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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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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燃烧的父亲
阿蒙不太理解发生的这一切。
父亲如他承诺的那般,将一切娱乐活动带他都好好地玩了一通,一切都很好,他每天玩得尽兴极了,他只希望这个假期能维持的更久。可为什么今日父亲急匆匆地消失了,只留给祂一封仓促写成的信。他无法理解,反反复复地读这张纸,坐着读,站着读,躺着读。把信中的字翻来覆去地读,倒着读,跳着读,用一切解密的能力去拆解文本,却还是什么也没能读出。
“我会回来。”
绚烂的世界褪成枯燥的黑白两色,没了父亲后,他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像说,阿蒙把椅子和桌子搬到窗边,整日看向他们来时的那条道路。他醒来的太晚了,大雪将父亲半夜的离去的车辙覆盖得严严实实,不然他一定会跑步追上。
等待了一周,他什么也没等到,家里已经落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阿蒙开始有些埋怨父亲那晚无言的道别了,如果他知道那是道别,那他一定不会沉睡。不过也只是埋怨父亲不带上自己,并不埋怨等待的当下,他总是很有耐心。
“晚安,父亲。”
“明天见。”黑暗里的父亲覆上他的眼眸,语调是那么的温柔,他没法不在那样的祝福声中放松意识,笑着闭上眼,或许只是一闭一睁,明天的父亲就会再次呼唤他起床。
阿蒙支着脸颊,看向窗外,手指反复握拳,松开,握拳,松开。他想抓住父亲的手,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也没关系……反正父亲不会需要他做些什么,他只要跟在身旁,父亲就总会牵住他,或者抱起他,父亲的怀抱温暖极了,他能趴在自己发现的最好的位置好好睡觉,哪怕口水弄湿了衣服,父亲也只会笑着看看他,绝不推开他。会不会正是因为自己什么也帮不到什么都能做的父亲,所以才没法跟上父亲,被他放在了家中,连寻找的方向他都不清楚。如果自己有用的话,会不会现在已经看穿了雪野里隐藏的一道痕迹,跟了上去,或者那天晚上提早看出父亲微笑的道别,偷偷坐上车里头,在父亲扯开自己丢在副驾驶上的围巾时,给他一个我要与你同行的惊喜。
裹着父亲给自己系过的围巾,阿蒙守在窗边,维持了一年。一年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化,他给从未见过的爷爷奶奶打电话,发现电话还是打不通,他失望地看向窗外静悄悄的菲雅尔塔,等待夏日的到来。可直到新一轮的冬天重来,声称去南边躲冬天的爷爷奶奶也还是没有回来,阿蒙在心里准备的话语和小惊吓没能用上,他想,会不会爷爷奶奶们不回来了,会不会他们只是蛊惑人心的幽灵,才不是父亲的双亲。可父亲不会骗他,那为什么爷爷奶奶跟父亲一样不回来呢。他并不习惯一个人独处的时间,父亲从不会让他一个人孤独太久,于是,在分别后的第一个月开始,阿蒙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做,不再白白等待,他坐在窗边,每天都花满一张纸,父亲教了他最基础的绘画技巧,如父亲一样聪明的阿蒙能够在反复对一棵树,一片海,一间屋子的联系下,逐渐从大概像那么回事的模样,在画到三百六十五张画后,画出了独特的艺术感。
自画画开始不需要一天后,阿蒙又开始了看书,他首先把父亲给的词典背完,然后一鼓作气把父亲房间的藏书全部看完,看完并背完时,他才发现,时间转瞬即逝,原来又过去了两年。父亲真慢啊,和父亲一起栽种的缬草开出新的一轮,阿蒙模仿植物书中所说的办法,悉心培养,第四年的时候,原先光秃的家门外长出了一排排缬草,一团团白色的花如同发霉了的面包,随风摇曳。
阿蒙长高了不少,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他把父亲房间里的衣服统统掏了出来,自己一件件搭配,一件件轮着穿,每天以镜中的自己为模特,画上一张堪称照片但送不出去的作品。打扮自己也很有趣,阿蒙心想,但衣服是有限的,我该找些什么新的活动好呢。于是阿蒙拆起了家,字面意义上的拆,不过不是简单地拆了不拼装,而是拆掉后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再重新补回去,意外地,阿蒙学会了许多毫无用处的手艺,对维修书中学到的知识了解的更深了,他都可以以此当饭碗,做一个能干的工人。他甚至把家里的老鼠洞,漏水处一一补上,给家里重新涂上了新的油漆,每天打扫的干干净净,阿蒙期待的坐在门口,等待父亲的惊喜感慨,但是他没有回来。
第六年起,阿蒙开始在家外活动,在春季里,他撑着雨伞在森林里摘野果,在夏季里,他躲在绿荫底下,躺在及腰的草丛间睡懒觉,在秋季里,他在树间,抢松鼠屯的野果,在冬季里,系着围巾在雪原间寻找雷鸟与榛鸡。于是第七年到了,阿蒙开始离开家,五分钟内无师自通,阿蒙学会了开车,但他觉得按部就班的开车很无聊,于是决定倒车开,动作熟练的像个老司机。他往家里写了大大的一张“我出去玩啦!”的纸条,沿着山坡一路倒开进了菲雅尔塔,首先他进入的不是旧城或新城,而是两侧栽种棕榈树的海滨公路,阿蒙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葡萄紫的海水,罔顾一旁“禁止停车”的交通路牌,停了车,盘着双腿坐在车顶上,近距离地看起了的海。没有太阳照射的白日沙地边的海水看起来并不算多干净,卷起的海浪的阴影有些发黄,海水呈现蒙蒙的褐色和灰色,如同稀释过的泥水,与天空相接的海平面倒是泛出独特的翡翠般的颜色,笔直且突兀的与浅蓝的天空相接。太阳慢慢从云层钻出,海鸥喋喋不休的叫唤,还有一只大胆的飞到了阿蒙身边,他懒得赶,也没低头看,继续欣赏眼前的美景,察觉到这个人类什么也不做,自己也吃不到薯条或汉堡,索然无味的海鸥扑打翅膀,飞向海水,浮在海面游泳,午后的海水的颜色渐渐发生变化,颜色漂亮了许多,透亮而干净的蓝白纹布铺的方方正正,吹拂的风晃出细密的褶皱。到了下午时分,海水渐渐看不出原先的蓝,波纹起起伏伏,彼此四方交织,灰暗的阴影压倒了透明的色泽,流动的变化清晰可见,衰弱的阳光继续撒在海面,为仅有的一条线上的海水撒上明亮的光屑。到了傍晚时分,黄昏降临,薄薄的粉白海潮如同孩子们胡乱画出的线,相继吹上岸,吞吐的海水像是一片片黏在沙地的透明膜,或是被剥下来的蜻蜓的翅膀,反复洗刷沙地。海天相接的线是一条笔直的暗蓝,紧密衔接的天空同样灰暗,但紧接着过渡为了明亮艳丽的绯红,浅淡柔软的黄芒,一片难以察觉的白,以及不知不觉覆盖整片天幕的灰蓝。夜晚慢慢涌来,什么也都看不见了,天空与大地却也没能混在一起,那不知道多远的人类亮起灯,在天与海之间拉出一条笔直的光线,彻夜未关,直到第二天,暧昧的白吞噬起青黑的天空,波浪渐渐亮出些许光波。他听着海潮的声音起起伏伏,突然什么也不想思考了,跳下车,挥舞双臂,欢呼一声,朝海里跳去,他其实并不喜欢海,大海表面漂亮。可跳进去后就会觉得海水冰冷,水面下的风景坏透了,稍微往地下探一探,就会感到视野一片漆黑,呼吸有些困难。这里头有什么呢,这里又像什么呢。阿蒙灵活的转了个圈,顺从心中对未知的恐惧,主动上浮。那海水底下像谜团吗,谜团的背后隐藏着可怕而不容辩驳的真理。像自由吗,沉入它的深处,突破外界对自身的一切的束缚,便能享受到真正的畅游了吧。他从海水里探出头,只见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光芒照亮了整片海水。或许那更像爱,看起来美好而吸引人,但一旦跃进,就会发现自己对爱的那个人永远不清不楚,像是黑黢黢的海底,谁也抓不到爱和人,只有生命会在黑暗里如同泡沫逝去。他摘下滴着海水的水晶磨的单片眼镜,湿漉漉的袖子擦不干它,他透过单片眼镜看向海水,看向太阳,他想,父亲,你是在黑暗里面沉睡呢,还是在光芒深处注视我呢。
第八年,他开始写日记,日记的第一句话是:“我在做什么?在等您。”第二句是:“您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祂重新读了一遍,觉得很满意,于是合上日记,等待第二天的到来。花费了一年,阿蒙已经把菲雅尔塔的一切都走过看过了,所有人的财富和秘密他一清二楚,如同神一样看着这群无知可怜的人们在他预设的框架里活动。对父亲而言,我也是这样吗?我也像只是一个叫阿蒙的角色吗?阿蒙心中不快,在日记里记了这一句疑问,决定之后让父亲回答自己,如果真是这样……好吧,他其实只会有父亲不早些告诉自己,竟还能以这样的视角旁观一切——非常新鲜!有趣极了!他笑着打上感叹号的点,快来和我一起看吧,或者您快邀请我,去您的席位上观看吧。在第十年的某天,阿蒙给自己做了一份父亲口味的土豆沙拉,裹着父亲的衣服和始终没变的围巾,坐在了窗边。他每天都有种预感,父亲今天会回家,于是他心怀期待地将第二份餐具摆在了自己面前,一边吃,一边等待起预感的实现。
守着寂静的小屋,聆听闹钟的滴答,他什么也不说,堪称顽固地对空气微笑。
直到门被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