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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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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暮冬,俄顷飘雪。
素毓端坐镜前,由着嬷嬷为她绾发,戴冠。冠上缀的珠帘掩了半面容颜,唯那双明眸中无悲无喜,无怒无哀,恰似戏台之上的吊线傀儡。
服侍素毓更衣的兰嬷嬷是昨夜替了菊嬷嬷的,只知二姑娘今日要代卧病的大姑娘嫁去宫门的,那可是江湖上威名远扬的世家大族。便笑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素毓微微偏头,珠帘合着步摇环佩叮当。
“喜从何来?”素毓淡淡驳问,“嬷嬷竟是不知,姐姐前几日服毒自尽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悉听尊便罢了。”
兰嬷嬷一惊,颤颤之间不慎扯下一缕青丝,落在霞帔上格外刺目。
喜服是宫门遣人送来的,赤红的外袍,内里绽出朵朵雪莲,与寻常不同。兰嬷嬷自知冒犯了主子,顾不得仔细言语,只是赔罪道:“老奴并非有意,还望二姑娘恕罪,切莫告知老爷!”
“罢了,你也无心。”素毓拂去断发,“只当我与父亲今日缘断,此后宫门种种,尽与扶霜毫无干系。”她抬手簪了只玉钗,勾唇莞尔。
镜中女子的眸中分明古井无波,实属可怜。
日暮西沉,一日风饕,庭内棠梨积雪,已不堪重负,枝梢颤颤几欲折落于地。似是应了那首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待嬷嬷以瑙珠梳篦绾入倾髻,素毓由妆奁之中拣出一支缠丝银簪,启齿道:“嬷嬷,今日劳烦了,这支簪便作谢礼罢。”
银簪约莫半两,不似旁的高门赏银丰足,却是精雕细刻,品相上乘。兰嬷嬷素日见的银饰繁多,自是轻易辨明这簪子贵重。便稽首,千恩万谢。
“无妨。”素毓扶鬓应道,“扶霜氏乃当朝枢机,与东宫靖安司并驾齐驱。圣人心疑,遣入内阁的餐食多是掺了毒的。银簪便携,可保你无虞,嬷嬷可要记紧了。”
兰嬷嬷手执银簪,俯首告退,奈何步履匆匆,衣袂飘曳间,惶急心绪表露无遗。
素毓由镜中窥探其身影,默然不语。良久,她忽而起身,道:“戏曲落幕了,烦请公公赏脸。”唇角噙笑,泰然自若,与适才愁眉不展的新嫁娘判若二人。
“不愧为微生子嗣,目达耳通,咱家自愧不如。”着绛色官袍的宦人自帷帘而出,尖嘴猴腮,嗓音嘲哳,恰似哗众取宠的鹦哥。
素毓嗤之以鼻,然攥紧衣褶,强作镇静,笑道:“公公谬赞,不知公公亲临寒舍,有何贵干?”
“自然。”那宦人端于高座,拂拭宽袖,颐指气使,“圣人口谕,新帝尚幼,非东宫嫡出,今命扶霜氏微生素毓任右相,招安江湖无锋,宫门,釜底抽薪,旧盏新酒。”
“谨遵圣谕。”俯跪于地。珠帘掩面,素毓眸中阴晦不明:天子上位,实为庶子。扶霜素来拥立贵妃龙种,然靖安司司丞李泌却与东宫太子莫逆之交。佯为招安,实则谨防东宫鹰犬叛乱。
案侧寒梅萎谢几支,素毓尚未唤人舍去,宦人凝眸于此,信口道:“红梅空有傲雪凌霜之姿,而无争妍斗艳之运。女相,时也,命也。”
内阁右相,古来借势北衙,可以五纹毳冕调一万玄甲军,位高权重。然狡兔死良犬烹,扶霜氏亦不会长盛无衰。素毓于此炳若观火,而今宦人提点,画蛇添足。
“微生恭送公公。”
素毓令仆役路引宦人作别,回身落坐交椅之上,唤来贴身侍女锦月,且道:“锦月,即日起,你随我嫁入宫门,洒扫诸事交由云舒便罢。”
素毓拂袖执盏,茶渍染了云纹大袖。敬亭绿雪并非雨前清茶,略微旧了些。
锦月着青衣,步履清浅行至素毓身前,俯首跪拜,轻言细语,掷地有声,“锦月遵命。”片刻,复而忧心仲仲,“宫门轿辇顷刻即至,姑娘作伪的可是广缘铺的酒家女?倘或如此,可否疾告老爷?”
“公廨内驻旅贲军,朱雀街望楼十座,须臾便至靖安司。如此只会害了父亲。”素毓玩弄喜鹊登枝青瓷盏,“旁人问询,只应父逝母疾即可。”
喜鹊登枝贺幸,扶霜之内尽皆死讯,何来大幸,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桑榆暮景,雪飘如絮。素毓凤冠霞帔端于素辇之内,悄无声息。传闻宫门处世深藏若虚,行事不见圭角,不似无锋恣肆张狂。想来行人只以为贵族女眷出行,而非婚丧嫁娶之宜。
行经花楼下,胭脂俗粉搅扰素毓不得安宁,便抬帘遥望,见一狐裘玄衣的公子倚于窗前,眉目间温润如玉,双眸点漆,恰似纤尘不染的霜湖。额系抹带,如稚气未脱的垂髫小儿。
皮相上品,令人过目难忘。素毓阖帘,却忆起数年前豢养的灰兔,亦如此纯良,后来命丧父亲的雪狼之口……是父亲所为。
父亲昔日声色俱厉,训戒与她:扶霜氏微生族,是狼,做不得兔。
今日是宫门迎亲喜日,宫子羽执意至红粉青楼之地,行恋酒迷花之事。实则低唱浅酌,闲情逸致罢了。近日宫门诸事烦扰,三茶六礼聘妻,以令各宫择娶。他于此种种不胜其烦,便寻了由头独身出行。
年关将近,他倚于高楼望东街商铺收歇,过往之人行色匆匆,喜形于色。宫门之人不似常人,逢张灯结彩,花好月圆之时不会欢喜如斯。
江湖犹刀山剑林,人心不古,终是迥异于寻常。
漫天飞雪中,他见一轿辇行于街上,马臀烙有宫门火印,约莫轿内迎的是今日的新妇。原为稀疏平常之事,孰料嫁娘却堪堪抬帘,纤纤素手未染蔻丹,抬眼一刹,玉帘摇曳,如昙花一现,又似万载千秋。
“羽公子,宵凉月残,今夜是宫门的吉隆之喜,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娼妓将煨热的手炉交予宫子羽,嫣然笑道:“羽公子看似身强体壮,玉树临风,却是畏寒,倒是与初见时表里不一。”
宫子羽回身正欲应答,却听得坊间倏尔有人疾呼,“何来贼人,竟当街强抢新妇!”
电光朝露之间,宫子羽念及方才与他相望的宫门新娘,便匆匆弃了手炉,未与娼妓作别急走出楼。甫一踏出门限,便见其近身侍卫金繁倚在戎车侧旁,望见他欲言又止。
金繁为宫子羽幼时随侍,素来喜静,少言寡语,今日却一反既往,启齿指摘道:“你又来此地寻欢作乐!平日也就罢了,可今日,今日你便……”责问戛然而止,金繁有些害臊,他尚未娶妻,也无……意中之人。
然宫子羽无暇顾及金繁所言,满心皆是那唯半面之交的娘子,以至他抓握金繁的双肩,急不可待道:“适才你可闻听有草莽荒淫无耻,非礼姑娘?”
话音未落,复闻女子求援,“小姐!小姐玉洁冰清,松筠之节,倘或失了贞操……”
宫子羽与金繁面色一凛,扰攘自东街而生。宫子羽忆起那轿中新娘生得剪水双瞳,明眸善睐,分明有出尘不染之姿,冰魂雪魄之貌。
如许玲珑剔透,蕙质兰心的女子,又是宫门来日的夫人,安能受他人欺侮。
他扬起裘氅,顾不得霜雪白头,只是心急如焚,正色直言,道:“金繁,随我救那姑娘!”
那截路的酩酊糙汉是个粟特胡商,蹀躞带上附有西市勘验的过所。原为盛唐贵客,孰料其今日当街放泼撒豪,倚仗胡人之身欲行不轨之事。逼得素毓破了规矩,嫁娶之日抛头露面。
纵然锦月挡在身前庇护小姐,那胡商仍色眯眼倒,空有一身蛮力便堪堪越过锦月,拉扯着素毓的宽袖要对她擩手动脚。围观者愈发多了,却无一人出手相助,约莫都唾弃新妇拈花惹草,招蜂引蝶。
锦月原为扶霜氏女侍,自幼舞刀弄枪,而今早已武艺超群。奈何姑娘不允她当众教训那登徒子一番,如若不然,她又何必亲眼目睹姑娘被扯了金冠,撕了嫁衣却无动于衷,有苦难言。
“小娘子如许天姿国色,倘或随了我,我保你受享富贵荣华如何?”
华冠坠地,似裂石流云。冠上碧玺已支离破碎,登徒子色迷日眼,欲探红绡触及那冰肌雪肤,便以绸绫抽丝剥茧。素毓抬手取下他腰间的过所,扉页便是东市官吏以朱笔批未。
她倏尔抬眸,目光凛若冰霜:开元盛世,万国来朝,匈奴可汗乌苏米施不服王化,几次三番遣细作窥伺我朝枢机。此胡商过所勘验未了,形迹可疑,许是突厥狼卫的暗探。素毓正欲令锦月驯服莽汉,却突生事变——
“光天化日之下,你怎敢调戏女子!”
一声厉喝凌空而起,刀光剑影之间,素毓觉察薄暮愈发昏暗,似有何沉甸之物伴着浅雅的桂馥兰香迎面而来。她的悄然将过所藏于袖中,抬手触到了软软的绒毛。耳畔响起玉石之音:“失礼了,姑娘。冰雪严寒,姑娘衣衫单薄,狐裘御寒,万望莫要嫌恶。”
原是位温文儒雅的公子。素毓眸中晦暗不明,便作惊魂未定,花容失色的模样,心悸般低声细语道:“多谢公子相救,小女子在此谢过公子之恩……”
世人多喜玉软花柔,捧心西子,内阁女相之身慎而又慎,实为重中之重。
少顷,只闻裂骨清响,那胡商的哀叫歇斯底里,痛不欲生。原是金繁将其压于地底,折了他一只臂膊。观者胆颤心惊,纷纷作鸟兽散。霎时,东街竟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宫子羽思忖小姐适才似惊弓之鸟,担惊受恐,便出言,柔声抚慰道:“姑娘,这登徒子已受惩戒,而今可相安无事了。”他扶起狐裘一角,又感颇为不妥,拢了手,垂至身侧,暗自攥紧外袍。
女子清誉,今后她是宫门夫人,岂可逾矩。
素毓垂眸敛目,呵气成霜,恰似弱柳扶风,“公子的衣裳……”
她抬眸须臾,朱唇皓齿,螓首蛾眉,双瞳若盈盈秋水,顾盼生辉。正如方才登徒浪子所言,冰肌玉骨,似远山芙蓉,香润玉温,如粉妆玉琢。宫子羽耳尖一点薄红,面红耳热,“不、不必,区区落雪,能奈我何……”
这是扯谎,他畏寒,宫门上下尽人皆知。金繁闻听此语,恨不能即刻戳穿公子的谎言。奈何这草莽张牙舞爪,磕头如捣蒜,实难安分。
素毓一目了然,固知公子分明耸肩缩背,逞能罢了。便笑道:“公子,小女子携一手炉,岁暮天寒,公子莫受凉了。”她唤得锦月近身,悄然将过所予她,呢喃细语道:“你执过所,将那胡商押解靖安司。”
靖安司丞少时乃说棋神童,今为待诏翰林,豢养旅贲军数千,实乃当朝府兵之所。今有胡人作奸犯科,犯上作乱,理当由他处决。
素毓端祥云金纹手炉交宫子羽,低眉垂眼道:“粗鄙之物,请公子笑纳。”
宫子羽如获至珍,那手炉以樟檀熏染,暗香疏影,沁人心脾。他容色欢悦,似抱宝怀珍。于他而言,宫门嫁娘将贴己之物赠予他,许是较一袭狐裘可贵。
素毓携锦月回身而去,今日是非应接不暇,愈出不穷。待她求得李泌之意,再向宫门告罪。招安乃不急之务,可从容不迫,徐徐图之。倘或突厥进犯,便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姑娘,且慢!姑娘是宫门嫁娘,可愿与我二人同坐一舆,保你安然无恙。”
落雪纷飞之中,宫子羽急唤之音乘风而来,落于素毓耳侧,恰似霜雪白首,令其驻足不前。她抬眸,孤木之上,如一夜春风,压了满树棠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