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珊》灵邧

2、寺院杀生

　　风雪里的云居禅寺显得格外静谧，层叠的屋瓦被雪城蒙住，瓦楞和滴水下凝结出参差透明的冰层，顺着藏黑的檐瓦垂挂而下，凌空凝出一根根尖椎似的冰柱来，在天光下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厉璟泫站在檐下，身形挺拔，玉面清冷，英气剑眉下那双幽暗冷沉的眸子正盯着前方，不知他此心里正在想什么。
　　“璟殿下。”李昭仪突然出现，在一旁行礼，手上端着白芙笙做的莲花糕。
　　厉璟泫只是簇眉，淡淡的斜瞥她一眼，便收回目光。
　　“殿下，这是妾身给殿下准备的糕点。”李昭仪把糕点碰在面前，正对着厉璟泫。
　　厉璟泫抬眸又看了盘中糕点一眼，眼底波光微闪，下一秒又隐匿消失。
　　他突然来了兴趣，目视前方正色提问:“既然是昭仪做的，那你便与吾讲讲这糕点的做法。”
　　李昭仪心下一慌:糟了，只顾着拿白芙笙的糕点，昏了头脑，忘记问一下她是怎么做的！
　　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厉璟泫只低头暗嘲，又敛起上扬的嘴角，问:“既是昭仪亲自做的，为何又讲不出来呢？”
　　李昭仪吓得不知所措，如果厉璟泫知道自己在骗他，怎么可能还会帮自己回去，说不定还会叫人惩罚自己。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认错，她将糕点递给一旁的侍女，扑通就在厉璟泫旁边跪下，拉着他衣服一角，带着媚声的哭腔就求道:“妾身有罪，欺瞒了殿下，这糕点是白小娘子给殿下做的，妾身是有事想求于殿下，才帮白小娘子代劳给殿下送来。”
　　“白小娘子?”他心里疑惑，便脱口问道。
　　“她是辅国大将军白承爵的女儿。”李昭仪唯唯诺诺的回话。
　　“白将军，”厉璟泫一惊，疑惑问:“他的女儿为何会来这里。”
　　“回殿下，嘉柔郡主的牌位供奉在此，先皇下旨命白小娘子在此三年，为生母也就是嘉柔郡主守孝修行。”李昭仪呼吸有些沉重，顿了顿又继续道:“因嘉柔郡主去世后没几个月景国就发生了宫变，景国城破迁都，但是圣命难违，白小娘子便一直在此修行……”
　　“先皇下旨?”他复述一遍，满心都是疑惑，不明白皇爷爷为什么会下这样的旨，莫名蹙起了眉，又道:“嘉柔郡主的女儿，白将军怎么舍得让她一人留在此处?”
　　即便自己对这位没见过面的皇表姑姑不多了解，但对白老将军却颇为敬重，而且不论是从皇祖母还是其他官员口中，都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夸他专情独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爱妻死后，忍心让她们的女儿受苦呢?
　　李昭仪生怕厉璟泫又以为自己在欺骗他，于是豁出去道:“本是不舍的，可是……可是几年前白小娘子还未及笄，便爱慕承安侯府的五公子沈旭庭至深，还写了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给沈公子，后面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将军府也丢了好大的颜面。许是为了家族和白小娘子的名声，白老将军才禀了皇上让白小娘子到这里守孝和修行。”
　　了解清楚其中原委，厉璟泫便不再疑惑，抬眼撇向一边的李昭仪。
　　“起来吧！”
　　“谢谢璟殿下。”李昭仪兴奋站了起来，满脸期待的看着厉璟泫。
　　“若是想求吾帮你回宫，便打消这个念头吧！”他声音有恢复一贯的冰冷。
　　霎时间，李昭仪表情一瞬间如同死灰，身体沉重险些跌倒。
　　“皇祖母是仁慈之人，你只需诚心悔过，做你该做之事。”厉璟泫知道，当初李昭仪受宠，打碎太后心爱的十二花神牡丹琉璃盏只是被人陷害，如今一年已过，皇祖母已经心软，求了皇帝让其回宫。
　　李昭仪如同被点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谢过厉璟泫后行礼告退。
　　李昭仪的侍女将糕点放进厉璟泫房间内的桌上，也恭敬行礼退下。
　　厉璟泫回到房间，在桌前坐下，抬眼盯着桌上精美可爱的糕点，栩栩如生，就真的像一朵朵精美的莲花绽开在眼前。
　　他抬手拿起一块，放到嘴里轻轻一咬，莲子和芸豆的清香在舌尖散开，他不由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山楂的酸味中和了蜂蜜味道所以一点儿也不会腻，茶粉的清香在唇齿间萦绕不散，厉璟泫陶醉其中，一口品完，回味无穷……
　　北风呼啸，寺内古树枝头还悬挂着最后几片枯叶，它们在风声里拼命抖动，发出呜呜的哀鸣。
　　白芙笙母亲牌位放置在长乐殿，牌匾是白承爵禀明皇帝亲自提字的。白芙笙一直在想，父亲到底多爱母亲啊，他一边无法忍受妻子离世之痛，一边又在面无表情的安排好母亲离世的所有事情。
　　白芙笙跪在母亲牌位面前，闭着眼睛诚心诚意的默念着经文，脑海里又忍不住的浮现起和母亲在时的场景。她出神，经文还没念完，她自知是自己不专注，连忙伏下身子对神龛上的地藏菩萨佛像一拜:“信女心意不专，请菩萨原谅。”
　　厉璟泫此时已经进了长乐殿，站在门边距离白芙笙四五米远。
　　原来，白老将军的女儿就是她。
　　如今的白芙笙行为得体、谈吐端庄、气度沉静的样子，厉璟泫无法想象之前她竟然会做出李昭仪说的那些事。又或是她真的爱那人到了骨子里，他突然来了兴趣，倒是想亲眼目睹一下那位承安侯第五子沈旭庭，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
　　他抬步走近，白芙笙察觉到脚步声，伏起身子转身去看，却见是厉璟泫站在自己旁边。他目光冷冷，眼神却不知道聚焦在何处 。
　　见他没说话，白芙笙也有点无措，随即调整了一个方向，伏身朝他拜了拜:“摆见殿下。”
　　“佳柔郡主也算吾的长辈，既到此处，理应来为她上柱香。”他声音低沉，此刻听起来却无端让人安心。
　　“多谢殿下。”白芙笙回到原来的姿势，盯着供桌上母亲的牌位。
　　厉璟泫燃了三柱香，恭敬的拜了三拜，才把香插进香炉。
　　见了台上摆放整齐的一盘莲花糕，厉璟泫神色动了动，“这莲花糕，听闻是白小娘子给吾准备的?”
　　白芙笙一愣，又有些无措起来，转身端端正正的抬起双手上下交叠，回道:“只是想来殿下可能不习惯山中粗食，所以给殿下准备的，希望殿下不要嫌弃。”
　　厉璟泫蹙起眉，有些惊讶的凝视这她。白芙笙眉眼低垂，一双弯月一般的眼睛含着笑意，嘴角也勾起两个浅浅的小梨涡，美的惊世骇俗。虽笑的灿烂，但厉璟泫你感觉到，她是悲伤的，是痛苦的……
　　“吾不能习惯，你便可以习惯?”
　　“回殿下，在寺中几年，芙笙早已习惯。”
　　厉璟泫沉默，过了一会才说:“起来吧！”
　　白芙笙想着今日经文还没念完，但是厉璟泫是皇子，他的话也不能不听，便乖乖起身，站在了他旁边。
　　“可知这雪，什么时候会停?”厉璟泫依旧还皱着眉，脸上第一次露出表情，面色担忧的望向窗外，院内上空漫天飞扬着雪花，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依照白芙笙几年待在这里的经验，她认真思考后肯定的回道:“按往年的经历，雪不会下很久的，最多三日便停了。”
　　听到这话，厉璟泫眼里闪过一丝喜色，稍纵即逝，心里却安心了许多。
　　“只是今年有些奇怪，小寒之后便下雪了，以往都是还要稍晚些。”白芙笙也有皱起眉，有点懊恼。
　　厉璟泫听罢心里又悬了几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不能就这样困在这。
　　“殿下，山顶地势高，所以气候也与山下不同，放宽心，耐心等等看吧。”白芙笙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这样解释道，只希望他听了能好点。
　　厉璟泫看她那副替别人忧心忡忡又没有办法的模样，忍不住嘴角笑意，顿了顿又正色道:“既然如此，那便等等吧。”讲完，严肃的紧了紧剑眉，缓慢的迈步出了殿门。
　　留下白芙笙愣在原地不解，这样就可以了?
　　翌日，寺内后院。
　　寒风渐渐强劲起来，裹挟而来的是片片飞扬的雪花，一片片凌空横飞，打在白芙笙脸上。她手里抱着一沓抄好的经文，由房间出来往正殿的方向走去。抄好的经文，她都要拿到佛祖金身下供放。
　　正要经过古树，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嘶”的尖锐响声，白芙笙耳朵短暂听不到声音，神经绷的似乎要断开，痛的她紧闭双眼。一声鸟的哀鸣和物体落在地上的声音传到耳边，她睁开眼睛，一摊刺目的鲜红映入眼帘，她吓的大叫出声，跌落在雪地上，手中是经书四下散开，跟随空中的雪一起飞舞……
　　“你们在干什么！”闻声赶来的厉璟泫看的这一幕，一股无法压抑的怒气在心头翻涌，愤怒让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两个自知犯错的手下慌乱的收起手中的弓箭，此时厉璟泫已经快步走到白芙笙面前，将人扶了起来。
　　白芙笙手脚颤抖，口中喃喃的念着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回殿下，受伤的几个兄弟几日没有吃肉，伤口愈合太慢了……属下们刚刚只顾着盯着天上，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这里，请殿下责罚。”军士恭恭敬敬的跪下领罚。
　　听到前一句，厉璟泫的脸色才缓了缓，听到后半句他又怒道:“是要责罚，回了燕陵自去各领二十军杖。在佛门重地杀生，是谁教你们的?”
　　厉璟泫的声音如同恶魔低语，两个手下吓的也忍不住身体颤动:“回殿下，属下们记住了。”
　　厉璟泫才敛了怒色，撇眼看着地上狼藉，沉声叱责道:“把地上的佛经捡起来。”
　　“是。”两个军士见厉璟泫不再生气，赶忙殷勤的起身捡着散落的经文。
　　白芙笙已经从惊吓里缓了过来，见地上的大鸟还在地上扑腾着，赶紧跑过去仔细检查它的伤口。只是她不懂医术有些迷茫，看不明白它是能活下来还是马上就要死了，心里有几分难受。
　　手犹豫的动了几下还是没有敢碰上去，她怕，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见过血，又在这寺院修行几年，使她更敬畏生命，害怕杀戮，尤其是鲜红的血迹在落在无暇雪地上更加触目惊心。
　　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大手落入白芙笙眼里，他将那只鸟小心捧着起来，翻着它的翅膀仔细检查，最后抬眼看着白芙笙紧张的模样，皱着眉沉声道:“还有救。”
　　就这短短的三个字，让白芙笙转忧为笑，一双清澈明眸闪着光，笑的像夜空中皎白的弯月。
　　他见状也才放心，暗自松了一口气。
　　厉璟泫房间，屋门处厚重的棉帘，偶尔被冷风掀起一角，冷气和雪花一起扑进屋里，裹挟着一股寒气，令人猝不及防。
　　白芙笙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厉璟泫坐着帮鸟处理伤口，她只小心翼翼蹲在他旁边，递着需要的工具，紧张兮兮盯着正在被厉璟泫清理伤口的那只灰色羽毛的大鸟。
　　厉璟泫包扎完，清理完的羽毛很干净，便将它递到白芙笙手里。
　　白芙笙接过，依旧紧张的观察着它的状态，好像真的没事。又暗自松了一口气，它没有咬厉璟泫，不然真的担心他会把它丢出去。心想还好它还挺乖的，包扎伤口也没有动，嘴角便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只是翅膀受伤了，你先养着吧。”他道。
　　“那殿下，它好了之后还可以飞吗？”白芙笙还是担心的问道。
　　厉璟泫是由高到低的俯视她，清冷的眸子突然闪过一丝微光，转瞬即逝。
　　他只点了点头，白芙笙却高兴的笑了，本就蹲着的身子，索性想跪下来给厉璟泫行个礼。厉璟泫却手疾眼快的抓住她的双臂，站着将她扶了起来。
　　白芙笙惊讶的愣在原地，脑中回想起来当初自己在侯府私塾课堂上，回怼了先生一句“抱残守缺”，沈旭庭便让她跪下给先生赔罪道歉……
　　“本就是我手下人犯错，不必如此……”他声音明显有一丝慌乱，心跳也莫名加速。反应过来，他自己都诧异，自己是怎么了?
　　白芙笙回过神来，神色慌乱，心不在焉的冲他笑了笑，伏身给他行了个大福礼。“多谢殿下，我先回去了。”
　　说罢便转身，逃也似的离开。
　　厉璟泫惊讶她的变化，刚刚那一瞬间，他感觉她似乎很难过？
　　抬眼撇到一旁，那些白芙笙掉在雪地里的经书还在桌上。他伸手拿起一张，字体清秀端丽，每笔每顺都起落有度，笔锋还有几分凌厉，不由心中一动，由衷赞叹。部分却有雪落在上面融化后映在字迹上，墨水便晕开看不清是什么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