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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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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前往菲雅尔塔
“父亲,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阿蒙将父亲递给他的门钥匙揣入包中。
“我的诞生之地。”他一手抱起仅到自己腰际附近的小阿蒙,一手拎起行李箱,朝车库走去,“我的家乡,菲雅尔塔。”
“我还以为您是天然降临的,这个世界有了光的同时就有了您。”阿蒙半开玩笑半吃惊的说,揽住父亲的脖颈,推了推有些下滑的单片眼镜。这的确是他的真心想法,在他眼里,自己的父亲是这世间最聪明,最博学,全知的同时天然全能般的了不起的伟大存在。
“我很高兴收到你的赞美,但阿蒙,宗教方面来说,是先有神再有光,现实层面来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我跟你,还有所有人类都一样,我也是正常诞生的生命。”
阿蒙瘪了下嘴。
“他们和您一样,都很厉害吗?”
“不,我的父亲是小学教师,我的母亲是家庭妇女。”
“但他们能培养出您,一定在某些方面很了不起。”
“于我而言,他们的确很了不起,他们教会了我许多美德,比如仁爱与分享,还有我至今都没学会的对神的忠诚与谦卑。”他笑了笑,“到时候你可以多称赞几声你的爷爷奶奶。他们一高兴,就会做好吃的奶酪饼,给你编织围巾和袜子。”
他打开车门,放下行李和阿蒙,瞥见阿蒙洁白的羊毛围巾没有系紧,便俯下身给他拢了拢,把缝着有些蹩脚的乌鸦和太阳的纹样的一角用蛮力塞进衣服里,又将安全带给他扣好,他满意的拍了拍阿蒙,关上车门,转身将行李箱放入后车厢。
“说这种话会让他们喜欢我吗?”等父亲坐到驾驶座上打开空调和雨刷,阿蒙这才好奇发问。
“当然。”
“如果不说,他们就不会喜欢我吗?”
他凝望自己仅在等待答案,全无紧张和担忧的孩子。在这世上似乎只有他知晓阿蒙每张笑脸的真伪,每个动作的意味。老实说,自己奇迹般拥有的独子从人类社会层面思考,绝对算不上多好的孩子,把阿蒙带进研究所里的那段日子里,他总会做恶作剧,和其他人发生矛盾(让孩子哭或者让大人怒),“乖孩子”的名号永远落不到他头上。
阿蒙毫不在意大人们对他顽劣性格的隐隐排斥,他认为这是大人们的愚钝和无知,软弱与无趣的表现,而人类自儿时起就决定了人生的趣味和能力的高低,所以他笃定研究所里那群无趣的孩子们,长大后也只会成为父亲同事那般无趣的家伙——听完阿蒙的评价,他有些担忧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提前读了某些有害的哲学书,或者叛逆期来得太早,经过他的观察,他发现阿蒙的人生观不知不觉间变得过分游戏化,阿蒙喜欢观察人,思考人,但并不是以此来完善自身,而是通过实际行动与隐蔽手段,获取自己所追求的物件,经验,甚至情感。
老实说,这跟他也有关,他实在是过于溺爱这个独子,他喜欢阿蒙安静聆听自己讲解时孜孜求学的模样,也喜欢阿蒙恶作剧得逞时沾沾自喜的表情,于是他长期的放纵和包容,工作的忙碌和生活的疏忽,无形间助长了阿蒙的野蛮发育,以至于之后在他出于一点好奇心,对抗心,和被同事们提醒后不得不担负的作为父亲必尽的教育职责的驱使下,就跟玩弹珠一样,连续数次挫败阿蒙送给自己的“小惊喜”。头一次吃到如此败仗的阿蒙自此在父亲面前乖巧了起来,深信不疑自己的父亲身上具备常人所没有的仁慈与强力。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确为自己的才智和成就而骄傲,但他想,阿蒙可能并未真的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让他高看一等的要素,阿蒙大概……就是单纯的顽皮,毕竟阿蒙口中的“有趣”的必备条件之一便是具备能够察觉出他的恶作剧,并能够从现实层面打败自己。不过这样并不坏,阿蒙没有挫败,没有试图挑衅一个正常家庭应有的底线,没有全盘放弃自己尚且年轻的恶作剧之路,在最后,阿蒙还是那样亲近自己。
他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都深爱自己的孩子,并无私地给予孩子爱,长此以往,阿蒙也会懵懵懂懂明白了爱的概念,他想阿蒙的确拥有这种情感,只是阿蒙的爱一定跟普通孩子不同,跟他以前对子嗣的幻想不同。就像此刻,阿蒙对自己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无动于衷,他只是在探求一个崭新的问题。他早已通过行为和语言确认了自己与父亲间坚固的感情,平日里也乐于反馈给父亲一点类似的情绪,尽管这点稀薄的情绪在阿蒙身上已经称得上“丰富”一词了。
“会的,就像我爱你一样。”
阿蒙笑了笑,仰头接住父亲慈爱的额吻。轿车发动,阿蒙将目光转向外界,连连发出询问。自他出生到出发的这天,阿蒙始终跟父亲住在隐秘的大型研究所里。他对外界好奇极了,但他一来没法离开研究所,二来不愿意付出太高的成本去尝试一次父亲可能也没法给他兜底的冒险。父亲知晓他对外界的期待,早早告诉过阿蒙在外头乱跑的危险性,一有空便给他制作有趣的玩意打发时间,并承诺阿蒙在未来的某日他们总会出去——只要他的这次伟大研究能够成功。而他也不负自己的天才之名,花费数年,硬是在这无数人闻之放弃的艰巨课题中踏出了唯一的正解之路。若非实验项目保密,恐怕他的名字已为世人知晓。
所有能做的实验都已经结束,仅剩最后最关键的项目启动没有开始,而正式启动需要庞大的资金,罕见的时机,还有其他国外团队的合作。这并不能一蹴而就,团队副负责人萨斯利尔留在了实验室痛苦挠头,完成自己工作内容的他甩手离开,带上阿蒙和没有多少的行李,驱车离开了研究所,等待未来的某个时刻,萨斯利尔发来一切准备就绪的通知。
他先是带阿蒙回自己的公寓里,一边处理些剩余的琐事,一边陪阿蒙在大城市里玩乐。阿蒙收获父亲送的一大堆以前没见过没玩过的东西,每天兜里揣的绝不重样。第一次正式来到外界的他对一切充满好奇,他不会问过多简单的问题,毕竟他天生早慧,在研究所里读的启蒙书注定他跟读着市面上的启蒙书长大的孩子起点大不相同,这也注定他所提出的问题往往刁钻,甚至还有些恶趣味,全然不像他外表那般稚嫩。而博学的父亲从不让阿蒙失望,他总会耐心听完问题,用那柔和的嗓音将一切复杂的知识讲得浅显易懂。
时间飞快流逝,他们在新年前离开第三建筑者大街十三号公寓,迎着细雪与寒风,驱车再度启程。灰白的空中飘着细雪,排列整齐一致的赫鲁晓夫楼披上一层尽头的绵延的白,漆黑的树干宁静的矗立在两侧,细长的枝丫没有承载多少昨夜的痕迹,倒是两侧防护栏为积雪吞没。马路中央被轮胎压出两条湿乎乎的浅路,一个个亮着灯的轿车行驶速度都不快,前方车突然加速,后窗未有处理干净的雪块开裂掉落,车尾气着急地吹出浅浅的一团脏雾。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一直住在菲雅尔塔?”阿蒙从手套箱里拿出自己先前丢在车内,还没打开的铁皮饼干盒。
“对,住到春天,如果你想待更久也可以。爷爷奶奶家的房子并不大,但是门外的花园和农田都属于我们,你可以在温暖的家内跟我们一起烹饪美食,玩游戏,下棋,画画。或者做你感兴趣的试验。家里的工具我留了不少,足够我们拆拆补补一整个冬天。要是天气好,我们还可以起个大早,一起寻找雪穴里的雷鸟,偷吃花苞的榛鸡。过完谢肉节,森林里冰雪消融,下了第一场春雨,我们便能穿雨靴,拎铁盆,去摘新鲜的野果和野草。你要是愿意,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菲雅尔塔的海,清晨时分的葡萄紫的海水美极了。不过我也很久没回过家,不清楚现在那边有没有修上一条沿着海滨的新公路。”
“听起来像是您的童年,我猜您还吃过狐狸面包。”
“当然,毕竟就是妈妈给我念的这个童话。妈妈仔细听了我对狐狸面包味道和外观的幻想,第二天一早便做了出来。非常美味,我至今难忘。甚至可以说,那个散发蜂蜜香气的狐狸面包,让我对那个春日的早晨,连带着所有的春天都怀有美好的期待。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以前小时候只要我一谈论天气,我那躺摇椅休息的奶奶总会用她最喜欢的电视剧里的话回复我:‘春天能战胜饥饿,战胜冬天,甚至能战胜死亡’。”
“我好像在您收藏的影碟里看过这个电视剧,是不是黑白画质,讲述百年前那场战争里隐秘战线的故事?”父亲点了下头,阿蒙努了努嘴,手背抵抵单片眼镜,他对四季没多少想法,毕竟研究所内永远温暖如春。对比父亲口中的狐狸面包,他感到自己手里拿的动物饼干有些吃不下去,于是伸出手朝父亲嘴边送去,“……或许我该赞美您母亲的厨艺。”
“我知道我做的饭不好吃,以前在家我只负责洗碗,如果你想的话,这次回家我可以好好练习。倒是阿蒙,你该好好称呼她为‘奶奶’,她是你实实在在的亲人。就算你不去赞美你奶奶,只要跟她说你想吃,她就会给你做,她是位勤劳能干,心肠柔软的好母亲。可以说,如果没有母亲对我的影响,我将丧失大半性格中温和的一面,很难把握到现在和你和谐相处的方式。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总是不小。”父亲咬了一口,没有吃完,他一手捏着饼干,一手握方向盘。没有在意阿蒙的若有所思,笑了笑,重新将话题转了回去,“我小时候很喜欢在外头跑,做那些活动有趣极了。虽然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不过我们的时间还很漫长,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能参与,或者能帮到你,你知道我向来不会阻拦你的好奇心,如果你能在森林里创造出别的游戏,我非常很乐意跟你一起。以前在研究所的那段日子我总在想,你经历的日子本不该是你这样大的孩子所该拥有的童年,你该像我小时候一样那么快活——春天在绿野上放风筝,夏天在河畔捞鱼和螃蟹,秋天帮大人收作物,冬天在雪地里让小狗拉雪橇啊。”
“是的,听起来棒极了,我很乐意遵从您的意见,凡是您说过的。”心里开始盘算挨个尝试的阿蒙微笑点头。
“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阿蒙,你可以跟我做恶作剧,但你不可以在爷爷奶奶面前做恶作剧,他们年龄大了,很容易受伤,你要让他们的生活平静些。”
“我答应您做个‘乖孩子’,那您也要多陪陪我,不然总是装乖孩子的日子该有多无聊呀,您不妨给我个兄弟,让他代替我去当乖孩子。”阿蒙拉长了尾音,他并不是反对父亲的要求,只是觉得不让做恶作剧会天然缺少生活的调味品。他清楚父亲一旦用上这样叮嘱的口吻,基本意味只要跟他对着干,绝不会有任何好果子吃。阿蒙犯的事不少,看在年幼和影响不太大,目前还没有直接被父亲教训过,但他曾有幸见过父亲是如何对研究所里某个不长眼的家伙进行极其凶狠的进行物理批判。父亲冷漠的神情,握紧的拳头,和沾着血的白大褂成为当晚阿蒙的噩梦。
路口亮起红灯,他踩下刹车,随口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兄弟?”
“我不想要您同事们的孩子那样的兄弟,您带我去研究所总说让我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们所有人都跟他们父母一样笨。”阿蒙再次给递给父亲递上一块饼干。
“好吧,我的小天才,像我这样的兄弟如何?”
阿蒙愣了愣,旋即眼睛一亮,面上显出几分期待。
“如果您是我的兄弟,您会做些什么?跟我捉迷藏,还是找宝藏?”
“如果你想玩,我会陪你一起玩。如果你想要当第一,那我就会成为第二,我很高兴我的兄弟能始终骄傲自信的生活,我会一直在你身后为你加油鼓劲。”
“听起来当胜利者并不差。”阿蒙眨了眨眼,轻笑一声,“可当胜利者对我来说并不难,我甚至不需要外力的干涉也能轻松拿到,您这样的兄弟还有什么别的特色吗?”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挑货架上别领带或者带帽子的小熊。”
“父亲,父亲,是您主动询问我的,我的兄弟可不是小熊。”
“但他现在的确只是一只任你打扮的小熊,我再想想还有什么……给你编童话如何,你的兄弟会写有趣的故事,会给你读一段自己写的童话当睡前故事。”
阿蒙愕然,他不满地扬声说:“您真把我当那群笨孩子啦!”
他哈哈大笑,握着方向盘踩下油门:“你不是最喜欢我给你写的《绿色的马车》吗?”
“那是以前,以前的我可不是现在的我。”阿蒙摇头晃脑。
“很有道理,现在的你也不是以前的我。”父亲笑着叹了口气,随即用怀念的口吻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去,“我小的时候就喜欢给自己写故事。我的母亲虽然很擅长唱歌,但却不擅长编睡前故事,她只知道一点简单的,以前奶奶念过的寓言故事和神话故事,于是她也翻来覆去重复那些我都能背的故事。我曾经以为那是母亲给我编的童话,后来才发现母亲其实是把许多故事记混了。而我的父亲那时正在事业上升期,菲雅尔塔的学校新建起来,他实际承担了远大于任课老师或班主任的职责。他教了我一些拼写规则后,就把字典丢给我让我背——是的,是的,我效仿父亲的做法这样教育你,但你看,我们都自学得很好,结果没有问题就行了,我们为什么要在不重要的小事上循规蹈矩,你我并不普通——那时我觉得字典很有趣,虽然许多字我还不认识,语法也弄不是很懂,但我不断翻字典,结合母亲给我念的故事,开始自己编写童话。当我写出第一篇故事的时候,母亲激动极了,以为我是个写作的天才,立刻把我的文章拿去给父亲看,父亲也坚信我在写作上有天赋,帮我修改错别字和标点。我拜托母亲为我读我的童话,母亲的嗓音非常动听,不过听着听着我不会入睡,我会在母亲以为我睡了离开后思考刚刚的故事是不是有什么不足。就这样,我一直编故事,编到了十来岁。母亲给出了不少建议,而父亲更像个十足的听众,他从不干涉我的创作,但会注意文辞的细节,帮我撸顺一下句子,或者修改错别字。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誊写了一遍我的童话,向出版社投稿。但很遗憾,我的稿子最后被退了回来。他们评价说我自己写的童话太过枯燥无趣,在细节上全无童话应有的浪漫和可爱。我母亲觉得他们没有眼光骂他们,父亲则是用他那教育学生的严厉口吻写了一篇信,指责出版社的行为是在伤害一位颇具才华的小作家,并且安慰我说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开始总会遇到平庸的编辑,他给我买了一本文学史,不过他的用意在于希望我能知道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一般活的都不怎么顺畅。”
“您究竟写了什么?”
“《一个俄国佬在太阳王朝》,《四个和一个》,《太阳神家的事业》。”跟报菜名一样一一念出标题,他瞥了眼窝在椅子内顿时乐不可支的阿蒙,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得不说,你现在笑起来的样子像只花栗鼠。”
“原谅我吧,亲爱的爸爸,我真没想到您那些没过编辑那关的童话故事,现在全都是我的童话启蒙书。”
“你也觉得我的故事写的不怎么样?”
“不,正相反,我觉得很有意思,逻辑设计的很严密,故事性……的确不算童话,我没见过童话会一本正经描绘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和恢弘庞大的战争场面,但您的故事绝对是合格的故事。比起那些,我现在终于明白阅读过程中时不时出现的既视感了,贝洛山,斯瓦罗人,森林里的半人半兽,复数的太阳神,神子兄弟,与混沌之蛇对抗的神,没有见过父亲的星星……您是把文章当象棋了吗?”
“怎么会,那只是些简单的设计桥段,你知道我不擅长取名。”他默认了阿蒙找出来的原型,“不过如今,对我来说最甜蜜的激情就是研究和文学,只有当我满足了研究后我才会思考一下文学。我没那么多时间再去完成小时候的梦想,更多时候我只跟我父亲一样,作为一个观众,一个看客。瞧瞧我现在做的事,记录每天发生了什么,抽空再弥补一下儿时的作品里的不足。”
“回到家乡后您可以进行创作,只要您愿意让我坐在旁边看您创作,并提供给您一些微不足道的建议的话。”阿蒙扬起恶作剧前预告的微笑。
“以前看不出你对诗歌小说剧本感兴趣。”
“您如果是我那爱创作的兄弟,创作前同兄弟说说自己的灵感,创作中将自己的作品分享给兄弟看,创作结束后拜托兄弟给出阅读感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挑了挑眉,单手推了下自己的眼镜,一语戳破阿蒙的真实目的。
“你只是单纯的想要破坏你兄弟编好的剧本,看你兄弟不得不找别的办法补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