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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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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路
他喘息着从奇异的石油之海里爬出,全身上下仿佛被子弹射穿,脑袋昏昏沉沉。发生了什么,我在那里待了多久。他头晕目眩,五感变得极度异常,这让他闻到了痛苦,看见了血腥,听到了死亡。他找不到熟悉的人,夜晚让他惴惴不安,推开一扇扇破烂的研究所的门,忽高忽低地呼喊同事们的名字……费奥多尔,叶甫根尼,夏洛塔,伊戈尔,你们在哪儿,回答我一声。废墟状的研究所内没有人应答,他呆滞了一会儿,被封锁的实验室,目睹同事们化作石油的惊骇,可怖的幽灵般的呼唤,种种愤怒和畏惧在喉头沸腾,绝望重新杀入头颅。
他注意到地上有个东西,长期的研究员生涯让他有些近视,他下意识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副完好无损的眼镜带上,眼镜并没能帮他看清地上破裂了的长方块,他注意到那似乎已经不能称之为手机,但又可以是,于是这块薄薄的砖便成了手机。他努力抵抗不断渗透进呼吸间的未知低语,强迫自己镇定,不要理会柔软成面条的四肢,不要好奇每分每秒诞生或死亡的细胞,不要在意我体内是谁在说话我不需要罗网临于你的脖颈回归众生的归宿生者的乐园人以为正成为死亡我我是谁我将创造万物我将化作一化作万我分离光与暗创造天空与大地我为存在之伊始我是谁我创造得以存在来到我这——快点联系外界,他狠狠地把头往地上一撞,撞一次没停下那就多撞几次,直到真的不知道做了什么,一滴活奔乱跳的金色的血分离了出去,或者说,诡异的液体,他这才从呼唤的呓语中清醒了些。对,对了,要联系外界。他的手抖个不停,打开手机的界面,散发幽幽荧光的壁纸显示熟悉而陌生的模糊图片,他记得那是,那是,那好像是他父母在花园里种的花,是红色的,红色的什么花?是玫瑰,康乃馨,还是红叶李?他惴惴不安,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用力摁下电话键。他曾拨打过无数次父母的号码,滴,滴,滴,喂,求您啦,快接电话吧,我的好妈妈,我亲爱的爸爸……滴,滴,没有反应,没有反应……
世界了无生机,口中衔着骸骨的怪兽肢体腐化多年,坚固的钛合金阀门被惊人的巨力揉成一团的铁皮,人类引以为傲的计算机在岁月的侵蚀下退化成死亡的金属,仅有似模似样的结构外壳依稀可以证明人智曾经的辉煌。他怔怔地注视双眼所见的,研究所外已然被毁灭的世界,摇晃了下后跌倒在地,涕泗横流。神啊,神啊,您竟如此残酷,将我从文明中逐出。指甲盖里扣进了坚硬的灰泥,痉挛的身体饱经地狱里火焰与洪水的洗礼,无处容纳的孤独淌下漆黑的绝望。有道声音悄悄在他的心脏里说:放弃这一切,都交给我吧。可他却不愿松开攥紧的手,对心中令他羞耻的胆怯而愤怒,他对仍在跳动的心脏质问:怎可就此咽下那软弱的命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研究所里没有黑夜与白天,软绵绵的时间没有任何价值的流动。他探索完了研究所的所有地方,收拾好了能收拾的,整理好了能整理的,连带内心远离故乡的痛苦也尽数收纳,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在即将出门前,下意识换上一套常见的黑色神职人员长袍,将十字架项链悬于胸前。
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国与国的纷争不断增多,极端天气与种种天灾人祸出现频率愈来愈高,尽管他总能用数据向父母证明一切都很科学,但学问并不如他高的父母们却不这么想,他们担心出门在外的孩子会受伤,在他返回乡下的小屋休息时,父母便带他去当地的教堂。而他不在的时候,父母便自己虔诚祈祷,希望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能够保佑他们的孩子。作为一名实打实靠自己能力获得博士学位的他并不反感宗教,祖国的宗教几乎已经渗进了民族的血脉,他发自真心的认为,自己能活着,拥有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这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奇迹。可如今他经历了这匪夷所思的巨变,在研究所的同事们都死去后,自己仍能坚强地活下来,拥有思考和行动的能力,这又该是怎样的奇迹呢?他虔诚地吻了吻这次出发前往研究所前,母亲亲手带给他的这枚整体黧黑,边角泛银的十字架项链。我爱您,爸爸,我爱您,妈妈。
他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携带了一块从未见过的奇特石板回来,上头的文字很是奇特,既非表音文字,也非表意文字,他难以找出这团文字和他掌握的几门语言间的联系,而且比起说是文字,不如说是一种具象化的本质,抽象晦涩,难以理解。他直觉这块石板是一份珍贵无比的摩西之约,于是将其珍重的收纳在了身体里,作为一路的研究主题。虚虚往空中一划,密闭的褪色庇护所划出一道可供通行的裂口。外界一片漆黑,他有些迷茫,伸手握住十字架项链,十字架背后刻着的文字赋予了他踏出的勇气与前行的力量。
他勾了勾唇角,伸出手,指向前方无垠的黑暗。宣告道。
“要有光!”
他开始在人世间行走。非人的身体免去一切饥饿与疾病,非凡的力量让他在疯狂中掌握着至强至暴的真理。他对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不了解,而一位出色的学者理应研究一切未知。他从切尔诺贝利出发,顺着第聂伯河漂流,朝自己家乡的方向走去。目睹满是疮痍的大地,凝望漆黑的天空,铁片沉埋于花草与血肉之间。并不太平的夜晚里偷偷思念家乡的美梦总会被打破,他不得不睁开双眸,或是巧妙地拨动时间的指针,或是在阴影里制造狠厉的怪物,或是释放太阳的光与热灼烧污秽。他时时探索神秘的力量,挖掘石板的秘密,记录早与过去大相径庭的新世界。
因为不知晓,不了解,他总会弄伤自己,在神奇与危险并存的非凡,哪是那么简单就能从未知中走出畅通而平安的道来的?比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野兽隐蔽的窥伺,他更喜欢在自己一开始就点亮的光下行走。他也很清楚,如果想让这个世界的光能够悬于天际,此刻的忍耐和探索都是有必要的。
在这段独行的时间里,他的思考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人类文明的的确确消退了,行于大地的是巨人,是巨龙,哪还留给人类什么空间。他哀叹,这是多么的不幸,千千万化身不幸的人类。他不甚熟练地击退看守饲厂的野蛮怪物,向圈养奴役的人类伸出手。他说:“无需害怕,我当拯救你们。”然而它们的心名叫脆弱,久久畏惧强大而勇毅的他,只怕能吐出那有毒的奶与蜜,便用石头砸他,它们说:“你非同类,怎可擅自破坏我们的门?”他说:“我同你们一样都是人类,生有双手是为探索,育有双腿是为开拓。如有紧闭的门与沉重的锁,为何不毁了离去。”它们惊诧极了,问:“那门是我们的家园之盾,那锁是我们的生命之泉,为何要毁了离去?”
他心中惊颤,纵是将门烧成铁水,放下自己收集到的食物和武器,细细描绘人作为生命的顶端行走于世的世界,也不见它们舍得迈出一步。他悲叹一声,将附近可能威胁他们的统统处理干净,再在众人古怪的注视下转身离去。他在心中说:自贬牲畜者,必不用两条腿行走。他接着说:可千千万的人难道都当如此自贬自辱?生命短暂,岂可如此麻木。作为一名学者,他热衷给自己抛出各式各样的问题,尽管它们并不一定能够得到解决。结束日常的自问自答,他习惯性回顾一次问题,总结一个答案,突然间他头皮发麻。那是谁在说话?
他谨慎地运用哲学和心理学知识剖析自身意识,小心翼翼地把控力量,一点点分割肌体,他苦中作乐,自己就像在复现亚当的行为,转念一想,既然自己正在制造夏娃,何不让他变得更漂亮一些,更能干一些,更厉害一些,因为他能让自己交付信赖,能一起共享旧日的秘密,能坚定不移地永远陪伴左右,彼此会像朋友那般插科打诨,会像战友那般坚强可靠,会像家人那般温暖亲密。他抽出自己的肋骨,决意挑战制作他心中最完美无缺的造物,赋予他美丽、强大、勤劳、聪慧与至关重要的人性。
他脱下给自己的黑袍,给黑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披上,祂开口的第一句便是久违的一句俄语打趣:“为什么你非要我醒来了才给我衣服,是想欣赏你创造的美的身躯,还是让这种行为具有什么莫须有的宗教仪式感?”他一愣,喜极而泣,神性仿佛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激动地拥抱自己的小拉斯柯尔尼科夫,一遍遍重重地亲吻祂俊美的脸颊。黑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无奈地抱住自己的本体,摇头嘟哝:好吧好吧,其实我想这么做也好久了。这具完美无缺的身体浓缩着他对人类之美的一切认知,也标志着他对非凡力量的操纵上升至新阶段,可他的造物和他此刻都更欣慰于自己终于在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了久违的温暖与爱。他不断抚摸祂精致的脸庞,说:“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我要给你萨斯利尔这个名字。我已经听见你同我一样激烈的心跳,现在快多说些什么,好让我知道你是否与我期待的一样。”而祂知晓自己心中一直潜藏的不安与迷茫,仰头坚定回吻情绪少有这般激动的半身:“我的阿廖沙,我的好亚当,瞧瞧你现在的模样,活像个抱着电吉他唱摇滚的叛逆青年,但你现在的确该唱一首——我会是吞下你疲惫的阴暗,我会是承载你光芒的影子,欢庆以后你所走的路必有我的同行吧。在你成神前,总要走一遍地狱。”
多么亲切而感人的话语,他重重拥抱与自己亲密无间的血肉与生命,抱着抱着泪流满面,纵然两人相视而笑,但这却并未中断他的哭泣。在未来重返切尔诺贝利研究所的某日,他作为观众冷静回顾这一切,才意识到透明的恐惧早已如荒漠植物的根茎,扎进他的灵魂深处,或许祂永远无法再摆脱,可那时他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