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魏丛良

4、祸梦鬼（下）

　　初中的时候，跟着哥哥来沈家，第一次见到沈众是在大水池边，他趴在围栏上，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被卸了去，懒洋洋的样子好似一只正翻着肚皮晒太阳的大猫。
　　隔了三四步，林让问他在做什么？
　　沈众歪了歪脑袋，迎着光，眯着眼说：“看小鱼茶话会呢。”
　　林让笑他，而后把因为有些认生，躲在后头的林行白拽了出来，“这我弟弟，爸妈都不在家，我就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那光特别耀眼，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片装似落在沈众的头发、脸和身上。林行白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听到对方“噗嗤”一声笑，“哪来的小呆瓜？”

　　“小呆瓜，你在想什么？”
　　沈众的声音让他回过神，他一巴掌推开沈众，嘴里低呼道：“别这样叫我。”
　　沈众微叹一口气，林行白听他说：“小孩长大就不好玩了。”
　　林行白不吭声，沈众放开了他，仰面躺在他身边。
　　床是很大的，容纳两人绰绰有余。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良久，林行白看着跟黑洞似的天花板问：“沈众，你有多久没睡好了？”
　　“从林让出事到现在……每一天。”

　　林行白微微侧过身，半边脸压在枕头上。
　　房间窗帘拉着，黯淡无光。
　　阴影的轮廓笼罩在沈众的脸上，他的模样和少年时似乎无大差别，可又好像变了很多。
　　少了少年稚气，多了由岁月堆积在一起的风雪历练。
　　林行白想自己就这几天没睡好，便觉得精神快要崩溃，整夜整夜的黑如泄洪般涌来，无处可逃的失重让人惶恐无措。几天比之几年，林行白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问：“你后悔吗？”
　　他说完，暗暗等着答案，心里叹，要是沈众说后悔了，那他也许还能对他的恨收敛去几分。
　　可哪知，沈众却问：“对谁？”
　　林行白一愣，有些莫名，“还能有谁？当然是我哥。”
　　沈众脱口道：“不后悔。”
　　林行白语塞，眉间压着火山，喘了两口粗气，憋出一字，“你……”

　　沈众也侧过了身，两个人在昏暗中面面相觑，眼中是彼此晦暗不明的轮廓。
　　“你究竟有没有心啊？”
　　林行白的语气轻软，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在质问，倒像是亲近之人彼此稀疏平常的耳语。他说着，伸出手，掌心压在沈众的胸口。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稳健跳动的心脏没有说谎的痕迹。
　　林行白不知道自己还在期盼什么，缓缓缩回了手。

　　就算沈众说，和他一起睡，祸梦鬼便不会再来。
　　林行白也不愿意。
　　他觉得恶心。

　　他让沈众走，沈众也不多言，直接离开了。
　　他走后，沈众跟泄气似倒在床上。
　　沈观南慢腾腾飘到林行白床头，跪在地上，双手交叉在床边，他下巴磕在手臂上，趴看着林行白。
　　林行白一扭头就看到沈观南那张和沈众有几分相似的脸，他闭了闭眼，抬手把沈观南的脸推到一边，“别把脸对着我，真闹心。”
　　“那我这样。”沈观南旋转脖子，整个脑袋一百八十度旋转，后脑勺对着林行白。
　　林行白差点没被吓岔气，连忙叫他变回来。
　　沈观南的那颗头重新回正，他自己还挺委屈，“不满意吗？”
　　“我没被祸梦鬼折磨死，都要被你给吓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沈观南身体微微前倾，“小白，让我入你梦，我来弄死这个祸梦鬼。”

　　作为沈家最年轻的鬼师，虽然不务正业许久，但沈观南的殄文，还是十分了得的。
　　林行白信他，沈观南入梦。

　　在林行白的梦中，他还是个肉体凡胎的人。
　　他站在阳光下，双脚踏踏实实踩在地上，阳光没有穿透他的躯体，而是温柔覆盖在他的身上。
　　沈观南活动着四肢，感受着那股身体真切的温暖和生命力。

　　“观南，到这边来，沈众刚才钓到一条大鱼。”
　　是林行白的声音，沈观南循声看去，见他站在沈众身边，伸长着手晃动着。
　　他们身前是一片湖，湖水泛着粼粼波光，湖岸稀疏种着几棵树。一小片绿荫下，沈众坐在矮凳上，手里握着钓鱼竿，脚边是一个钓鱼桶。
　　沈观南走至他们身边，看到那水桶里翻腾着几条小小鱼。
　　沈观南看了一眼就转向林行白，“大鱼呢？”
　　“还在钓钩上，这次那么大的动静，肯定是大鱼。”林行白信誓旦旦。
　　林行白话音刚落，就看沈众猛地起身，手中鱼竿似被重物钩住，竿子不住往下坠，他往后退了两步，嘴里喊道：“用渔网捞。”
　　沈观南立刻捡起地上网兜，走到湖边，伸长手臂费了好些功夫总算是把水里的东西困在了网里。他们小心翼翼送回岸上，掀开网兜看，沈观南不禁笑出声，“什么嘛，就一块铁片。”

　　林让小跑了过来，“你们钓了多少鱼了，我炭火烧好了，就差烤鱼。”
　　沈观南抖落手里的网兜，“网被刮坏了。”
　　林行白瞥了眼边上的饵料，“鱼饵用完了。”
　　沈众丢了鱼竿，站起来，“我累了。”
　　四人面面相觑，沉默了数秒，林行白哄笑出声，他指着沈众的脸，“你脑门上被虫咬了个大包。”
　　大家朝他看去，也都跟着笑。沈众严肃了一秒钟，最后没忍住，一块笑了起来。

　　沈观南站在其中，又似置身事外。
　　他一边笑着，一边游离地想，那好像是他们最后一次聚在一块，笑得那么开心。

　　之后，光在眨眼间暗下，暖风绿荫湖水波光成了残冬冷雪，他站在那场车祸的几米之外，看着烈火燃烧。
　　车内的人痛不欲生，车外的人生不如死。
　　就算是梦，还是真实得可怕。
　　沈观南呆滞地站着，突然一个青灰色的影子跳入视线。他猛然惊醒，快速疾跑，身体在冲向那影子时，右手幻化出长刀，凌空跃起，朝祸梦鬼劈去。

　　祸梦抬头，四目相对，他说：“观南，你要杀我？”
　　是林行白的脸，沈观南如鱼搁浅。只是一瞬，祸梦版的林行白裂开双嘴，弹跳起来一口咬在沈观南的肩膀上。
　　“让我尝尝鬼师的魂魄有什么不一样？”
　　魂体被啃咬，疼痛让沈观南失去重心，狠狠栽倒在地。

　　祸梦鬼跳到他面前，还是林行白的脸。
　　沈观南撑地，站了起来。他用刀指着祸梦鬼，“从小白的梦中滚出去。”
　　“哈哈哈，你凭什么要求我？”祸梦鬼大笑，它指着沈观南受伤的肩膀，“你刚才还被我咬了一口。”
　　“我可能是真的好久没用这真本事了，让你都忘了，我是鬼师，我会殄文。”

　　世界万物都有平衡都有约束，人有法典，鬼有殄文。
　　祸梦鬼所做之事，已触犯殄文。沈观南嘴唇微动，术法刚刚念起，祸梦鬼便如野兽一般朝他扑来，妄想能阻止他。
　　沈观南一边用刀挡住它的进攻，一边继续念咒。

　　车祸现场一遍遍重演着，车子一次又一次撞击燃烧。
　　沈观南听着，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听着。
　　所有人的生命，都在被折磨，被痛苦，被丢入地狱。
　　无望的只能选择忘记的人生，看不到头只好坠入梦境的人生。
　　就连这如蝼蚁一样的祸梦鬼都要来啃食一番。
　　真是可笑……

　　沈观南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跪在地上慢慢褪去林行白伪装，只剩下一团青灰影子的祸梦鬼。
　　“滚出林行白的梦。”
　　祸梦鬼求饶着说好。
　　沈观南注视着它，数秒后说：“不，我不相信。”言毕，他挥刀就要看向那团青灰。
　　祸梦鬼的影子扭动，尖叫道：“沈观南，你是鬼师，你们沈家和鬼有约定，鬼师不能杀鬼，你不能杀我。”
　　沈观南的刀没有一丝犹豫，穿透了那团影子。
　　祸梦鬼惨叫着魂飞魄散，沈观南的表情沉静阴冷，喃喃自语，“你错了，我不是鬼师，我也是只鬼。”

　　夜色幽静。沈观南重新趴在了床边，像只喂饱了踏踏实实不吵不闹的大型犬，安安静静望着林行白。
　　熟睡的林行白终于拧开了皱巴在一起的双眉，沈观南嘴角微微上扬，悄悄抬起手，轻抚过他的脸颊。
　　“晚安。”

　　那夜，林行白久违的一夜无梦。
　　晨光熹微，在林行白屋外看了一夜月亮的沈众伸长懒腰，揉着坐麻了的腿，慢吞吞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孩没事，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