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鞭刑 ...

  •   明德殿内。

      吏部尚书韩琅,户部尚书蓝祐,仓部郎中郝东宁三人齐聚于殿中,皆是为了廉州旱情与二州粮草案。

      韩琅看过裴齐府中的信件,上面书写清晰,明确提及廉州旱灾的情形,以及廉州官员聚敛民财,盘剥百姓的事实。他此刻身体细微抖动,握紧双拳暗压住心底的翻涌。开门见山道:“此前圣人答应臣,若有证据证明杜林清白,便可彻查廉州旱灾。”

      永宣帝握住笔杆的指尖一抖,将已成型的字全然失了美感。他摔下手中羊毫,说:“我没答应。”

      韩琅换了种说辞,道:“关于廉州旱情和二州粮草案,臣有些疑问,想要请户部解答。”

      户部尚书蓝祐,已是知命之年,须发皆染微霜。他入朝为官二十几载,早便练就了一身处事不惊的本领,眸中平静,道:

      “粮草案本是三司定,韩尚书有疑,合该去找刑部和大理寺,找我一个户部算账的做什么?”

      韩琅道:“蓝尚书,我只想知道,廉州旱情数月,户部为何不曾拨款?”

      蓝祐:“旱情?户部可没收到拨款的指示。敢问韩尚书这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

      “蓝尚书当真半点不知?”

      那叠信件中,夹杂一张对户部的揭发状告,书信人为裴齐。那张纸上的内容缺了一半,纸张周边沾染墨汁,看样子是在书写时突发状况,匆忙藏匿起,此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再也没有往下补全。

      这人一定不似面上那般随和。

      蓝祐道:“各州县一年中转运入都的粮食,仓部皆记录在案,韩尚书不信我的话,那便亲自看看这簿册。”

      仓部郎中郝东宁并没有蓝祐这般淡然,他上半身深躬,近于地面平行,将仓簿奉上。

      永宣帝看了几眼,气得将簿子丢在韩琅身上,说:“你自己看。”

      韩琅捡起仓簿,翻看几页,神色骤变。他双唇翕动,说:“这……”

      永宣帝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仓簿上记录详细,廉州一整年来,并未欠缴一石。

      蓝祐当着众人面,问郝东宁:“这记录可有造假?”

      郝东宁弱声道:“绝无造假。仓部诸人皆可作证,若是有假,下官......下官提头来见。”

      蓝祐满意地笑道:“韩尚书,廉州的租调交纳及时,且不曾弄虚作假,一石一箪皆有记录可查。若真如您所言,廉州旱情严重,为何还能缴齐上供?”

      韩琅陷入沉思,贺千帆说:“韩尚书一大早便入宫,说是有证据上呈,就是这些?”

      韩琅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被对方巧妙的带偏了去,他定了定心,立刻道:

      “不。”

      他将信件递给永宣帝,永宣帝拧眉看向蓝祐片刻,轻声道:“一面之辞,不可全信。”

      韩琅叩身,说:“请圣人允许臣传唤证人,廉州长史裴齐和考功员外郎唐时。”

      永宣帝浮躁地摆摆手,说:“允。”

      贺千帆领了命,快马加鞭前往大理寺狱提人,约莫半个时辰后,裴齐被押解送入宫内。

      他的四肢皆以锁链束缚住,整个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又因其带罪之身,不得进殿,只能在明德殿外跪着回话。

      蓝祐走到外殿,问他:“听闻,是你将这些书信交给了韩尚书?”

      裴齐沉默。他须发凌乱,遮挡住眼前,叫人看不清他面上情绪。

      过了许久,裴齐才终于开口,说:

      “不是。”

      韩琅呼吸一滞,满面的不可置信。轻声又问了一遍:“什么?”

      “不是。”裴齐这次更加坚定,声音也大了许多。

      蓝祐说:“那为何韩尚书却要说,这些东西是从你府中得来?”

      裴齐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铁条镣铐上。说:“是韩尚书……韩尚书逼迫我,非要让我拿出,拿出诬陷廉州的证据……不然,不然就……”他顿住,再开口时声音愈发低沉:“我没办法,只得欺骗他说证据藏在我樊州家中,叫他们去取。”

      蓝祐追问:“那这些是证据是真是假?”

      “假的,”裴齐闭上眼,“全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书信,是他自己编出的。”

      贺千帆难以置信,也欲上前,却被韩琅抢先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你说这是我……我编的?”

      贺千帆明白韩琅用心,只稳住心神,收回步伐。守在永宣帝身旁,静观其变。

      “是。我并不知晓什么信件!”

      蓝祐说:“朝廷发放西宁的粮钱,经樊州时被私扣过半,导致西宁军粮骤减,这桩粮草贪污案,你认是不认?”

      裴齐声音颤抖,说:“我认。”

      “你撒谎!”

      那明明仍是一张与那日相同的脸。

      三司会审,裴齐和杜林等人分明拒不承认,裴齐身上疤痕遍布,即便是上刑逼问,他仍死咬不放,坚称他们没有贪污。那时的裴齐刚毅决绝,大有伏清白以死直兮①的气魄,而如今却是背弃道义,当面推翻此前言行。

      蓝祐哂笑:“韩尚书与杜林交好,要为他翻案,可是,这般造假污蔑,却是不可取。”

      “我没有造假。”韩琅说。

      蓝祐一勾唇,又问裴齐:“你是樊州长史,樊州之事必定比所有人都了解,你现在来告诉韩尚书,杜林,有没有贪污?”

      韩琅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紧裴齐,试图抓住他一丝反常。裴齐听到此话后,又是一阵沉默,可最终,他还是开了口,说出那个令人心碎的答案:

      “有。”

      贺千帆阖了眼,这场较量,似乎已经分晓出了结果。

      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像铁锤般砸在韩琅心间,他蓦然冲出殿外。裴齐将头埋在胸前,一言不发。

      “裴齐!”韩琅大喊,他双目微红,道:“你看着我!”

      裴齐迟迟不愿与他对视,韩琅又吼道:“看着我!”

      他缓缓抬起头,对视的眼神中蕴满绝望。韩琅一字一顿地说:“你再说一次,杜林,有没有贪污。”

      裴齐眼中留下一滴泪,他的头轻微晃动,幅度很小,定睛看去,仿佛是在摇头。可他还是说:

      “有……”

      韩琅心痛不已。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凝结,坠入深渊,如同一只困兽。

      上次见面时,他分明还如此恳切地请求他们救一救杜林,可不过几日,却成了这副模样。

      这时,冯安常一路快走进到殿中,看了这幅景象,俯身凑近永宣帝耳边说道:“圣人,去寻那名员外郎的宫人来回话了。”

      韩琅猛地转身,目光切切望向那处,殿外却没有唐时的身影。他说:“唐时呢?”

      冯安常欲言又止,见他这样,贺千帆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冯安常从袖中掏出一页纸,递了上去,他叹了口气,说:

      “唐副郎,畏罪自缢了。”

      贺千帆站在永宣帝一侧,微微偏头便可看到纸上的字。

      那是一封遗言,却更像是临终忏悔。上面抒写了自己的罪行,承认曾在樊州时收受贿赂,贪污银钱,一度包庇杜林恶行。

      这无疑是将贪污一词化作钢钉,钉在杜林身上,令他难以翻身。

      蓝祐说:“唐副郎良心未泯,自己过意不去,倒也算守住了本心。”

      韩琅如同被抽去最后一丝灵魂,只留下一尊空洞的躯壳。

      他喃喃道:“是我害了他……”

      永宣帝揉着发痛的颞部,说:“你私入大理寺狱,面见重犯,此事又该如何说?”

      蓝祐趁机回击道:“圣人,臣也要问韩尚书一个问题。这狱是您一人前往?没有人同去?您是如何进去的呢?”

      贺千帆脑中嗡的一声。蓝祐说这话时,余光时不时转向他,摆明意有所指。他迟疑了一秒,道:“圣人……”

      “圣人!”韩琅高声压过他的声音,生生打断他道话。贺千帆狐疑望去,却听韩琅道:“这狱是我一人去的,再无他人。”

      韩琅将所有罪责一律揽在自己身上。

      “是么?”蓝祐问道:“裴长史,那日见了几人?”

      贺千帆心底划过一瞬的紧张。他已想好了应对话术,却听裴齐说:

      “太暗……没注意。”

      裴齐,这是帮了他们?

      永宣帝也是一声叹息,他的语气变得低缓,看着韩琅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琅摇头,说:“没有了。”

      万年县的难民,已经没有必要提及了。如此精妙的局,算无遗策,那匹难民八成早已转移。

      他临行前反复向唐时确认,叮嘱他时辰一到便进宫为证,当时唐时一口应下,未曾展露任何异样。

      本以为准备稳妥,却横刀被人摆了一道。

      蓝祐此刻又对永宣帝恭敬道:“圣人,臣为官数十载,自知愚钝,诠才末学,难成赫赫之功,承蒙圣人抬爱,得以仕宦于户部,臣心中深念圣恩,平日里兢兢业业,未敢有一丝马虎。户部所有的账目,如若韩尚书有质疑的地方,皆可当着圣人的面查验。臣也可坦荡地说,这一年内各州未有任何缺粮缺税的情况存在。”

      永宣帝压住性子,对蓝祐道:“我自然是相信蓝尚书的能力,”他瞪了一眼韩琅,“此事尘埃落定,往后不必再提。”

      ......

      蓝祐和郝东宁方一只脚踏出殿外,耳后便传来永宣帝的怒吼。

      他猛地拍案,笔架都为之一颤。他道:“你满意了?你说杜林系受冤,好,你查,结果到头来,就是这个结果?”永宣帝咬牙切齿,吼道:“他贪污军粮,这是板上钉钉!”

      韩琅垂着头没有答话,已然没了之前的锐气。

      永宣帝冷笑:“简直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他指着殿外:“滚,你给我滚。”

      ......

      殿外,冬阳倦倦,榑都的雪后难得出了一回暖阳,层叠的金殿被风雪蒙住,檐上冰层渐化。韩琅独身一人在斑驳残雪中静静地站了许久,他的耳边嗡嗡作响,周遭的一切却似没了声音。

      裴齐推翻供词,唐时无故自缢,这一切都足以证明,他们的这条路,走对了。可即使是这样,却依旧是输的一塌糊涂。

      韩琅停驻原地,看着前路漫漫,忽然有一刻的迷茫。

      风吹乱了发丝,他却只是合上眼,任由那行泪从眼中滑落。

      “林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黑子,到底要落在何处。”

      -

      殿内。永宣帝阴恻恻对贺千帆道:“舟哥。”

      贺千帆说:“圣人有何指示?”

      永宣帝:“你觉得我要和你说什么?”

      贺千帆八成已经有所猜测,却依旧装糊涂道:“臣愚钝,不敢揣测圣人心思。”

      永宣帝哼了一声,不留情面:“是你与韩琅一同前往的大理寺狱吧?你懈怠职务,大半月无故不朝,就是为了这事?你到底还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贺千帆双手抱拳,道:“圣人息怒,臣知错。”

      “知错?我看你是放荡惯了,不知今夕是何年了!我从你脸上可看不出一点知错的意思!”永宣帝将一叠奏本推到他跟前,愤愤道:“你自己看。”

      贺千帆接过奏本粗略翻看,面前五本奏本,皆是奏他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这可能仅是永宣帝收到上奏里的一部分。

      永宣帝双手叉腰,踱来踱去。将单独一本奏本甩在他身上,说:“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你说要怎么办吧。”

      贺千帆退后一步,稳稳接住奏本,却在看到上面的文字后愣住。

      永宣帝看他这样,也皱起眉:“你这是认下了?”

      这是范言的奏本,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他在靖州时,纵兵抢粮,砍伤靖州百姓数人。言行被各种夸大,显得他有多么十恶不赦。

      而令永宣帝气愤的,实则是落于“砍伤百姓”这处。

      “靖州的百姓都来都告状了!人就在大理寺候着,三司合审后上的奏,被伤的人现在都已落下病根。傅侯是否太过放肆了些!那只是平民百姓,何故伤人?”

      百姓——是傅熙州斩伤的。

      傅熙州当日挥剑斩向百姓,是事出有因。若非如此,根本抑制不住靖州百姓的动乱,闵军就围守在城门外,百姓贸然冲出,必定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作为一军总管,贺千帆并不认为此事有错。

      永宣帝见他不答,便知他是默认了。问:“这事真是你做的?我知你平日里脾气古怪,可是你!”

      他不想这事再牵扯傅熙州,范言明显冲他而来,他便全部认下,并未多做解释:

      “是。”

      永宣帝指着桌上一摞奏本,说:“你看看,那一摞,全是请求我处置你!你自己说怎么办好吧!”

      贺千帆低头,说:“全凭圣人发落。”

      永宣帝:“舟哥,我是想要护你,可满朝文武,靖州百姓,如今没一个不对你有怨,我若是宽恕了你,如何能够给他们一个交代?我护不住你,该罚的俸要罚,该抽的鞭子也要抽,就在明德殿前,让所有人都看着,你自己数着数,记在心里,以作警示,无论何时也不要忘却今日这顿刑罚。”

      鞭笞之刑及其残忍血腥,一般多施刑在无人的暗狱。像这般袒露于殿前,无疑是种折磨人的屈辱,此事会如同炸开的炮仗般火速传遍整个榑都。

      但,贺千帆如今巴不得它传的再快些。他叩首道:

      “臣,领旨谢恩。”

      -

      顾府门外,马还未停稳,魏泉便飞身下马,一个跨步跨进府门,冲到傅熙州的院中。

      傅熙州正在烹茶,魏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快和我进宫。”

      傅熙州推开他:“怎么了。”

      魏泉急得就差将五官皱成一团,火急火燎地说:“圣人要为砍伤靖州百姓的事,当众处罚侯爷,那事儿不是我们侯爷做的,你跟我进宫,把话说清楚。”

      傅熙州的神情恍惚间变得极为难看,看向魏泉的眸光中也带着几分晦涩难辨:“他认了?”

      魏泉跺脚:“认了!要不然我找你做什么,十万火急,来不及多说了!”

      他又紧紧握住傅熙州的手,正欲前行,傅熙州却甩开,随后坐回椅中,说:

      “不,我不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鞭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