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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44章 残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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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院乱作一团。
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就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呛得后退了半步,而等他看到楚翎后背的伤时,不由得更是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
他的手悬在半空,原本光洁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交错的红肿鞭痕,他竟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更令他心惊的是,楚翎的右肩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完全没入皮肉,只余下刀柄露在外面!
镇南侯吼道:“愣着干什么,快!”
楚翎紧闭双眼,半边衣衫被血完全浸透,大夫探了探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
“侯爷,这刀……插入极深,紧挨着肩胛要害,若是贸然拔出,只怕会危及性命啊!”
“拔出来。”
“侯爷三思啊!”
“本侯让你拔就拔!他死不了!”
大夫不敢再多言,颤巍巍地握住冰冷的刀柄,稍一用力,就能听到刀刃与血肉摩擦产生的黏腻声响。
昏迷中的楚翎突然剧烈抽搐。
“按住他!”
一旁的泓久和严风立刻上前,分别用力按住了楚翎的四肢。
大夫咬紧牙关,心一横,猛地将匕首彻底拔出!
“嗤”的一声,一道血箭从血窟窿里喷射而出,溅在床幔上,像开了朵朵猩红的花。
盆里的清水迅速染成了暗红色,用来擦拭的帕子吸饱了血,沉甸甸地垂在盆沿。
包扎好伤口,众人退去。
镇南侯站在床前,盯着楚翎褪尽血色的脸,思绪悠悠,他回忆起半个时辰前,在书房里发生的那场惊变——
鞭子一次次落下,每次都在那具单薄的身躯上留下鲜艳的痕迹。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故意将下一鞭抽在楚翎皮肤最嫩的大腿内侧。看到楚翎的身子猛地弓起,像极了去年他猎到的一只白狐,中箭时也是这样疼得剧烈颤抖,束手就擒。
这顺从的姿态本该让他满意,可皇帝那句“镇南侯,你太让朕失望了”的话又在耳边炸响,首辅一派幸灾乐祸的模样更让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楚翎捡折子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与那些弹劾他的文官的手如出一辙,一样的令人憎恶!
那一刻,他想折断这双手,想听指骨断裂的声音,想看它们扭曲变形的模样。
听着楚翎的闷哼声,他感到一阵快意,仿佛每抽一鞭,就能将今日在朝堂上受的窝囊气发泄出去一分。
于是鞭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急,直到楚翎突然跃起,抓住了桌上的一把裁纸刀。
多年征战沙场练就的本能,让他轻松避开了要害,他夺过刀,然后,毫不犹豫地,反手刺进了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里。
他甚至恶意地转动一圈刀柄,刀刃在血肉中搅动,楚翎疼得蜷缩起来,像只被钉在标本里的蝴蝶,一时间,他心中涌出一股诡异的欣慰。
终于,这小东西又被逼出了野性。
窗外飘起了雨,雨点打在窗上,被褥下的身躯发抖着,像个不安的孩子。
“不准怨我,这是你自找的。”
他拿起那把擦干净的裁纸刀,刀锋贴近楚翎的脖子,在皮肤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楚翎即便在昏迷中眉头也依旧锁得很紧,像是本能地抗拒着。
镇南侯低低笑了一下,把刀扔在床边的矮几上,放下床幔,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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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楚翎醒来了,他不顾伤口有再次崩裂的危险,执意要回凤梧苑。
彼时镇南侯正在漪兰院,听到泓久来报,什么也没说,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今日是十五,按规矩主君需与主母同膳同寝,自马场那日不欢而散后,侯夫人已许久未见到他了。
有时沉默比争吵更令人窒息,就像此刻的两人相对而坐,却形同陌路。
侯夫人不禁想起从前,那时镇南侯会问几句家事或府中用度,她生辰时也会差人送来礼物,虽不亲至,却也给足了她这主母应有的体面。
直到楚翎进府……
“兵部此次布局严重失误,致使我军陷入海寇重围,折损战船五艘,将士伤亡近千人。”镇南侯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冷冷道。
侯夫人心头一紧。
如今朝中风声鹤唳,首辅一党更是虎视眈眈,她虽与侯爷有嫌隙,但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无法置身事外。
“圣上怎么说?”她追问道。
“还能怎么说?斥责兵部无能,全体罚俸半年,即刻修改作战方案,务必下一战必胜,否则严惩不贷。”
侯夫人松了一口气,这处罚比她预想的轻得多。
“那东南战事究竟如何了?”她又问道,试图转移他对萧宗檀的怒意。
“赵坷正在整兵备战……对了,你是不是有个表兄在那儿,是个千户?”
侯夫人道:“是,不过他年初时刚升了正四品佥事,如今主管后勤粮草。”
镇南侯嗤道:“那还真不容易。”
侯夫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李家这些年日渐式微,早已不复当年荣光,如今族中能出一个正四品的武官,已是费尽周折。
她抿了抿唇,将这份难堪咽下:“侯爷忽然问起他,是有什么打算?”
“赵坷此次受挫,究其根源,与吴师旧部在军中阳奉阴违大有干系,你表兄职务虽低,但到底是李家人,在军中尚有几分威望,传信给他,让他尽心配合赵坷,若此战打得漂亮,本侯会助他留任京职,谋个更好的前程。”
……
萧青樾在工部忙了一整天,直至夕阳西下才得空离开。途经西市时,恰巧看见几个总角小儿围着个货郎,叽叽喳喳地挑着拨浪鼓。
他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挑了个最漂亮最精致也最贵的买下,揣进怀里。
回到府中,他连官服都没换,哼着改编过的“十八摸”,像往常一样绕过人群熟门熟路地翻上墙头,利落地跳进凤梧苑。
梧桐树上的蛐蛐叫得欢,像是感应到了他的到来。
可双脚刚沾地,就听见里屋摔碟砸碗的声音,萧青樾微微皱眉,三两步蹿到后窗根下,食指挑开一条窗缝。
屋内一片狼藉。
碎瓷片散落一地,旁边流着一滩药汤,竟然还有一串血脚印从床边蜿蜒至楚翎的脚下!
红棠蹲在地上捡碎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微风从后窗钻入几缕,卷起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萧青樾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你们都出去,我一个人待会儿。”楚翎忽然说。
荔云将止血药放在桌上,拽着一步三回头、担忧不已的红棠快步出去。
楚翎静静坐在状态前,眼神没有焦点,空洞的像被人生生掏走了灵魂。
窗外,萧青樾立在原地,两人隔着一扇窗,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蛐蛐终于停下叫唤,楚翎薄唇轻启:“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楚翎的伤比想象的要严重,肩头的血洞还在往外渗血,衣裳粘在皮肤上,这府里,能将楚翎伤成这样的,萧青樾只能想到一个人。
他想摸又不敢摸,最终没落下,只是碰了碰楚翎的发丝。
“疼吗?”这问题问得愚蠢,可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死不了。”楚翎回道。
“……”萧青樾喉结滚动一下,不忍再看,“我给你上药。”
楚翎解开中衣,衣裳滑落,露出整个受伤的肩膀和一大片雪白的后背。
萧青樾深吸一口气,轻轻揭开黏在伤口上的纱布,只听“嘶啦”一声,浸透血水的纱布从伤口上撕开,带起几丝黏连的血肉……
楚翎的肩头一抖,汗珠打湿鬓角。
“忍着点。”萧青樾低声道。
他把药粉倒在伤口上,白色的粉末瞬间被鲜血融化,化作粉红的糊状,楚翎的脊背绷出两片嶙峋的蝴蝶骨,像要快要刺破外面薄薄的皮。
“快好了……”
他一边安抚,一边取来干净的细布包扎。
楚翎后背那些交错的鞭痕宛若一道道干涸河床上龟裂的纹路,呈现在萧青樾的眼前。
他的动作放得极轻,怕碰碎了他。
当最后一道布条系紧,楚翎耗尽了所有力气,向前软倒,萧青樾立刻接将他住,小心翼翼避开他的肩膀,让他另一边身体靠在自己怀里。
“为什么……”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其实他很早就想问楚翎,为什么要留在这虎狼窝里承受非人的折磨?为什么明知是火坑还要往下跳?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楚翎恍若未闻,下巴轻轻垫在他的肩头,目光越过他,落在掉地上的红柄小鼓上。
“那是什么?”
见他避而不答,萧青樾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拨浪鼓,你玩过吗?”
“也能飞起来么?”
浓郁的血腥味覆盖住他身上那缕幽香,萧青樾说:“若你想让它飞,它也可以的。”
楚翎却摇头:“可它太重了。”
他盯着两条缠在鼓侧的红绳:“就像被很多藤蔓缠住了一样,即便真的飞起来,也会很快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萧青樾看着他。
不知怎的,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画眉鸟,那鸟儿住的是金丝笼子,吃的是玉罐里的精食,他日日精心照料,却还是在某个清晨发现它撞死在笼子里。
那时他不懂,明明给了它最好的一切,为何它还要寻死?可现在,他有点明白了。
“若……有人愿意接住它呢?”萧青樾听见自己问。
楚翎淡淡道:“一个玩物,谁会真的在意呢?就算今日侥幸被人接住了,明日呢?后日呢?”
“接住的人,往往也是第一个松手的人,与其到时候摔得更惨,不如一开始就别给任何希望。”
萧青樾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久久说不出话。
楚翎身上有种奇妙的神秘感,像一本被撕去关键页的书,越是残缺,越是扑朔,就越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可如果不试,又怎能确定他一定会放手?”他又问。
楚翎笑了,笑容意味深长:“那请问四少爷,我只有一条命,你要我押给谁?”
“你爹,还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