥，听我哥说你在英国学的是建筑设计，你觉得我们家有那些地方需要改进？”

　　“这个么，等我看过一番才知道。”

　　“嗯。”

　　这是一所中西合璧的大宅院，仍保留着许多传统的中式建筑。院落十分宽敞。两人说着说着，便来到了后院。几个丫头正在一水井旁，埋头洗衣服，见他们进来，目光偷偷望向唐劭千颀长而清俊的身影，然后又是傻笑，又是喁喁私语的。

　　唐劭千的目光仍在四处游离，不像是在看建筑，倒像是在搜寻什么人。过了一会儿，他对沈婕道：“你就别去了，搞得我像是来观景园似的。我自己走走就好。”

　　“那好吧，我回去给你准备茶水。”沈婕在唐劭千面前像只乖顺的小猫，收敛了往日蛮横的小姐脾气。她在前几日，买了一批十分昂贵的砖茶，唐劭千来，正好拿出来讨好他。

　　沈婕走后，女仆们看唐劭千就更明目张胆些了。

　　她们放下手中的活儿，边看边闲聊，有的从其它院落过来，甚至还跑到唐劭千面前打招呼。令她们没想到的是，这个冷傲的公子哥不但没向她们投来鄙夷的目光，还主动问候起她们来。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少爷的傲气，她们也就越发地喜欢他。

　　唐劭千这样做，无疑是想打听那个女孩在不在。

　　另一边的账房内，佟韵雪正盯着一幅画像发愣。

　　桌面上摊开的画像正是六叔，这是她昨晚画好的。是用狼毫笔简单勾勒成的一副肖像画。她的画技还算可以，把六叔的五官画得已有些神似，可总觉得又不太像。便拿起笔，又描绘了几笔，终于满意后，这才拿去交给一个叫水生的小伙子。这是负责替她找人的仆人。

　　从早上到现在，她一直待在账房整理账本。这时出门才发现，偌大的宅院内几乎无一人影，也没看见仆人们忙碌的身影。

　　“难道沈家的仆人都放假了吗？”她在心中疑惑道。

　　看着地上没干完的活儿，她便走了过去。唯见一个身形瘦小，衣着朴素的女子在院落干活。

　　这女子看着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此刻她正提着一桶满满的水，东倒西歪地走着，那水溢了一地，同时也浸湿了她的裤腿。走着，突然一个踉跄，她连人带桶跌倒在地，弄得一身狼藉。

　　佟韵雪忙跑过去，扶她起来。

　　令她怵目的是，这女子的手腕上竟布满了一道道淤紫的伤痕，像被人狠狠鞭打过。再看她独自干活的身影，让人不得不想到，她在沈家遭受了虐待。

　　“你手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佟韵雪关切地问道。

　　“不用你管，我还有很多活没做完。”女子赶紧拉下袖子，羞怯地低下头去，避开佟韵雪追问的目光。

　　“没事儿，说出来我会帮你的。”佟韵雪见她心存戒备，便坦诚道：“我叫佟韵雪，昨天刚来的沈家。若你不嫌弃，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朋友。”

　　女子终于有些动容，微微仰起头来，道：“我叫阿莹。我手上的伤，其实是……是我男人打的。不久前，他跟几个朋友去做投机倒把的营生，被抓进去后，出来就天天出去赌，回来动不动就拿我出气，为了还赌债就把我卖到沈家来了。”说到这，她低声哭了起来。

　　佟韵雪听闻她的遭遇，深感同情。见她哭，便从身上讨出手帕，帮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安慰道：“没事了，来沈家倒是摆脱了那个男人。以后，你就把我当成姐姐，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一阵哭泣后，阿莹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笑容。

　　令她意外的是，佟韵雪居然会不厌其烦地听她诉说委屈，还愿意和她做朋友。后面也就显得不再那么生分，便又跟佟韵雪聊了几句。说自己这些天，因为手笨，犯了错，要被罚干很多活儿。

　　她说完后，又跑去干活了。

　　佟韵雪手里仍攥着画卷，但几乎已忘记自己出来的目的。她见阿莹模样憔悴，不放心她一个人干活，便也跟了过去。

　　见阿莹踉踉跄跄搬来木梯，指着廊上那两盏灯笼说，要把它们都挂上去。

　　佟韵雪见阿莹状况，又怎会放心让她爬上那高高的木梯。于是，她连忙过去，将手中的画卷丢到一边，自己爬上了木梯。

　　很快，便轻松挂好了一盏灯笼，挂下一盏时，却有些掉以轻心了，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就给摔了下来。

　　吓得阿莹连声惊叫，引得宅里的仆人都跑了过来。

　　“快，送医院！”

　　就在这时，唐劭千不知从哪里赶来，已经抱起受伤的佟韵雪，正往门外走去。他神色慌张，好像比任何人都着急。

　　仆人们目瞪口呆，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抱起佟韵雪，从面前匆匆走过。

　　一个丫头望着唐劭千离去背影，痴迷道：“唐少爷好帅！没想到他人不但长得好看，心肠还那么好。”

　　“那是，不然我们小姐怎么会这么喜欢他。只是便宜了那佟韵雪，好事都给她碰上了。”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仆说道，话里充满了酸意。

　　佟韵雪由高处摔下，刚开始觉得头部胀痛，眼前一阵发黑，也就没注意抱她的人是谁。现在她已渐渐缓过神来，看清是唐劭千的脸后，不由得震惊一下。同时，见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是紧张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愣了半晌后，她挣扎一下，开口道：“你要带我去哪？放我下来。”

　　“你受伤了，必须要去看大夫。”唐劭千双手紧抱着她，只管疾步走去。

　　佟韵雪想挣脱下来，可一抖动双腿，已觉得麻木，只好任他抱着。过了一会儿，他将她放进门口的一辆汽车内，而后油门一踩，汽车开始走动。

　　没多久，佟韵雪便说：“其实可以不用去医院的，我只是摔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她的腿已恢复知觉，并觉得自己伤得没那么重，不应该麻烦他这样的少爷。

　　“来都来了，你难道是怕麻烦我不成？”唐劭千一边手扶方向盘，一边扭头看她，故作无谓地笑了一下，说：“这你不用担心，我向来如此，见谁受了伤或是受欺负，都会像这样乐于助人。”

　　“谢谢你，没想到你这样的公子哥，还真是热心肠啊。”

　　“客气。对了，我救过你两次，到现在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唐劭千用随意的口吻，明知故问道。其实，他已经从沈家的女仆口中打听出，她叫佟韵雪。

　　“我叫佟韵雪。我认得你，你是唐家的少爷唐劭千。”

　　唐劭千在前面偷偷笑了一下，念道：“原来我名声这么响啊。”

　　两人便这样相识了。

　　唐劭千终于认识了这个，他念念不忘，总觉得在梦里出现过的女孩。此刻的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快乐。

　　不久后，他们来到一所洋人的医院。

　　佟韵雪看着前面高大的建筑，觉得唐劭千带她来未免小题大做。她自己推开车门，走了下来，说：“我这点伤，犯不着来这么大的医院吧。”说完，便一瘸一拐地走去。

　　突然趔趄一下，她险些跌倒。

　　唐劭千赶紧过去将她扶住，说：“瞧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勉强。”说着索性将她抱起，进了医院。

　　一个洋医生给佟韵雪做了检查。说她情况不严重，只是普通的摔伤，一只脚崴伤了，头部受到撞击，可能会有轻微的脑震荡，注意多休息就可以自行恢复。给她包扎好脚后，最后还开了一些药。

　　唐劭千用英文与那个洋医生沟通一番后，便拎来一袋药送到佟韵雪手上，说：“这些都是西洋药，上面写着洋文。我怕你不知道怎么用，就用中文给你标好了。”说着又将药拿出来，指点给她看，“你看这是阿司匹林，这是止痛膏……”

　　“谢谢，我知道了。”佟韵雪不耐烦地打岔道，然后又看了看手里的药，“这些药可得花多少钱啊。真是不好意思，让唐少爷破费了，回去我一定把钱凑够了还你。”

　　“用不着客气，我施恩，一向不求回报。”唐劭千淡淡道，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佟韵雪有些意外，但还是坚决道：“这怎么行呢，毕竟你救过我两次。”

　　“好吧。”唐劭千很直截地接过她的话，“报答我可以，但还钱太没诚意了，况且我也不是缺那点钱的人。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佟韵雪问道。

　　他想了想，终于没想起什么，便说：“至于要你做什么，等我哪天想好了再跟你说。”

　　“好吧，我答应，只要不过分就行。”

　　“放心吧，一定是你力所能及之内。”说着，唐劭千转过身去背对她，微微扬起嘴角，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见到她就有点喜不自禁。总感觉有某种能量在吸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去靠过去。起初，他找她，不过是出于好奇，为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佟韵雪定定地坐在长椅上，手上拿着一盒药，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又看，脸上是费解的表情。

　　唐劭千稍稍靠近，端详她。

　　见她着装平朴，身上穿的是淡雅色的宽松旗袍，裙子很长，一坐下来裙角就触到地面。头上梳着两根粗黑的辫子，露出饱满的前额，额下是一对清秀的眉眼，眸子里亮晶晶的，宛若盈盈秋水。皮肤白皙，加上得体的气质，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纯秀丽，丝毫看不出是个比他大的人。

　　盯着她看了许久，他突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什么？”佟韵雪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笑道：“唐少爷，摔伤的人是我，你怎么倒是傻了，我们怎么可能见过。”

　　“是么？”唐劭千尴尬一笑，“可能是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吧。”

　　“唐少爷，谢谢你带我来看大夫。一会儿，就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回去就行。”说着，佟韵雪从长椅上站起来，艰难地走了两步。

　　唐劭千过去扶住她，说：“这怎么能行，你伤成这样，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去吧。”

　　“真不用，我还能走，叫辆黄包车还是可以的。”佟韵雪边走，边倔强地拒绝他。

　　唐劭千扶她走出院门口，见空荡的路面，说道：“别逞强了，这附近根本就没有黄包车。就算有，也少不了一段路程，你身上带够钱了吗？”

　　佟韵雪无奈，终于还是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