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骨》匿名来声

32、番外2 露明

　　风雨顺遂，天下太平。
　　谢府却是朱门紧闭满屋缟素。前端时日临图发丧，过继而去的幼子偶感风寒竟是没撑得住，撒手人寰去了西天。不多时，府里的小公子谢露明也病重了，整个府中气氛凝重。
　　虽说当家的大公子不喜欢这个小公子，但是估摸着明面上的所谓兄弟情谊还在，竟是也亲自照顾了些时日。
　　大公子三年前匆忙成婚，三年后王娘子无所出，夫妻俩和离一书各生欢喜，府中仍旧是谢夫人掌着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务。
　　由着谢夫人抱来的白狐子病重，谢夫人的亲生孩子又过世，谢夫人此时全靠一口气吊着，才不至于悲痛过度也跟着去。
　　大公子看着母亲那般悲伤，自然是不会坐视不管。尽是让谢夫人去别处修养，让她也得以缓缓。
　　房中——
　　屋中窗扇支了起来，今天难得的好天气，也让这满是药味的房间通通风透透气。
　　谢露明缩在被子里，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被皮包着的骨头架子了，这般虚弱。往日里如果还说得上是清瘦，现在就只剩瘦了。
　　谢禾坐在他旁边，低着头看着露明——他这个“弟弟”的脸颊，眼睛微阖，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而谢露明昏昏沉沉的溺在睡梦中，眼前虚虚幻幻真真假假，有时不知道是梦到了些什么，竟是会忽然呼吸急促起来，然后就是莫名的流泪、小声的啜泣。
　　谢禾大抵知道他梦到了些什么，但是又确定不了，谢露明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他守在这里有一段时日了。
　　就等着这白狐子醒过来和他说些什么。
　　和他说说，怎么就这样了。
　　算命的道人说谢露明的命数和谢幼安的命数相似，幼安死了，所以现在轮到谢露明了是吗？
　　谢禾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露明。
　　抢的时候倒是贪婪毕露，好不容易抢到手了又撒手不要了。
　　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谢露明谢露明，呦呦鹿鸣食野之萍，路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都不是这个露明。
　　谢禾手指动了动，轻轻搭在谢露明的脸上。
　　若是醒过来，他剖开自己的胸口给他看看那颗心，也无妨。

　　傍晚风起来，窗户都关上了。谢禾还坐在一边。
　　谢露明没有动静，就连呼吸都是轻轻的，叫人动静一大就听不见了。好半晌，那常常的羽毛一样的眼睫缓缓颤动，谢禾看着，也不出声，就等他自己醒过来。
　　“……哥哥？”
　　轻得像呼吸的一声低语。
　　“嗯。”
　　谢禾也回得轻，像是怕惊扰梦魇中的人。
　　谢露明看着床榻边上的人，像是还在梦中一般。往来十余载，大梦一场，忧思成疾。
　　谢露明忽然笑了：“今天哥哥怎么得空了？”
　　谢禾背脊挺立，依旧是青松般：“有空了就是。”
　　往日里哪有这没有隐喻的言辞。两个人就算是眼神对视一番都有层出不穷的言下之言，也难怪谢露明心思重。倘若能早日将各自内心的龌龊摆出来，又何至于让这白狐子久居床榻。
　　谢露明嗯了一声，眼睛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渗出了泪水来。
　　谢禾默不作声，藏在被褥下的手却是攥得紧紧的。
　　“哥哥，谢幼安死了。你的弟弟死了。”
　　谢露明是带着哭腔说出这句话的。
　　就像往日里和谢幼安争夺哥哥一样，谢露明依旧恨。恨谢幼安走得这么干脆，恨他就算死了也不忘鄙夷他，恨他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这么大方又这般吝啬，活人永远抢不过死人。
　　谢禾脸色依旧，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倘若谢露明此时还清醒着，自然是不会把这内心的嫉妒、龌龊和悲意表露，他最是会藏。藏得拙劣不堪，但是藏着藏着就让人不恨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谢禾终于开口说话了，贴着露明的耳朵：“是啊，幼安死了，我就只有你一个弟弟了。”
　　谢露明愣住了，后背发凉。半晌半晌回不过神来，眼前的水雾愈加弥漫。谢禾的手指落在他脸上，轻巧地擦干了泪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那所谓的哥哥一样，谢露明只是看着，就算是想动弹想质问也动弹不得、也说不出口一二。
　　蓬勃的怒火和恨意愈加煎熬。
　　这一对兄弟倒是放下屠刀想要立地成佛了，一个死了，慨而慷的把兄长相让；一个菩萨心肠，这个时候倒是想要普渡众生了。谢露明压抑在喉咙里的叫喊声发出不来，谢禾像是窥见他那心思，把手伸出来，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刀，刀锋轻轻贴着手腕。
　　“露明，若是我随幼安去，你会高兴吗？”
　　问得轻飘飘的，刀锋下擦出一丝血痕，明晃晃的。
　　谢露明惊骇，脑子一片空白。
　　谢禾手上用力似乎又加了一些，血珠子连成串，顺着那公子白皙的手往下淌，印在被褥上宛如梅。
　　谢露明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声声呜咽。
　　“……既是如此，你也不要让我不高兴。”谢禾收起刀起身。
　　谢露明看着他，一时的惊骇竟是忽然冲破了往日里浑浑噩噩的梦境般，那血流将他从非人界中拉了出来。后知后觉方才明白，谢禾还是谢禾，什么菩萨心肠什么回头是岸，谢禾想要的他终归都会有，不想要的自然是不择手段的丢了。
　　谢幼安死了又怎么样，谢幼安依旧是谢幼安，是他谢禾最疼爱的弟弟，是这辈子都不会被忘了的小公子。只要他谢禾在一天，谢幼安就不会无牲食可享、牌位前不会无长明灯引魂。
　　谢禾一向把自己的命看得轻巧，但是却不知道他把谁的命看得重。

　　自那日后谢露明像是被去除了邪祟般，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谢禾自那之后很少在谢露明面前露面，但是人人都知道这大公子每日都是要到谢露明修养的屋子外面站一会儿，就算看不见谢露明，也是要来瞧瞧的。
　　除了谢露明。
　　谢露明是知道就算谢幼安死了，哥哥也不会把他当作好弟弟。
　　他本来也就不想当什么好弟弟。
　　就像玄门说一样，听闻谢幼安身死前一夜，他头痛欲裂，胸口发闷一阵阵的喘不过起来。不等天光亮，谢禾就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用力抱住他，缄口不语。
　　而后谢露明就跌跌撞撞的跟着谢禾去临图。路途遥远，谢禾一句话都没有说。等到了临图的地界，他那喘不过气来的感受就消弭了。晚上下榻，他一个人躺在床榻上，忽然一只白色的狸猫从窗口钻进来，轻巧地跳到了他的身边。
　　是灵珠子。
　　谢露明意识到了什么。
　　而后谢禾第二天带着他进了临图的谢府，他抱着灵珠子出现时谢禾竟是也有一瞬间的惊诧。待到他回过神来，谢禾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进去之后谢露明看着铺天盖地的白绫，而后谢禾牵着他的手，牵着他去看棺中放着的尸体。
　　灵珠子轻轻叫了一声，从他的臂弯里面跳了出来，落在了那睡着似的、但是却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睛的人身上。
　　谢幼安死了。
　　谢露明第一反应是去看谢禾，谢禾脸色淡淡的，倒是看不出什么。但是谢露明知道，拽着他手的谢禾的手，冰凉。
　　谢禾侧头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放在了谢幼安身上。
　　谢露明几乎要哭出声了。他不是因为谢幼安，死人已经死了，再怎么哭也听不见。但是活着的人还在伤心。
　　他只是心疼谢禾，对，他只是心疼谢禾。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也在一抽一抽的。为什么？

　　回来后谢露明就病倒了，梦里经常看见那只灵珠子缩在谢幼安的臂弯里，谢禾站在谢幼安身边，嘴角带着微微的弧度。
　　灵珠子不是他的，哥哥也不是他的，有的人就算已经死了，他的东西也依旧会带走。
　　那只灵珠子也死了，就死在谢幼安下葬那天。这只漂亮的狸猫卧在下地的棺椁上，任凭别人驱赶都赶不走。谢叔父上前去劝灵珠子，却发现灵珠子已经死了。
　　一抔黄土盖在白色身上，谢露明不由自主侧头去看谢禾，谢禾眼睛紧盯着那具棺材和那只狸猫。
　　而后梦里就总是看见谢禾站在谢幼安身边。
　　站在死人身边，那便只会有死人。谢幼安把灵珠子带走了，他还想把谢禾带走。
　　而谢露明就算在梦里也不敢质问。
　　直到那天谢禾把刀架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谢露明这才回过神来，谢禾还会流血，谢禾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那就看得见摸得着，如果自己死了，那就看不见也摸不着了。

　　天气晴朗，谢露明难得的出来晒太阳透透气。虽然身上还裹着厚厚的一层，看着依旧脸色苍白，但是清瘦的脸颊上到底长了一些肉。
　　谢禾站在幼时骗他下水的莲花池边上，谢露明远远地看着他。
　　然后谢禾忽然动了，走到他旁边来。
　　谢露明抬头去看他，眼睛被有些刺眼的光线扎得睁不开。一只手忽然盖在他眼睛上，谢露明伸手去摸他的手腕，当时割伤的地方已经结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