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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烟火 ...

  •   亥时一刻,甘南城上空烟火炸响,纷纷扬扬的火星子四散坠落,瑰丽夺目。

      傅卿昭提着食盒从屋里走出,烟火将夜色照亮,五光十色映进眼底。他走到贺千帆的身后,漠然开口道:“李柳死了。”

      贺千帆仰头看天,心不在焉道:“我知道。”

      “胸口中箭而亡,伤口极小,箭杆贯穿了身体,应是飞虻箭。他的尸首停放在县衙内,没有安葬。”

      “嗯。”

      “阿兄,”傅卿昭顺着他目光看去,“你在看什么?”

      烟花在夜空绽放,火树银花般,似乎周遭所有都在这一刻凝滞。贺千帆像是痴痴地,为这样的景色沉醉了,头也不转地淡声道:“烟花。”

      傅卿昭也看了一眼,皱眉道:“甘南县的烟花,燃放的也太频繁了。”

      来了月余,大概见了八、九回,几乎隔几天就要放一次。

      “不年不节,此举何意?”

      贺千帆恹恹地随口道:“有钱吧,图个热闹。”

      “甘南大旱,民不聊生,百姓活得艰难,而官吏、员外对此视若无睹,不开仓放粮,纾解民困,反而拿着敛来的银钱在这寻欢作乐。”

      贺千帆笑了笑:“明宣,苦难是世上最自私的东西,只要不落到自己身上,再苦再难都是不在意的。这些你见的还少吗?”说话间,傅卿昭已经走到他身旁。他默默递去一物,随手如给出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样。

      傅卿昭接到手,掌心里握了握:“鱼符?”

      贺千帆点头:“陈武的。”

      “熹平九年……”月色昏暗,他认真辨识着上面的字符。

      “熹平九年二月初八。元。”贺千帆补全道。

      傅卿昭猛然抬头,说:“熹平暗探的腰牌?”这么久了,这事仿佛终于拨开云雾似的。他缓缓地,带有试探目的地开口,问:“之前西楼那一位的腰牌……”

      贺千帆道:“一模一样。”

      “那岂不就可以说明,陈武真的是我们要找的人?”

      傅卿昭静静地转目去看,他的阿兄没他料想的喜悦,只如往常般淡然,甚至幽静月色下,蟾宫仙子似的,更显清贵。

      “阿兄打算怎么办?”

      “既然对上了,就先把人接回府中吧。”

      “李柳虽死,但好在寻回一名暗探,他蛰伏此地多年,必定清楚这甘南种种,眼下人证已具,只差那本账簿。”

      “账簿的事不必担忧。”他不慌不忙,像是十拿九稳一样。

      贺千帆将鱼符收了起来,整理衣袍间,忽见傅卿昭也一抬手递来样东西。他只伸手,却目视前方,说:“今日黎书外出,买了杏酪酥,我拿来些给阿兄尝尝看合不合口。”

      贺千帆疑惑地审视着他,傅卿昭却也不与他对视,故意躲着似的。一番过后,贺千帆拒绝道:“不了。”他话锋一转,问:“庭北可安好?”

      傅卿昭眉头舒展开来,将杏酪酥放在一旁:“一切都好,但,”他顿了顿,“我今日是特来向阿兄辞行的。”

      “也好。你是庭北都护,本不应擅自出离,趁如今无人知晓,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傅卿昭便说:“先前来此,是为了粮草和弄清甘南与厥离之间的联系,而今已大致查明,甘南官粮私售,与厥离通商,暗探也已寻得。人证、物证俱在,罪行确凿不移。我之责已尽,至于此后该如何结案上奏,那便是阿兄的事情了。”

      贺千帆问:“何时启程?”

      “大概就是这两日。”

      他沉默片刻,拍了拍傅卿昭的肩头,轻声道:“离开前,记得和你的阿兄辞行。”

      傅卿昭啊了一声,点点头离开了。

      又一轮烟火流转,五彩斑斓地,如同星空下结出的串串蒲公英,飘舞着碎进恹恹长夜。傅熙州静静地、不知何时就坐到了他身后。

      “李柳的尸体被运出城了。南亭亲眼看着的。”

      “他昨日来找过我。”贺千帆没想瞒他。“求我将他的妻儿送出甘南。”

      杏酪酥摆在手边,甜腻的杏仁味冲的人身子不爽,傅熙州将那玩意嫌弃地推远了些:“他知道自己要死。”

      “是啊。但当时他可不这样说,只说待我将他妻儿送走后,他便会留下来指认甘南县所有罪行。”

      “你信了?”

      “没有。”贺千帆支颐看去,视线落在那盘子杏酪酥上。指尖一点、一点地戳着盘子,漫不经心道:“我早上在衙门口见到他了,被两个衙役抬着,头上顶了块白布。他们跟我说,‘李县丞是暴病而亡’,没想到动手这么快。”

      “想吃就拿。”傅熙州大大方方地把那东西推到他面前,巴不得让这味道离自己再远些。“他若是真肯为证,昨夜就会跟你一起走。”

      “他倒是衷心。”贺千帆尝了尝,口感爽滑,意外的适口。“可惜错付与人,自己没个好下场,还累及妻儿。”

      贺千帆当初也不信李柳会真的倒戈,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抱过一丝侥幸之思。只可惜,老天不给他走捷径。

      又一轮烟火打断思绪。贺千帆歪着头幽幽道:“这烟火似乎放的比以往都久些。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傅熙州没有回答,只抬眼看着夜空,说:“好看。”

      “你以前可从不爱这些。”贺千帆好笑道。一簇烟火炸响,似花似柳,须臾后便消失不见。“转瞬即逝而已。”

      “烟火消散在最绚丽的那刻,不失为一种完美。待日后想起时,记住的都是美好的样子,散尽后遗落地底的空壳,无意被点燃烧得干枯的草地,你都不会看到。”

      他的声音在烟火声中被盖住,很轻、很轻地,又像是自言自语。贺千帆心中莫名酸涩,他似乎话中有话,却不愿明说与他。贺千帆一刻也忍不得,这话抓心般折磨着他,因问:“你怎么了?这话何意?”

      傅熙州摇摇头,垂下那双含情带意的眸子,转而道:“你知不知道,在某些地方有一种说法:烟火是可以驱邪去疠的。相传旱、涝,疠病横生时,点燃烟火,绽开后的巨响和四溢的清香,能起驱赶邪瘴之效。所以,若生疠气,可......”

      “可以烟火驱之!”贺千帆如聆听点化,茅塞顿开,“反之,若一处无缘无故燃起烟火,便有可能是为了去疠。”

      久旱必疫,甘南虽一直有心隐瞒,可仍能查出纰漏。进城那日空无一人的街道、关门闭户的商铺、深巷中暗藏的百姓以及此地飞涨的药价,皆可证出甘南疫病的事实。

      连婺也曾向他透露,周遭大批百姓病后被带离居所之事。可从前种种只作猜测,并无实据,如今,一切真相似乎抽丝剥茧般,慢慢浮现在眼前。

      “凤执。”趁这烟火未停,刻不容缓。贺千帆厉声道:“去查这烟火背后的主人。”

      -

      凤执好端端走在路上,被疾驰的马车撞了一下。这宽广的道路,四周无人,那马车故意作对似的,非要朝他驶来。

      那车夫好生霸道,明明挨撞的是他,一条腿现在还疼着,受骂的却还是他。车夫不讲道理的,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将他从爹到娘问候个遍。

      直说“道路宽敞,哪儿不好走,偏要挡路。”轿子里坐着的是位榑都来的大员,车夫昂着头,傲慢的不得了。

      凤执正要回骂,那车却扬鞭就走,丝毫不做理会。却不想一回头,马的正前方巧巧顶着另一辆车,严严实实堵住去路。

      “什么人?敢拦我们给事的车?”

      凤执拖着那条酸痛的腿嗤了一声。

      原来不过一个区区五品给事。

      “明明是你家给事拦了我的车。道路宽敞,哪儿不好走,为何偏要拦我去路。”

      车内之人声音懒懒的,有几分戏谑。尽管这人没有露面,可他一出声,凤执便听出是谁。

      “晦气,商人如今也配乘车?真是没规矩。”郑给事冷冷道。

      他似乎也与车内之人熟得很,不用看人,只听声便晓得对方身份。

      严承嘉语气蔫蔫,故意拖长音调,听上去十足欠扁:“郑给事,商人不乘车都是哪朝哪代的事情了?现在是大周永宣二年了,没人告知您这规矩改了吗?如今商人不光能乘车,车子还贵气得很呢,得亏您平日里不出门,要是看到满街商贾之人这宝马雕车,还不得把您气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若是只能乘您这破车,我都羞于出门,哪儿还敢像您似的这么张扬。”

      他用奉承的语气道:“您真是没脸没皮、没脸没皮!”

      郑给事咬牙切齿:“严承嘉!”

      按严承嘉以往行事,定会混帐似的与之展开一番拉锯,但这回却是直来直往地,一点情面也不留,像是带有深深地怨恨。

      “认得我了?在县衙时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车中传来一声讥笑。“我也纳闷,我抢了你那貌美如花的妾室,还砸了你儿的宴席,你理应对我印象深刻才对。”

      郑给事骂了一句,一脚踹出轿帘,落在车夫身上,面红耳赤地吩咐他绕路离去了。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凤执翻了个白眼。

      严承嘉露出头,每每见他时总是一副笑脸,语气也变得佻达:“小凤执,我帮你赶跑恶人,要怎么谢我?”

      凤执没理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严承嘉说:“你是武安侯的贴身侍卫,打你的脸犹如打他傅熙州的脸,那老东西一个五品官,你若是提了你主子的名,只怕他是要吓得失禁,还敢当街辱你?”

      “那我不成狗仗人势了?”凤执头脑一热回了,说完后立刻感到不妥,闭上嘴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严承嘉心情大好,扇子丢回车里,半个身子探在外面。

      凤执前面走着,他腿不好,严承嘉邀他上车,他拒绝了。严承嘉就驱车慢悠悠跟在旁边,凤执快,他车就快,凤执慢,他车就慢,走走停停,玩儿似的。

      那餍足的笑声令凤执心里不好受,好像自己如同他取乐的物件儿一样,狼狈的模样没有一点尊严。

      “你有病吧。”

      窗子的位置正靠凤执,严承嘉双肘交叠撑在窗框上,下巴垫在上面,歪头道:“凤执,你能不能陪我走走?”

      他头回不用“小凤执”这种黏腻的称呼恶心他,正经的让他感觉其中有诈。

      “不要。”

      他此刻正走在外面,如果严承嘉想,可随时下车到他身旁,这难道不是“陪我走走”吗?

      “你陪我一段,我明日将甘南药价降下一成,如何?”

      凤执皱眉看去,那车不知何时越靠越近了,一低头竟是近在咫尺般的距离,能听到阒静黑夜中,另个人清浅的呼吸声。

      严承嘉仍在笑的,只是那笑中好似没了从前的轻佻,更加的柔和温顺,等候他的回应。

      凤执喉头滚动,吞了口唾沫。片刻后,他对这人伸出五根手指,道:“五成。”

      严承嘉笑道:“成交。”

      凤执别扭地停下,低着头沉沉地道:“下车。”

      二人一前一后,迎着月色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严承嘉摇着扇子在前,凤执踉踉跄跄在后,踌躇良久,他终于闷闷地问道:“郑给事那个妾室……”

      他像是戳到这人的乐处:“二八年华,嫩的跟个青葱似的!别提多漂亮了!”严承嘉兴奋道。

      “禽兽!”凤执骂道。他后悔问出这句。

      这一路是不愉快的,凤执试着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话,总是不如意。话不投机半句多,归根结底,他和严承嘉就不是一路人。

      就是搭伙结伴,都是不合适的。

      片刻后,严承嘉先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典当行的掌柜家中遭了窃贼,一夜之间差点成了个穷光蛋!”

      他似乎觉得好笑,将此事看作一个笑话,凤执却不觉得有趣,敷衍道:“你偷的?”

      “我像是会干这种蠢事?”

      “像。”

      严承嘉嗤道:“我还看不上他那点可怜的银子。是他自己蠢,东西都藏在暗格密室这种常人都会想到的藏宝之地。别人就奔着这种地方找,日子久了还怕找不到?要是我,”他满脸神气:“要是我,我就藏在表面,最好找到的地方,听没听说过灯下黑?”

      他总是一副伶俐极了的样子,看不上任何人,好像这世上唯他一个聪明的。凤执很讨厌他这样自大的性子,这话也没当回事,只哼了一声:“那你不如把钱藏我兜里。”

      严承嘉配合的发出哦的一声惊叹,恍然大悟般,道:“是个好办法。”

      凤执懒得搭理,看了眼烟火,冷不丁道:“你知道这烟火是何人所放吗?”

      “今夜的烟火吗?”严承嘉摇头晃脑,“正是鄙人所放。”

      “你放的!”凤执不可置信,追问:“之前也是你放的?”

      “之前不是。”

      “那你今夜为何要放烟火?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

      “快告诉我!那群人在……”

      “今日我生辰啊。”

      ……哪儿。

      凤执愣了一下,硬生生收回后半句,说:“什么?”

      严承嘉突然停了下来,凤执低着头没注意,鼻尖狠狠磕上那人后脑勺。

      今夜果然倒霉。

      “停下做什么?”

      “今日……”严承嘉撇了撇嘴,轻飘飘道:“我生辰。”

      凤执一低头看到手心那道长虫般难看的疤痕,不知是否心中某种情愫作祟,那条基本可正常行走的腿又难以忍受的疼痛起来。

      他果然克我。凤执想。

      “这烟火是庆贺我生辰的。”恍惚间,凤执错觉他的语气中有几分不寻常的落寞。“好看吗?”

      “一般般。”他抚着鼻尖,侧过头去。

      “等你生辰那日,我也送你一场这样的烟火。”严承嘉忽然转过身,仰起头看他,他的眼中带笑,孩子似的,是未沾污浊的纯美。“不论在哪。”

      妈的。太霸道了。

      他们胸膛贴着胸膛,肌肤亲着肌肤,太近了,月光下,他菩萨般的温善面容,一双眼不再含着市侩的精光,而满是情意的脉脉凝望,那两片蕴着水光的唇……

      凤执猛地推开他,后退一步。

      “我、我不过生辰。你知道……之前放烟火的人是谁吗?”

      严承嘉耸肩:“不知道。”

      无声地走了一段后,街角正巧遇上了个汤饼摊,凤执站在摊前,犹豫了一下,道:“店家,麻烦来一碗汤饼。”

      严承嘉回头,问:“你饿了?”

      凤执坐在木桌旁,严承嘉嫌弃地卷起衣袍,屈尊陪同坐下。

      店家看到严承嘉时,面上的厌烦掩藏不住,却没敢多说,送上汤饼便离开了,凤执道了谢,将碗推到严承嘉面前。

      “生辰时要吃长寿面,你不会不知道吧?”

      严承嘉怔了怔,忽然大笑。接过筷子猛夹一叨放入口中,含糊不清地道:“我当然知道!”

      严承嘉猛地将面塞进嘴中,凤执也沉默的看着他。无言良久,一抹青绿色衣裙现入眼帘,是连婺碰巧路过,她看到凤执,笑着招呼道:“凤郎君,好巧。”

      凤执道:“连姑娘大晚上的去哪儿?”

      “去见侯爷。”

      凤执起身:“刚好同路,我们一道走。”

      他没有和严承嘉告别,逃似的离开,严承嘉出奇的没有阻拦。走到一半,凤执又顿住,回过头时见那人整张脸几乎迈进碗中,他叹了口气,道:“别忘了你的承诺,五成。”

      严承嘉挥挥手,闷闷地说:“嗯。”

      凤执走后,严承嘉抬起头。汤饼太烫,燎的他舌尖发麻。店家敢怒不敢言地将碗筷摆弄的很响,无声的宣示厌烦,严承嘉像是没有听到,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哑声道:

      “店家。劳烦,再做二十九碗汤饼。”

      -

      夤夜,严承嘉回到府中,写下一笺简短的书信,墨干后塞入封中,递给身侧亲信。

      一声叹息后,他缓缓道:“送出城去,给那个人。”

      -

      庭北。

      城中兵卒枕戈待旦。

      一阵马蹄声响起,远处蓦然浮现出一队兵马。

      厥离人!

      钟盈披甲戴胄,他眉头紧皱,双眼如虎豹般紧盯前方,时刻注视城下动向。

      这般大规模的军队涌至城下,是要撕破脸,准备攻城了?

      他抬起手,指挥着垛口前的兵将:“弓箭手准备——”

      数百支弓架起,只消一声令下,箭雨齐发。

      忽然,领头之人高举手中的弯刀盖过头顶,刀未出鞘,这是不战的讯号。扬起的尘雾中,渐渐拥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史那津勒住辔头,身后数万大军悉数停住。他声色诚挚朝闸楼上的钟盈道:

      “厥离赛布可汗之子,阿史那津,携哥舒、慕师六部,特来归顺大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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