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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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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外的花争奇斗艳地开着,花红叶翠,点缀着绿意盎然。范言用指尖柔柔地触着片花瓣,薄薄的,稍一用力便可将其碾碎:“这花开得真好啊。”
他平日里头飞扬跋扈,动怒时却俨然一副谦谦如玉的模样,一向如此。卫明哲知道他是要问罪的,厥离人被杀时,他就在一旁,难辞其咎。他胆战心惊奉承道:“花再好,也是人细心栽培呵护的功劳。”
“可惜了,花开得再娇艳,挡了人的路,一样要被折掉。”范言用指甲掐断一朵盛开的花,随手一丢,花便零落摔在地上。他迤迤然转身,声音轻飘飘的。“把李柳做了吧。”
贺千帆杀了六个厥离人,还将尸首运还给了阿史那杜涉,摆明了挑衅。
厥离要向甘南讨要一个说法。
“不行!”卫明哲想也没想地拒绝,追上去。“他家那娘子肚里有了,数着日子没几个月就要生了,他是要做父亲的人啊!难道要让他的儿女一生下来就没了阿耶?”
他句句在理,仿佛控诉范言有多么的残忍。这话深深伤透范言的心:“我能怎么办!”他突然大吼一声,卫明哲吓得颤了颤。“厥离那边派人来找我要说法。你可知来得人是谁?”他重重地道:“里达!”
“里达……”卫明哲吞了口吐沫。
他目光下移,从空枝子看向地上那朵被掐断的花,它孤零零落了,尤像一颗破烂滚下的头颅。
范言的话还在继续:“那是他阿史那杜涉身边最爱的狗!若是随便派个旁的来,谁也用不着去死,可派过来的是里达……他这是要见血啊!
“六个人,还各个是亲信,天杀的傅熙州,这六个说杀就杀了!他的命没要成,反给老子惹了一身骚。”
范言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后的卫明哲已苍白着一张脸,双唇翕动,半句也说不出。他平复语气中的怒火,说:“他的人在甘南死了,甘南就得赔一个人给他。李柳不死,死的就是你。”他摆摆手,像是言尽于此,迈步走了。“人我明日就要,至于是哪一个……你自己掂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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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如细长的针,绵密地下着。书房内燃着安神的冷香,卫明哲却丝毫无法抚平心头的波澜。半晌,门外响起一阵动静,李柳抖动油纸伞上的落雨,合伞放在一旁,踏进屋内。
卫明哲一下子站起身,他为官多年,本不该有这般拘谨,可那双手却像是不安似的,放哪儿都不痛快。
“来了。”
李柳道:“嗯。”
卫明哲抿了抿唇,说:“啊,坐。”
李柳低着头坐下。一阵漫长的沉默,卫明哲窘迫地开口,没话找话般的说:“俸……”他吸了口气,“俸禄都领了吧?”
“嗯。”
“钱数……钱够吗?”
李柳静默许久,轻轻地点头,说:“嗯。”
卫明哲从架上取来一包钱袋,沉甸甸的,装着大把大把的银钱,远比李柳领的俸禄要多。他把这钱塞进李柳手中,说:“这是兄长一片心意,收下吧,世道艰难,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柳也没推辞,握紧了那只钱袋。
卫明哲像个孩子一般无措。
“娣妹……快生了吧?”
“嗯。”
李柳始终没有抬头。
“名字取了吗?”
“还没。”
卫明哲叹息,也低下了头,不忍地说:“取一个吧。”
卫明哲没挑明半句,可他们都是心知肚明。又过了良久,这段沉默悠远地,漫过他们同行的十年。窗外的雨声愈发紧密地敲打枝叶,李柳的回声就要掩盖在雨里。
“好。”
李柳转身离去,卫明哲猛然又站起身,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小六!”
李柳停下步伐,没有回头。
那声音像是哽咽着,对他说了最后一句:“抱歉。”
李柳却显得平静多了,回道:“明府。保重。”
屋外,塔娜出现在檐下,尽管下着大雨,她一如既往穿着那身轻薄露腰的舞衣,走起路时仍闻叮当、叮当的银铃脆响。他们瞒着范言私下里见了许多次面,如今已是不再羞赧,可此刻卫明哲看到她的笑颜,蓦然有股想哭的冲动。
塔娜举起手中的食盒晃了晃,说:“我做了一些胡饼,明府要尝尝吗?”
“要的。”
塔娜步伐轻盈,踮着脚尖,像是踩在花瓣上一般,正要走进书房。
卫明哲伸手拦住。
书房中有与厥离通商的账簿,不好叫外人进去,怕账簿被人动了手脚。这可是整个廉州乃至这条粮道的命根子。
塔娜不恼,善解人意地把食盒递给他:“书房要地,是我僭越了。我不进,就在门外等着,明府吃完了,把盒子给我拿出来就好。”
塔娜缩了缩手臂,却体贴地对他勾起唇角。卫明哲心中一痛!她穿得如此单薄,这雨天里,站在外面怕是要着凉的。账簿被他安然锁在密格中,不会有人发现,再说……塔娜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儿,又怎会打那些歪心思?
卫明哲垂在体侧的手赧然攥紧官袍,抹去一手心的汗,随后朝外迈出一大步,让出空子,对塔娜道:
“没关系,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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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柳回到家时,在他娘子床边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熟悉脸庞——
贺千帆。
他一副敌对模样,一双眼紧盯着这人。他娘子见他来了,躺在床上向他伸手:“柳郎。”
李柳立刻换上笑容,走到妻子床前,牵起她的手,佯嗔道:“手这么凉,又没好好穿衣吧。”
妻子羞怯道:“别乱说,有外人在。”她拉着李柳的衣角,说:“今儿我去医馆,出门时地滑,险些摔倒,幸亏侯爷搀了我一把,还担心我路上再出事,特地用车把我送回府上。你该好好谢过侯爷的。”
李柳感到阵阵后怕,沉声谢了他一句:“多谢。”随后转头看向妻子,眼中有说不尽的担忧与不舍,“你往后要小心些,不是次次都能碰到侯爷这样的人。”
妻子笑道:“这不还有你吗?”
李柳没回话了。贺千帆无奈的撇嘴,这一个两个,上来就要把别人捧起来,他扶起李妻时,只是出于本能,全然不知他是李柳的妻子,如今也不想用官场上那一套去对待这件事,便起身要走。
“侯爷。”李柳突然喊住他,贺千帆抱着双臂回头。李柳道:“就算今日没有在家中碰到,下官也是打算一会儿去府上拜访侯爷的。”
贺千帆啧道:“我跟你可没什么过节。”
说话间,李柳猛然双膝一弯,磕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他跪了下来,贺千帆皱着眉,有些莫名的心烦意燥:“起来。”
李妻也坐起身,忙问他为何如此。
李柳没有起身,他低着头,用乞求的姿态和语气,宛如一个敬香祈愿的信徒:“侯爷,求您帮帮忙,将……将阿宓送出城去。”
贺千帆嗤笑着说:“李县丞说笑了,这城门日日都开,想出去随时都可以,你又何必妄求我。”
李柳道:“侯爷是聪明人,想必早就猜到了甘南封城的事情。我们出不去。”
贺千帆挑起眉,心底有些诧异。李柳为何突然向他说出这些真言?
“既封城,我又如何能送令阃出城?”
“我知道侯爷出过城!”他语气急促,似有步步紧逼的架势。“送小满入葬那晚!”
他知道……
甘南县衙没来试探过此事,说明他没有上报,可他为何会帮他?
“那孩子可怜。我也将为人父,不想再沾染更多债,耽误了阿宓和我未出世的孩儿。”他自说自话地解释道。
李柳一向软软弱弱,此刻面对位高权重的武安侯,他便如一脚便可被碾死的蚂蚁似的,可却一改往日怯懦,像是威胁般对贺千帆道:“侯爷将阿宓送出城,我可以替侯爷守住这个秘密!”
贺千帆神色及其冷静,刺杀都见识过了,他那还怕这人告密?说:“你要挟我?”
“不敢。”李柳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侯爷的,但……我可以为侯爷提供证据。”
或许这只是甘南县衙试探他的计谋。
贺千帆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话,可他看到李柳满含热泪的双眸,终是松了口。
他不知李柳为何提出这般诉求,但,那神情,就像一个绝望的人看向最后一丝曙光,不会有假了:
“今夜子时,城门口,小林旁。”
“多谢。侯爷大恩,没齿难忘。”他诚心诚意地叩首,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过了很久才直起身。“等阿宓平安出了城,我便将甘南的一切,悉数告知侯爷。”
贺千帆没说话。
李柳转身还上笑脸,坐回床边。颤抖着指尖摸了摸阿宓的脸颊:“出城后,往河中去。去博州,去榑都,去哪儿都好,就是别再回来看,知道吗?”
阿宓扯了扯李柳的袍子,低声问:“那你呢?”
李柳笑道:“我要给侯爷做证人呢,你放心,此事一过,我去找你好不好?”
阿宓低下头。
李柳说:“这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就取名叫‘宁’吧。”
“嗯。”
“你读过书,读书是好的,明知、明理,将来咱们家这个,女子、男子都好,一定要教他读书。”
“嗯。”
“你……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嗯。”
李柳没再留恋地回头看一眼,他和贺千帆一同转了身。
阿宓知道的,这一转身,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雨渐渐停了,之后的甘南,会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