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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恶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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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府正厅。
严承嘉是主,落座中堂右位,左位坐着范言,堂下左一、左二的位置,则分别是卫明哲和李柳。
范言哂笑着环看正堂。他不是第一次来严府,每回却都觉得这地方实在值得寻味。
这厅堂忒可笑,玉雕珠宝、名家书画,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全都堆叠摆放出来。匾额上镶了圈金,名画旁还盖上自己的印,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只给人一种感觉——
有钱。确实有钱。又十分担心别人不知自己有钱。
范氏虽不像顾氏、王氏那般显贵,却也是世禄之家。世家最讲究风雅二字,范言头戴青玉流云簪,身佩银錾花香囊,手持一把白竹扇,整个人衬得雅致出尘。反观严承嘉,一只手上带满金银玉石,腰间挂满两三个不同材质样式的玉佩,常不离身的那把折扇象牙为柄,白得抢眼。
如此装束,风雅全无,倒像是个阔佬豪绅。
严承嘉手腕折动,摇扇极快,风雅小物在这完全落于俗气。
范言忍不住笑出,开扇刻意模仿起他的模样:“从善这厅堂和你这身打扮还真是般配,什么好东西都堆一起。但你可知‘添一笔则无章,少一笔则意寡。’的道理?无论庭院摆放还是服饰装扮,都讲究一个恰到好处,如此才能够起坐之间,相得益彰。你这样,反而适得其反。”
范言用扇柄点上他的玉佩和骨扇,嗤道:“选扇是门学问,唯有以竹制之,方为袖中雅物,乌木、象牙、紫檀者,具为俗制。还有这玉佩,扳指,每样都显得有些不尽人意了。”
严承嘉听后却无甚在意,笑道:“我只是个俗夫,那里比得上六郎?这些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能认得清楚金子银子就成,至于这扇子,”他也看了眼自己的象牙扇,似乎很是满意。
“够贵就行。”
范言只觉他似个蠢材:“那从善这‘严霸天’的名号,倒不如改名‘严生财’。如此岂不妙哉?”
“甚好、甚好。这名字我喜欢。”严承嘉扇骨敲向手心,说:“六郎何时来的?这回怎么亲自来了?而且算算日子,可是比以往早来了不少。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吗?”
范言说:“今日刚来。这不,前脚下了车,后脚就踏进你府中了。”
“到底生分了,也不提前告知我,我好去城门口迎接。”
“可别说这些虚话。从善,我且问你,这甘南县的药价是怎么回事?”
严承嘉身子斜坐,双腿交叠,二指轻敲桌面,说:“猜到你要问。你可知,这几日赚了多少?”
范言眉眼一压,情绪有些激动:“此举太过荒谬。这样做,你就不怕他们不买账?到头来一个子儿都要不到!”
“别急嘛。六郎,选扇是个学问,经商更有门道。这回和与厥离做交易不同。去岁冬日,你趁大风雪提价,想要牟取暴利,结果呢?结果是什么——”
范言被戳到痛处,脸色阴沉,卫明哲李柳二人都不敢说话,只严承嘉装疯卖傻,明知故问。
一人说还不够,偏要拉上一个,他手指在堂下二人身上指来指去,李柳心跳得都快破体而出,暗暗祈祷他放过自己。
严承嘉的手在李柳身上停了下来,说:“李县丞,你说,结果是什么?”
李柳满头的汗,他立马起身,拱手弓腰,说不出半句。——天爷,在座没一个他敢惹的。
范言冷笑道:“说。”
严承嘉乐呵:“六郎许你说。”
李柳这才怯懦地说:“厥离……厥离不满于粮价上涨,断了和我们的合作。”
严承嘉满意地嗯了一声,唤扇扇风,手摇飞快,这次却像是故意如此。笑道:“六郎。雅致,我不行;经商,你不行。上回我劝阻过你,你不听,那也只能自己跌了跟头才记得住疼,可不该疼的时候你别乱叫啊!甘南县和厥离不一样,怎么能用同样的方式去看待呢?
“就比方说这个粮价和药价。厥离没了咱们,仍有其他的选择,你贸然加价,还是在大风雪之际,这不是趁人之危吗?白白断了一桩生意。若我是厥离王,我也不跟你合作了,倒不如去抢庭北西宁边地来得轻松。
“可甘南县那帮贱民不同,如今锁了城,他们根本没有从别处弄到药材的机会,而今这么多人生病急需用药,我是这城里唯一的供应者,药价自然由我说得算,别说几十文上百文,我就是买他十两银子一贴药,想活命他都要老老实实出钱。”
范言一言不发,堂内阒静,气氛尴尬。
俄顷,严承嘉吩咐下人端上来一只紫檀木长盒,打开里面则是盛着一只上好人参,环纹粗而深,表皮细腻有光泽。
他将盒子递给范言,拍了拍他摆在桌上的手:“上等的野人参,你看这参须,少说也得五十多年,这样的我也不多得,如今就送给六郎了,拿回去孝敬大相公。”
范言面上蓦地阴沉转晴,不客气地收进袖中。卫明哲终于长舒一口气,李柳也揩了揩额角的汗。
范言问:“与厥离下月合作的单子和货都拟好了?”
“早就拟好了,你要看看吗?”
“不了,”范言摆手,“从善做事我信得过。”
“陈武怎么没来?”
陈武性情沉稳,不爱说话,他平日里不怎么注意得到这人,如今话说了有一会儿,他才发现少了一人。
卫明哲连忙道:“前几日粮仓有动静,下官怀疑进了人,当时有小卒进仓查看,还未探清,陈武就出现以莫名的理由叫走小卒。这事太过巧合,下官罚了他一顿,但怀疑另有隐情,这几日还在调查当中,怕若是真的有异,他的出现对咱们不利,于是擅作主张没有知会他过来。”
“嗯,你做得很好,一定要谨慎。别再让甘南县混入一个探子!”
“是。小相公,敢问近来榑都那边的情况……”
“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将这边处理好就行。榑都一切都好,韩琅那群人已经失去小皇帝的信任,傅熙州也被撤了值,金吾卫统领现在被王世颐暂代,这群人如今再翻不起什么风浪。
“倒是你!上回从樊州来了这么多探子,你竟然丝毫不知,差点毁了阿耶多年心血!多亏从善!”
范言声如冰刀,恫吓道:“我要这整座城都是干净的,一个暗探都揪不出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相公。”
敲门声响起,门影外透出一个婀娜身姿:“六郎,我来送茶,可以进来吗?”
范言道:“进。”
门缓缓推开,女子身穿露脐上衣,曳地长裙,铃铛声近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甜的花香。来人正是香岚坊的胡姬——塔娜。
塔娜为范言斟茶,严承嘉好奇地跪在椅子上,双肘撑在桌上探向前去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
塔娜笑道:“郎君做什么?”
严承嘉说:“好漂亮的小娘子,这是我第一次见胡人,姑娘让我对胡地心生向往。你是何人?”
塔娜转身给卫明哲添茶,卫明哲抿唇后撤,低头不敢直视,却又偷着窥看几眼。
太近了。比上次见到时还要好看。
塔娜感受到目光,大方地对他扬起一个笑,卫明哲又赶忙低下头去。他听到严承嘉的问题,脑子一热竟抢了范言的话:
“这是小相公从榑都带回来的胡姬小娘子。”
“嚯,姑娘叫什么名字?”
卫明哲也一愣,扭头看向塔娜。范言只叫她胡姬,从不提名,他也不好去问,见了几次他却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卫明哲目光灼灼,期盼听到她的回答。
塔娜随口道:“郎君叫我胡姬或者胡奴就行。”
铃铛声又随动作响起。范言平静道:“就叫胡奴吧。”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没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塔娜刚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争吵声。
……
严府外。
女子站在门外,怀中抱着一个五六岁男孩,那孩子面色潮红昏迷不醒,紧皱的眉似乎看起来很是痛苦。
她高声向内道:“请严郎君赐药。”府内无人应答,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请郎君赐药。”
四周围满看客百姓,她已经在此喊了快小半个时辰,只候来寻声而出阻在门前挡住去路的家丁。人群中有声劝道:
“连姑娘,算了吧,带着孩子回去吧,别再招惹严霸天了。”
连姑娘没有理会,反倒在人群叹息劝阻和家丁的驱赶中,声音愈发坚定有力,一声高过一声。
“你说你,好好一姑娘,怎么这么轴,你非要惹他干什么!”
连姑娘被家丁推搡,脚下踉跄不稳,险些将怀抱的孩子摔在地上。
“请严郎君见我一面!”
这句落后,府门内缓缓走出一个绛色身影,周围喧闹顷刻间止住。
严承嘉跨过门槛:“是谁在此喧哗?吵得人头疼。”
严承嘉每走一步,途径的人便火燎似的后退,只连姑娘跨步上前,重复那句:“请郎君赐药。”
严承嘉睨着她怀中孩子,说:“这话好笑,要药去医馆,找我一个生意人做什么?我哪有治病救人的本事。”
连姑娘说:“甘南所有医馆药价飞涨,百姓已经买不起药了,许多人病了没钱治,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没钱要怪你们自己穷啊,没本事,没银子,不找自己的原因,反倒责怪我的不是,活该你们这样。”
“甘南县药价本来就有异,若是一如平常,百姓怎会连病都看不起?”
严承嘉扬着扇,略显轻蔑地道:“我的铺子,我想如何定价就如何定价,不服你大可换家医馆啊。”
连姑娘还未接话,他便做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吃惊道:“我忘了,整个甘南的医馆都是我严家的,都是我严承嘉的。那我自然想如何就如何,你要有间医馆,就是要做冤大头,一律全免出售,我也管不着,可惜你没有啊。不过——”
严承嘉弯腰接近连姑娘,上下打量一番,谑浪大笑:“我看你模样不错,我很喜欢,不如你和我在一起,那些医馆里的药材,随你怎么挑,我还有几根存在库房的人参,保证能留住你弟弟的命,如何?考虑一下。”
四周议论纷纷,对着连姑娘指指点点,他们越说,严承嘉越兴奋,仿佛这桩荒唐时已尘埃落定。
连姑娘面色平静地将弟弟放在地上,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
严承嘉说:“考虑清楚了?”
连姑娘勾了勾唇,啪——
一巴掌落下,实实在在打在了严承嘉脸上。他的右边脸颊一瞬间变得红肿,清晰可见一个巴掌印。
家丁忙上前,左右按住连姑娘的肩膀,使她无法动弹。围着的看客也在这道清脆声中闭上了嘴。
严承嘉浑不在意,仍笑:“别对姑娘这么粗鲁嘛,放开,放开。”他对连姑娘道:“我那话始终作数,等你想通了,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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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千帆的马车被堵在路中,看完这场闹剧。
南亭说:“一时半会都得堵在这儿,绕路吧,不要耽误了郎君歇息。”
凤执本就对严承嘉有恨,如此一来更是义愤填膺。指责南亭说:“就这么走了?你看那个人,真不是个东西!他当街如此,你能看得下去?”
“那又如何,你想打抱不平?这可不是榑都,你能怎么办。”
凤执气不过,掀开帘子,看向贺千帆:“主子!”
贺千帆早就摸透他脾气,任他去做了:“随你吧。”
凤执得了他的话,犹如服了颗定心丸,下车随手捡了碎银大小的石头,在手中掂了几下,对准严承嘉的方向就扔了过去。
石头离手,划出一道笔直的线,半瞬后,精确无误地砸在严承嘉的左脸上。
巨大的冲力使他往后趔趄几步,吃痛地捂住脸颊。
百姓吓了一跳,连忙四散开来,一辆马车映入眼帘。凤执抱着双臂倚靠在车旁,笑得一脸得意。
严承嘉瞬间明白过来,他无奈地笑道:“小凤执,你耶娘没有教过你,不能乱扔石子么,再砸着人可不好。”
他松开手,左边脸颊肿起的更加明显,甚至有些淤青和擦伤,他舌尖抵在脸颊内侧,随后呸了一口,血丝顺着唇角流出。
“教过,但我砸的又不是人。”凤执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的脸:“这下对称了。我不会把你牙打掉了吧。”
“对啊,可疼了。”
马车内。方才车子行的慢,摇摇晃晃实在平添睡意,傅熙州枕在贺千帆肩头,意识昏沉地假寐,这会儿车外凤执与人吵起,他似乎感觉不适,微微隆起眉头。
贺千帆也不想凤执再浪费时间,缓缓走出车门,严承嘉见了他,招呼道:“不知侯爷大驾,有失远迎。”
“我倒是不想来,可这条路被你堵着,我的车子过不去了。”
严承嘉道:“好说好说,都散了,散了。”他吩咐下人:“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帮侯爷把车赶过来。”
他牵起连姑娘的手,准备退开进府。连姑娘奋力挣扎。
贺千帆道:“等一下。”
严承嘉回头,说:“怎么了,侯爷?”
贺千帆看着连姑娘。说:“这位姑娘和我顺路,不如我载你一程。”
严府门内,范言站在暗处。眼眸阴鸷:“傅熙州,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爱管闲事。”
他问卫明哲:“都准备好了吗?”
卫明哲颔首道:“一切准备就绪。”
他折扇一开,掩住半面脸。冷笑道:“不要让他活着离开甘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