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梅怨》珍珠小油条

1、娥女

　　清晨的薄雾在阳光中隐约浮起，娥女将扶柴的手从灶膛里抽出，轻拍下手中的灰尘，拢了拢垂在面首的一缕乌丝，冲着空窗棱外田地上一个模糊的身影用尽力气喊道：“娘，饭熟了，快回来......”
　　娥女连叫了几声，朦胧中似乎听到了“哎”的回应，心定了定，从破灶橱里端出一碗昨日剩的咸白菜放在小方桌上，转身又从灶橱里掏出三个蓝底大白瓷碗，揭开锅盖，一股米香直勾勾地扑进鼻腔。
　　今天是特殊日子，娥女从快见底的米罐里奢侈地捧出一小撮米熬了粥。这还不够，她把自己平日里田边沟缝淘的高粱粒悉数倒出，用磨子碾了，加上屋外刚掐的灰灰菜，揉了，竟也蒸得两个像样的面团子。
　　“嗯～好香！”“馋猫子，诺......”。娥女将一个高粱面团子递到大弟手上，顺便摸了摸他额头。“昨夜你突然额头发烫，吓得我和娘不轻。现在是不是好多了？”娥女关切地问。“当然了！”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大弟冲自己的胞姐狡黠地眨眨眼，便埋头苦吃。
　　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娘！”姐弟俩都出门迎着。门口堆着一大串湿漉漉的番薯藤。娘正坐在板凳上揉捏着她的三寸金莲。“唉，天杀的野猪！昨个红薯地还好好的，今早去瞧就被咬得不成样子。”娘在自说自话。娥女不敢接话，只得小心地递给娘干净的方巾擦汗，双手垂在腰间，一时寂静无言。
　　自从在学堂教书的父亲身染恶疾，卧倒在床，这个家就时常笼罩着一层阴云。受病痛折磨不堪的叫喊声，砸东西的哐当声，母亲浆洗衣物的抽泣声日日在这个家庭上演。大约半月后的早晨，院子里给鸡喂食的娥女听到刺破清晨的惊号声，奔到父亲房间，看到母亲伏在床榻上痛哭。父亲睁着双眼失去血色的面庞被邻居大娘用白布盖住。“刘嫂哎，刘先生这病受了不少折磨，走了对他也是种解脱哎。”“为了肚子里的伢，你也要保重身体。”乡邻们你一言我一语赞颂着父亲的不俗人格，也安慰起了母亲。娥女找到缩在房间角落不知所措的大弟，轻拍着他的背，眼角无声地滑落两串泪珠。
　　“今早咋搞这么多花样？家底都要被吃空了！”娘不悦地看着桌上盛好的吃食。娥女面色微潮，细声说：“今个是您生日，才特地做些好的给您吃。”娘的脸上闪过一丝感动的神色，瞬而消失，板起面孔，“吃饭吧。”母子三人空出主位，倚桌而坐。娘拿起桌上仅剩的一个高粱团子，递到娥女手上。娥女躲闪着，“大弟吃了一个，这是留给您吃的。”“我儿吃了，就等于娘吃了。”娘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娥女只得收下。
　　风一日日刮得紧，娘的身子也一日日笨重起来。田地里经过虫灾、野兽噬咬，多日无收成。连村里的树皮、野菜也早已叫人寻个精光。娘望着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娥女姐弟，安慰道：“你们看着家，娘出门去给你们讨点吃食。”“不！”娥女着急地大声拒绝，“您肚子越来越大，万一出门有什么意外，叫我和大弟怎么办？如今我们也都大了，您放心，我带他出去讨，肯定能讨到吃的回来。”
　　娥女扶着脸色苍白的娘靠床坐下，在院子里拾了根较粗的棍子当驱狗棍，腰间系上旧时上学堂用的步口袋，牵着大弟，大步走出家门。“儿，路上当心点！”娘不住地喊着。
　　饥荒年月出门乞讨并不是稀罕事。村里户户大门紧闭，弥漫着一股寂寥的氛围，许大都是出门觅吃食去了。自村口走出，沿着大路向东，走走停停约莫二三里路，看到一排熟悉的店铺，娥女知道已经到了镇上。
　　肉档里黑黢黢的案板上空无一物，只有几只绿头苍蝇在围着转。杂货店里男人正在撤下柜台上香油、胭脂，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娥女姐弟，喝道:“唏！要饭的到别家去！”娥女忌惮男人手上的大鸡毛掸子，拉着大弟，一阵风似的闪开了。
　　再往前走，是一家饭馆。西风卷着招牌晃得哗啦响，一个胖女人双手合十，对着店里黑暗处的神像在祈祷着什么。娥女一边捏着大弟的手，一边小心地问:“婶子，能不能给我们点吃的。我们都两天没吃东西了。”女人转过身，扫视了他们一眼，嫌恶地朝他们吐出一口浓痰，“滚！别影响我们做生意！不然就放大狗咬人啦！”大弟被女人的声音吓得哭起来。娥女背起大弟，慢慢朝别处走去。
　　“假儿（注:方言，指女孩），你过来。”娥女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饭馆的后巷子传来，便放下大弟，徐徐踱步往巷子里靠近。只见一个圆脸银发的老太太手上拿着一个米糠团子招手唤他们过来。“真造孽，小娃，给你吃。”娥女感激地朝老太太鞠个躬，接过团子，正准备说话，只听狗吠声越来越近，老太太赶紧摆手叫娥女走。娥女只得牵起大弟跑出巷子。依稀听得见胖女人的叫骂声和老太太的嗫懦辩解声。
　　“那老太太真是好人喏！”娘听着娥女讲述他们讨食的经历，嗟叹着。母子几人分食了那个团子。是日晚上，娘腹痛发作，诞下了一个男婴。
　　家里又多了张嘴，娥女带着大弟出门讨食的次数越来越勤。为了不磨破鞋子，他们常脱掉草鞋赤脚走上三四里路。夜里有时太晚赶不回来，就在路边的破庙里熬过一晚。有时带回家两三个小红薯，有时是一碗米汤。也有时什么也没讨到，就学着村里大人挖路边的细土，用筛子筛了，加水揉了，放锅里蒸熟，做成观音馍吃。
　　熬过了冬天，娘能下地了，就带着娥女姐弟三人在地里刨食。新生的小弟倒也乖巧，躺在一只竹箩里用爹的旧袄裹着，睡得安安静静。忙碌了一天，晚上娥女和大弟睡着了，娘一边轻晃着摇篮里的小弟，一边用织布机纺线。织好的布让娥女和大弟送到镇上的布庄去卖，也贴补了一些家用。
　　立春刚过，天空飘洒着阵阵雨星子，伺弄田地为生的人们只好待在家或打牌或咵天打发闲时。娘坐在堂屋中间的长凳上搓织布用的麻线，娥女在房间逗弄着坐在床上的小弟。
　　“他刘嫂，在搓麻啊？”“诶，这不赶着织麻布交货嘛。”娥女在里屋听到这尖尖的嗓音，就知道是这村里最爱管闲事的花名叫“破罗锅”来了，就竖起耳朵听她要和娘说些什么。
　　“刘嫂，这一家里里外外都靠着你一个女人撑着，真不容易哈。”娘笑了笑，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破罗锅”忽然神秘兮兮地冲娘眨眨眼，低声说:“咱们村早生托我跟你说，要不要一起搭伙过日子。你也知道他老婆生病死了好几年，他一个人带着女儿又当爹又当妈，也不容易。”娥女看见娘停下了手上的活计，脸上泛起一片绯红。“破罗锅”又不知道对着娘耳朵嘀咕了什么，娘略一点头，“破罗锅”就捏着腰一摇一摆地走了。
　　娥女从房间走出来，拿着娘没搓完的麻线接着搓了起来。半晌，娥女抬起稚气未脱却坚韧无比的脸对娘说:“大家都说早生叔人好，勤快，我还可以多个妹妹说知心话哩。”娘不知有没有听到娥女说的话，只是在眯着眼沉思着。
　　是夜，娥女听到娘辗转反侧的声音，直至后半夜才消停。翌日清早，娘安顿好姐弟三人，就用篮子提着炮仗、黄纸出门了。娥女带着两个弟弟在屋门口边玩边等。太阳爬到屋顶上时，娘和“破罗锅”说话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娥女耳中。
　　“占了，庙里师傅说是吉卦。”“我就说嘛！我这就和早生说去。”二人的声音散去，娘回家把家里打扫一新。夜里，早生叔牵着一个瘦小的女孩，背着一个包裹进了门。
　　娥女是想和那个黄毛丫头好好相处的。娘叮嘱过她，“小丫头叫招娣，论岁数，你比她大两岁，尽量多让着她点。”娘的话，娥女都记着，她不想让娘为难。可招娣许是从小疏于管教的缘故，看见娥女姐弟从不理人，连见了娘也不叫。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下了，娥女伸手摸到招娣铺盖里是空的，正满心生疑，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在走近，原来是招娣过来拉开被褥睡下了。
　　第二日，娥女听见娘和早生叔说:“奇怪，做个下午放进去的米糕怎么就少了两块？”早生叔随口说:“许是叫老鼠偷了去。贡品少了就再找点别的东西补上去。”娥女想起昨晚招娣偷偷起床，今早扫地也在她床底下看到糕饼屑，便急着说:“不是老鼠。许是招娣……”“混账，别乱说！去外面拾些柴火回来！”娘厉声喝住娥女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娥女一下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愤懑地看了招娣一眼，夺过墙角装柴用的竹篼，拼命地跑出去了。
　　“什么嘛，她做错了也护着。”娥女用力扯着地上的野草野花泄气。“咋了，娃？”娥女循声望去，原来是后屋的大娘一边用锄头在地里翻土，一边怜爱地看着她。大娘一直对娥女家挺亲热的，娥女心里把她当成自己的奶奶，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事情都告诉了大娘。“成家容易守家难，你娘肯定也是怕你叔面上挂不住。小事就让它过去算了吧。”听到大娘的话，娥女心里好受了点，也不言语了，心里想着事。
　　那天开始，娥女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工具人，割草、拾柴、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娘没叫她干的活也抢着做，直到把自己忙到筋疲力竭睡倒在床，才觉得这一天又过去了。和招娣的关系，基本是见面谁也不说话，说话就掐架，所以娥女都尽量避着她。
　　“卖油面，卖油面喽……”娥女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看见一身蓝衣长裤的少年郎挑着一担油面在村里叫卖。
　　娥女认识他是隔壁村的，差不多十六七岁，家里开油面坊。快逢年过节的时候，娘会在他摊子上称上一些油面。“这是啷个帽子？”早生叔从田里扛着锄头回来站在门口问。“这肯定是卖油面的人掉的。”娥女捡起地上的草帽，急急跑到前方大路上去追。“卖面的师傅，你帽子掉了。”少年郎轻卸下货担，小跑着过来双手接过草帽，“多谢你，这帽子丢了回去我就交不了差。”阳光下，少年眉宇轩昂，古铜色的臂膀上可以看到冒着汗珠的毳毛。娥女有些愣住了。
　　“你等下！”少年郎返回货担拿着一包油面递到娥女手上。“不用，不用……”不容娥女推辞，少年郎转身飞奔向货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远了。娥女感觉心里酸酸的，又有一点甜丝丝的。苦闷的生活也有一点甜哇。
　　娥女记得那天一早喜鹊就在枝头叽喳乱叫。一家人正坐在厨房端着碗呲溜呲溜地喝稀粥。“早生，刘嫂，我来给你们报喜喽。”破罗锅满脸堆着笑，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娥女家。
　　娥女起身将自己身下的凳子端给“破罗锅”坐，闪到一旁收拾起了碗筷。“大嫂，你说的啥喜事？”娘不解地问。“破罗锅”从头到脚端详着娥女，并不回答娘的问题，只是问:“你家大姑娘今年有十四岁了吧？”娥女略一点头。“隔壁村油面店的老板托我来给他二儿子说亲，想让你家大姑娘到他家做媳妇嘞。”娥女听到这话心里扑通直跳。
　　“油面店的苏老板听说为人仗义，二儿子也相貌堂堂，在他家过活估计也不错。只是，我家大姑娘这年纪还尚小……”早生叔说出自己的担忧。“那家主人说了，姑娘过去先当女儿待着，等过个两三年再成亲也不迟。”“破罗锅”马上接上话。娘回头郑重地问娥女:“娥女，你自己可愿意？”娥女小声却一字一句地回:“都听爹娘的。”
　　娥女的亲事就算尘埃落定了。苏家很快派人来要走了娥女的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定了立夏那天过门。娘凑了些钱，给娥女制了一套藕色长袖汗衫和一件藏蓝色夹袄，叠进一个旧包袱里。娥女就背着这个包袱，梳洗干净，被人引进了苏家门。
　　苏家二儿子春生在众子女中排行老三，大子已成婚，最小的还戴着虎头帽抱在手上，四个女儿三个已被许配人家，只有一个小妹尚年幼呆在闺中。娥女就被安排和小妹睡在一床，平日里帮着主母做些杂物。小妹活泼可爱，总在娥女屁股后头跟着，一起干活，一起玩闹。她特别喜欢叫娥女“三嫂”，每次一叫，娥女的脸就羞成了猪肝红。“讨厌，人家还没成亲呢。”娥女羞赧地恼着。虽然还有些不习惯，娥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同，会主动浣洗三哥的衣物，记住他的饮食喜好，帮他缝补衣服。有时和主母学着给他做双布鞋悄悄放在他床前。
　　“谢谢。”娥女还记得他经过自己身旁轻轻地道出这句话时，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多奇妙的感觉。那一天干活也感觉充满了力量。
　　晚上，娥女洗漱完准备回房。 “娥女，你过来。”娥女闻声来到主母房中，见到三哥朝她看过来，低着头快步走到主母身边。“马上快到中秋节了，明天你和春生送些糕点去你家。顺便看下你爹娘，出来都这么久，怪想的吧。”主母笑咪咪地问。娥女心里春生没有丝毫松开涌出一股热流，感激地说:“谢谢娘。” “好嘞，明日正好可以不用做事，休息一天喽。”春生伸个懒腰，和母亲告辞就回房了。
　　那日晚上娥女都没睡好，恨不得马上天亮。天空刚露出鱼肚白，娥女就起床梳洗，穿上出嫁时的藕色长衫，本来要生火做早饭，主母忙推开她说不要弄脏了她的衣服。娥女只得拿着拨浪鼓抱着家里的小弟玩。吃完早饭，春生提着一串糕点和一扇猪肉，娥女快步跟在他身后走出家门。天气极好，风是徐徐的，两人悠闲地走在青草地上。“诶，你热不热？我的手心都出汗了。”春生打破了沉默。“真的吗？我感觉还有点凉。”娥女不解地说。“不信你摸下。”春生挑衅地伸出空着的一只手。娥女把手递过去试探，刚想说没出汗，手一下子被春生握住了。两只手紧握着，两颗心感觉触碰到了一起。娥女还有点害羞，想把手抽出来。“三哥，让人看到不好意思……”“有什么关系，反正你是我快过门的媳妇！”春生没有丝毫松开手的意思。娥女就只得任由她牵着自己穿过树林，跨过沟渠，什么也不用想，挺好的。“你知道吗？从第一次在你家门口见到你，我就忘不了。所以我回家求爹和娘到你家提亲。”春生温柔地说。“我也是……”娥女小声地说。“你也是什么？”春生凑到娥女耳边追问。“爹！娘！”“岳父……”春生愣了神，四下寻找哪有岳父岳母的身影。只有娥女趁机挣开手大步跑到前面去了。春生急得在后面喊:“你留神！小心摔跤！！”
　　三年后的冬至，娥女满了十七岁。油面坊宴请了数十桌宾客，娥女和春生正式结为夫妻。娥女头顶着红盖头，跪拜过祖先和父母，被人牵着来到春生的房间。这一夜，是她少女时代的结束，也是创造新家庭的开始。娥女爱他，敬他，春生疼她，惜她，虽然日子并不富裕，但过得起劲。一年后，娥女怀孕了，经过辛苦的十月怀胎，生下了大子，取名俭。春生除了在家里做油面，还和人学会了竹器编织，空闲时间就编了许多篮子、筛子等物件挑到集市上卖。邻村的娘听说娥女生了，把家里攒的一篮子鸡蛋提着送给娥女补身体，可第二天娥女就托婆婆拿到集市上换一匹布给春生做身合体衣服。因为他的衣裤早就干活磨得不成样子，天气转凉却总舍不得给自己做身新衣服换。春生一身泥泞回家，看到摆在桌上的新衣衫，责备娥女乱花钱，转身又从身后拿出用草提着的两条小鲫鱼。娥女知道为了给自己补身子，他又去湖里摸鱼了。“这么冷的天，别下水了，仔细冻坏了身体！”娥女气鼓鼓地说。春生摸了摸娥女的头，学着戏文上的人说:“为夫遵命～”娥女被逗笑得合不拢嘴。
　　生命不息，运动不止。春生和娥女又陆续诞下了平、梅、良这二子一女。家里吃饭的嘴多了，春生家的油面坊生意却日薄西山。原来这一年政府给各个村子划分了生产队，大家的田地、农器都归队里，家家户户都必须派出劳动力挣足工分，每月队里发相应的粮食给各家。

作者有话说

　　甜文，后面有反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