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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43章 恩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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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下,琴声悠远,缓时如山间清泉泠泠作响,急时又似骤雨拍打新荷,嘈嘈切切,错落有致。
楚翎原本只是随意靠着小榻,听着听着,不由地慢慢坐直身子,神情也专注起来。
临近尾声,琴声又变得低沉婉转,仿佛有无限心事欲说还休……直到一曲终了,余音久久不散。
“楚公子觉得如何?”秋先生双手按在琴弦上,止住余震。
楚翎虽不通音律,却也觉得格外动听:“先生琴艺超凡,令人心折。”
“公子谬赞了。”
秋先生莞尔,悠悠弹着几个音:“说来惭愧,我这手琴艺并非师从名家,而是在风月场中,一点点学来的。”
楚翎诧异地望着他。
“当年我流落苏州,为了讨口饭吃,在画舫上跟着一位老乐工,断断续续学了三年。”
他追忆道:“白日里练琴,夜里就坐在船头看满河灯火,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他们掷千金买一笑,我们这些乐工就躲在帘幕后,为他们的纸醉金迷奏乐助兴。”
说着,琴音陡然一变,从方才的清雅变得轻佻浮华。
“最热闹时整条河上飘着的不是水,而是酒香脂粉……笑声、琵琶声、觥筹交错,还有更夫沉闷的梆子声,能一直响到天明。”
“有时候客人兴起,还会点名让我们到前头去弹,老爷们喝得醉醺醺的,把碎银子、银票往琴面上、往我们的脸上扔,当作打赏……”
他突然换了口音,啐道:“葛档赤佬,真当是伲卖笑个佬?”
楚翎:“??”
意识到自己失态,秋先生改了官话道:“公子莫要在意,我没说你。”
楚翎摇摇头:“无妨,有些人确实该骂。”
“唔,看来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相视一笑,竟生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阵风过,带来几片梧桐落叶,正好落在琴面上,秋先生拂去,又问:“不知公子平日喜欢什么曲子?下次来,我专程为您准备。”
楚翎坦诚道:“我没听过曲,但方才先生弹的那首……很特别,我挺喜欢。”
秋先生欣然:“此曲名为《烟雨调》,讲的是江南春日的景象,若将来公子得空,能去趟江南,我倒愿意替你引路,带你看看何为真正的烟雨之乡。”
“不是那些达官贵人眼中只有歌舞升平、烟花风月的江南,而是清晨雾霭中的乌篷船,船娘用小泥炉煮的、还冒着热气的莼菜羹,晚霞下归家的浣纱女,还有深巷尽头,老乐工们弹的不为取悦任何人的古调。”
楚翎听得入神:“听起来比京城有趣得多。”
“是啊,那里的人或许清贫,但大多活得自在。”
楚翎从未接触过琴,秋先生便从最基础的指法开始教起。
一个时辰的光景,从如何安坐、置琴,到右手“抹挑勾剔“四法,左手“吟猱绰注”之技,都一一示范讲解。
楚翎虽是新学,但领悟力极快,初时琴音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渐渐竟能连贯起来,弹出简单的曲调。
“寻常人初学琴,总要费些时日才能找到弦上那股子巧劲,公子倒是一点就透,难得。”
秋先生在一旁指点着,不由出声惊叹。
楚翎谦逊道:“是先生教得好。”
练了许久有些疲乏,红棠端着漆盘过来,上面摆着几样精致的糕点和时令果子。
“公子,小厨房正做着呢,这个枣泥糕是刚出炉的,您先垫垫。”
楚翎咬了一口,但红枣味道太腻太重,他又放下了。
秋先生指着果盘里一片片晶莹剔透的星状果肉,惊讶道:“这个时节,京城竟还能见到杨桃?”
红棠道:“这些杨桃是从岭南快马加鞭运来的,一路用冰镇着,我们侯爷特意吩咐了,务必先紧着公子挑选,剩下的才分给各院,可谁得的都没我家公子这儿多、品相好!”
楚翎似乎习以为常,没什么反应,正专注吃葡萄。
红棠早早把葡萄剥好了皮,还把其中一半放冰里镇着,荔云看到后赶紧阻拦,说吃太多冰的伤胃。
最后只取一小串拿走冰镇。
葡萄冻得恰到好处,凉而不冰牙,咬破薄薄的果肉,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漫开。
秋先生忍俊不禁:“看来京城传闻不假,镇南侯对公子果然不一般。”
楚翎淡淡道:“市井流言而已,先生也信吗?”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自是不信的,这岭南鲜果,连宫里都未必能得。”
舌尖卷走唇角溢出的一滴葡萄汁,楚翎又往嘴里塞了一颗:“侯爷厚爱,是因为我能为他解闷消遣,算不上什么,不过……”
楚翎接过红棠递来的帕子,一根根手指擦干净,饶有兴趣的问道:“我倒是很想听听流言都说了些什么,先生愿意给我讲讲吗?”
秋先生拨弄腰间那条青色穗子,对上楚翎“求知”的浅眸,扬了扬唇角:“世人对男妾的看法,不是极尽贬低轻蔑,便是怀着猎奇窥探之心,哪有什么好话。”
楚翎不置可否。
“那你呢?”他转动着扳指,“也做过谁的男妾么?”
“你……”秋先生下意识捂住左腕。
梧桐树的枝桠在一夜之间凭空多出一只金丝笼子,里头的蝈蝈偶尔发出几声鸣叫,倒比一月前要虚弱许多。
像是知道秋天来临,自己的时日无多。
“你看见了。”秋先生低声道。
楚翎示意红棠下去,待人走远,他才说:“楚某并非有意窥探,只是先生,这条穗子我见过。”
他深吸一口气,直言问:“是……萧青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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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侯被急召入宫,回府后一直阴沉着脸,萧泊槐和萧宗檀前后脚进了书房,很快,屋里就传来镇南侯暴怒的咆哮。
楚翎刚踏进主院,便撞见两人双双从里出来。
萧泊槐神色如常,倒是萧宗檀狼狈得多,额角多了条伤口,几滴殷红顺着下巴滑落到衣襟,染红了一片。
“让开。”他停在楚翎面前。
他眼中的厌恶浓得快要溢出来,仿佛在他面前站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团令人作呕的秽物。
楚翎觉得莫名其妙。
他环视四周足够停一辆马车的宽敞空地,萧宗檀偏要直直冲自己走来,什么萧家嫡子、侯府未来的主子,在他看来,这般迁怒他人的行为,比戏台上的丑角还要滑稽。
心中冷笑,楚翎还是让开半步。
只是落脚时,“恰好”踩中旁边一块松动但还没修的石砖,泥点溅起,弄脏了两人的靴子,连衣摆都未能幸免。
“哎呀,二少爷,实在对不住,我刚没留意脚下,这地砖松了也没人管,要不您把衣裳换下来,我给您洗干净?”
他嘴上说着,语气听不出半分歉意。
萧宗檀恨不得立刻掐住眼前这人的脖颈,看他濒死挣扎的模样。
周围几个下人听到声响,探头朝这边张望着。
萧宗檀咬紧牙,硬生生挤出温润的笑容:“不必,姨娘也是无心之失。”
他转而对一旁观望的萧泊槐道:“方才父亲吩咐的事,我去处理便好,大哥无需为此劳心。”
萧泊槐挑眉,似乎早有预料:“二弟既愿分担,那就有劳了。”
随着萧宗檀离开,萧泊槐也将视线转到楚翎身上。
这人正一脸嫌弃地拎起自己沾了泥点的衣摆,对闻声出来的泓久抱怨:“这路该好好修一修了,若是哪天有贵客不小心踩着了,侯爷定饶不了你们,到时候,我可不会帮你们说话。”
泓久连连应下,说一会儿就找工匠来修。
萧泊槐瞧着他狐假虎威的样子,唇角悄悄上扬,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笑时,话已经脱口而出——
“二弟今日接连遭了圣上和父亲的训斥,心情不佳,言行有冲撞之处,我作为兄长,替他向楚公子赔个不是。”
楚翎这才抬眼看他:“恐怕二少爷并不领你的情。”
“他领不领情是他的事,我道不道歉是我的事。”
“大少爷对二少爷倒是真心实意。”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楚翎挑眉:“但有句话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萧泊槐跟着笑了:“巧了,我正好有个很会算账的弟弟。”
泓久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见他们还要继续聊下去,于是提醒楚翎:“楚公子,侯爷还等着您呢。”
“噢。”楚翎应了一声,刚迈出一步,他又转回来,“对了大少爷,侯爷可消气了?”
萧泊槐没有正面回答:“若你去,父亲会开心一些。”
楚翎若有所思。
书房内一片狼藉,确如萧泊槐所言,镇南侯这回的气怕不是那么容易能灭的。
泓久识趣的关上门,并且赶走了附近的下人。
楚翎蹲下身,借着捡地上折子的动作快速扫过内容,上面写的是赵坷首战惜败的消息。
他刚要去碰一本联名上奏的弹劾折子,镇南侯阴鸷的声音幽幽落在耳边。
“过来。”
楚翎每走一步,心就沉下一分。
当镇南侯拿出那根特制的软鞭、当他按着楚翎强迫他跪下时,一场凌虐开始了。
“叫出来。”听着楚翎的闷哼,镇南侯越打越兴奋。
软鞭上缠着细细密密的丝线,抽在皮肉上极痛,却不会留疤。
第二鞭精准地落在与第一鞭重合的位置,楚翎感觉整片背好像被撕成了两半,血珠逐渐渗透衣裳。
“为什么……打我?”他艰难开口。
“为什么?”镇南侯玩味地念着这三个字,再度扬起手,“你无需问原因,你只记住,这是本侯的恩典。”
第三鞭重重地抽在了他最敏感的腰侧。
楚翎脖颈上青筋暴起,再也抑制不住地叫出了声。
“这才像话。”
第四鞭破空而来,楚翎控制不住往前倒,被镇南侯踩住脚踝,粗暴地压回原位。
“翎儿乖。”镇南侯弯下腰,鞭柄挑起他汗湿的下巴,眼底闪烁着癫狂与餍足。
“让本侯看看,你能忍到第几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