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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转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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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津和傅熙州通信时,会特意转变语言习惯。这件事除他二人外,几乎没太有人知晓。而眼前这封满是厥离文字的书信,可想而知,并不出自于阿史那津之手。
贺千帆说:“很遗憾,看来这位草原的朋友确实遇到了点麻烦。”
傅熙州说:“是个不小的麻烦。不过,我可没从你的脸上看到半分遗憾。”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贺千帆把人抱到书案上,敷衍道:“他既然都知道阿史那杜涉,有‘狼的心脏’,还是执意要回去,就说明他早已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即使果真发生了什么,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无法插手厥离的事情,苦心劝说过,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明白,”傅熙州用指尖轻抚他双颊眉眼,说:“我是怕,厥离一旦有变,会危及庭北。”
“不会,至少眼下,厥离还没这个胆子和大周翻脸。”
“你怎么净想着别人,”贺千帆怨愤地握住那人的手,支在自己脸颊一侧,:“不如也多花功夫想想我。”
“想你。每天都想你,此刻尤为想你。”
傅熙州牵住他的衣襟,一把拉向前,贴上那两片唇。二人呼吸交缠,交换着彼此的气息。贺千帆撩开他的发丝,偏到身前一侧,抚摸他白皙细腻的后颈。他握住这人的手,双唇顺着那条颈子吻上他的锁骨,傅熙州配合着抬起下颌,伸长脖颈。忽然感觉颈边一痛,贺千帆毫不客气地用力在他颈上咬了一口,那处瞬间便红了起来。
傅熙州倒抽一口凉气,嗔道:“你是狗吗?”
贺千帆没回话。
此刻,敲门声自外响起。
贺千帆一顿,须臾后,当作无事发生:“不管他。”
这时,门外又响了几声,这次还传来侍从的问话:“郎君,您在里面吗?”
贺千帆啧烦地撤开身,向门外看了过去。傅熙州撑起身来,却是坐得住,依旧待在桌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他问:“什么事?”
“郎君,韩尚书在庭外候着,说要见您。”
“韩琅?他来干什么?”贺千帆愀然不乐。“别理他,让他走。”
傅熙州这才撑着桌沿跳下,将衣襟理平,淡淡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韩琅推门而入。傅熙州已然端坐于桌前,贺千帆抱着双臂靠在一旁,怏怏地看向来人。
“顾郎君。”
韩琅和傅熙州问了声好,傅熙州欠身回应。他看到贺千帆时,有些略微吃惊,说:“侯爷也在?”
“真巧。又和韩尚书见面了。”贺千帆皮笑肉不笑,客客气气道:“您膝盖有伤,就别站着了,快快坐下吧。”
韩琅坐定:“侯爷也是有事相寻顾郎君?”
贺千帆摇着头叹道:“是啊,有要事和吾妻探讨,正要深入,还未寻求到答案,让你给打断了,惹得我求知若渴的心思都没了。”
韩琅一本正经地说:“抱歉。可是琅实在有求于顾郎君,一刻也等不得。”
桌上摆放着一枚香炉,傅熙州掀开炉盖,拈着小刷清扫周围香灰。道:“何事?”
韩琅平日里对待世家,最是避之如蛇蝎,从不主动登门拜访。今日他前来,倒是个稀奇事。
韩琅说:“我想进大理寺狱。”
傅熙州平静地点燃一支香品,插进炉中后,慢慢合上盖子。整个过程不紧不慢,未置一言。韩琅攥紧袖口,焦灼地等待他开口。
“你想见粮草案的从犯。”
粮草案的主犯,虽已处斩,可其余十六名从犯,却仍收于大理寺狱中,等候发落。
韩琅点头,道:“大理寺卿是你的堂兄,你一定有法子。”
永宣帝给的态度十分模糊,并没有明面上准许他重查此案,而粮草案又是当下重案,他没有权限入狱查办涉案官员,所以,他只能来寻求帮助。
“不相熟。”傅熙州淡声道:“你不如去请阁老帮忙。”
“阁老不会助我。”韩琅说。
傅熙州燃起香炉后,整间屋子被柔和清甜的油脂香味团团围住,闻得贺千帆略感困倦。他活动一番筋骨,道:
“韩尚书。你与杜林交好,愿意相信他的人品,替他闯一遭龙潭虎穴。可我们与他并不相识,自然是三司判什么,我们信什么。这样一个带罪之身,你想让我们陪你一起入这趟混水,为他伸冤,你觉得这事,它能成吗?”
韩琅镇定自若,说:“侯爷不在意杜林的名誉,不在意廉州的百姓,总不会也不在意庭北吧。
“粮道出了问题,第一个遭受其害的,当属庭北。您去过靖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靖州的正仓已经空了,吴山年年上报天灾,回回要求开义仓放粮,可事实果真如此吗?粮草案疑点众多,他们是见瞒不住了,才想要抓人顶罪,填了这个窟窿。
“只要幕后之人一日还逍遥法外,庭北总有一天会因此折伤,你的兄弟——庭北在任大都护傅卿昭,总有一天也会因此而丧命!”
贺千帆挑了挑眉,没有因他的话而牵动情绪,说:“你用庭北挟制我?”
韩琅摇头,说:“不是挟制,只是在探明双方各自最在意的。侯爷方才一番话,不正是想看看,我究竟值不值得合作吗?我为查清二州粮草案,侯爷为保庭北粮道畅通无阻,归根结底,都是要揪出真凶,我们的目的实则是一致的。”
交谈的本质是筹码。
这世上不可能存在两个悲喜完全相通的人,与其为自己所在意的去求,不如将别人所在意的拉下马,利益息息相关时,便掌握了谈判的话语权。
韩琅说:“侯爷,顾郎君。现在你们认为,我值不值得合作?”
贺千帆又打了个哈欠,捏了捏眉心,说:“难怪圣人这么讨厌你。”
确实够执着,也确实够懂得窥探人心。
傅熙州双手支颐,听他们说完。撑身站起,说:“走吧,大理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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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狱。
傅熙州手持令牌,狱丞已早早赶到,候在门外迎接。遥望见几人身影,便匆匆跟过去,无不奉承地道:“顾郎君,您看看,不就是找个偷您财物的监犯,还用得着您亲自过来一趟么!您只管吩咐一声,咱们自然‘好生照顾’那人。哟,傅侯爷也来了!侯爷万福!”
“我并不知此人名姓,也不确定他是否关在此狱,只是过来看一眼,不必跟着,自去忙你的吧。”
一行三人,除了一个打扮普通,低垂着头跟在身后的随从。傅熙州,贺千帆,每一个是他能惹得起的。狱丞只为三人打开门,道:“是,是。下官已经吩咐了下面的狱卒,绝不让他们打扰您。”
……
牢房湿冷阴暗,终日不见光,一股霉臭味儿扑鼻而来。
韩琅摘下帽子,对傅熙州施礼:“多谢顾郎君。”
贺千帆倒是更好奇,他们是如何进来的。调笑道:“顾郎君,丢了多少银子啊,会特地跑来天牢一趟?”
傅熙州懒得搭理。
他们要来大理寺狱,又不能直接告诉别人,是要来审问粮草案相关,只能随口编了个理由。
不过,找借口并非他强项,只能找了个奇扯无比的话术搪塞了去。好在狱丞就算看出,也不敢多说,而他又因近来颇受顾砚青睐,他的那位堂兄自然没多难为他,最终得以轻松地拿到了令牌。
“诶,有关系就是好,这么扯的理由也没人敢怀疑。”贺千帆将双手托在脑后,感叹道。
监牢潮湿,故而地上几乎随处可见的虫,时不时还能听到老鼠窜动的声响。
走了几步,贺千帆突然拉住傅熙州的衣角,道:“小心。”
傅熙州疑惑地看向他。贺千帆指了指他脚边,一只虫正爬向他周围。
“有虫。”
傅熙州无语地乜了他一眼,随后一抬脚,准确无误地踩了下去。他冷然道:“你觉得我需要‘小心’吗?”
贺千帆痛恨自己嘴比脑子快。那是傅熙州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厨子不拿刀,就当他不会做菜了吗?
他视线移开,找补道:“或许,我是在提醒那只虫?”
傅熙州皱眉:“我现在在你心里,已经连这些都要怕了?”
贺千帆仗着四周昏暗无人,贴近他身侧,说:“你这个样子太容易让人错想,病病殃殃的,激起保护欲也正常。”
傅熙州沉默须臾,抽出被他攥起的手,不着痕迹地和他拉开距离,说:“那你多照照镜子。”
......
韩琅终于在最内侧的监牢中见到了要找的人——樊州长史,裴齐。
裴齐蓬头垢面,看不出半点昔日模样,他看到韩琅后双眸一亮,不可置信地问:“是仲清吗?是韩尚书嘛!”
“是我!”韩琅难掩心中欣喜,却又要当心压低声音。裴齐见到他时的反应,让韩琅更加确信心中猜想,他开门见山地问:“裴长史,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齐拖着被锁住的双腿,踉跄着跑到门边,满是污垢的手抓住牢门:“韩尚书,你果然来了,你果然来了!使君没有信错人!”
裴齐眼中湿润,声音打颤。道:“韩尚书,请您救救使君!”
韩琅一哽,说:“林兄他,已经被处斩了。”
“什么?”裴齐并不知晓这个消息,他摇着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涉及两州和西宁边境的案子,怎可能不到一月就匆匆定罪?”
傅熙州感觉一阵目眩,他顺势靠在牢门处,低声打断这场久别重逢的喜悦,提醒道:“韩尚书,我们不能待太久,有话快说。”
贺千帆低下头问:“怎么了?”
他闭上眼摇了摇头。
韩琅忍住心中的痛,握了握拳。声色坚毅:“裴长史,林兄当时和你交代了什么?我虽已无法挽救他的性命,却可试着为他翻案。”
裴齐也立刻收住悲情,朗朗道:“廉州!”
“使君正是因为追查廉州的事情,才惹上了祸端。”
傅熙州:“廉州如何?”
裴齐:“廉州旱灾持续已久,民不聊生,廉州府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依旧照常征缴粮食税收。使君曾派人前往廉州查看,城外尸横遍野,先前还能收到信件,可后面不知怎得,便再也收不到任何了,我也再没有见过那些人。”
韩琅:“他......他们......”
“廉州封城了。”
“什么?”
韩琅和裴齐惊讶地循声望去。
贺千帆站在最后,背靠另一排监牢的牢门。韩琅看不清他面上表情,距离太远,没有一丝光照,只知他低垂着头,手中来回把玩一只绳圈。
“廉州封城,所以才收不到消息。”
“不可能,考功司年底前还去过一趟。”
贺千帆笑了一声,道:“外面的人可以进,里面的人出不来。任何地方,为了防止消息走漏都会如此。”
韩琅恍然醒悟:“青灯观那群难民,是封城前逃出的?难怪此后再无难民来都,原来是这样。”
傅熙州脸色苍白,弯着腰喘息:“韩尚书,恕我直言,这些话仅是裴长史一面之词,不能成为证明他们清白的证据。”
“我说得全是真的!”
“大理寺不会信你!”傅熙州勉强提高声量,压住他的话:“就是这话,都不够保你平安出狱。”
“信件!我还留存当时前往廉州之人传来的信,这些可否为证?我与那些廉州逃出的难民皆可作为人证,还有......韩尚书,你们吏部的考功司,有一位员外郎,就是他负责廉州考课,他在樊州时,与使君攀谈间,曾隐约有提及廉州灾情的意思,此人可用!”
贺千帆问:“信件在何处?”
裴齐道:“就在我家中,书房后面有个密格,转动桌前瓷瓶便可打开。只是,需要你们前往樊州去取。”
“此事除你之外,可还有别人知道?”
裴齐:“没有!我未敢告知任何人,使君说过,韩尚书终有一日会来助我,我一直守着这些话,等着韩尚书来。”
从榑都到樊州,一来一往需得月余,韩琅有些担忧。
贺千帆说:“此事你不必管,我自会派亲信快马加鞭赶去樊州。你只管去找到那位员外郎,还有,说服廉州难民上堂指正。”
韩琅向他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侯爷,顾郎君。”
几人不便多留,问清这事后,便要动身离去。裴齐在身后,双手抓紧牢门,声泪俱下:“诸位恩情,没齿难忘。裴某代使君,多谢诸位!多谢诸位啊!”
他顺着牢门跪了下来,哭泣声连声不断。
出了大狱,韩琅不敢多做耽搁,又朝二人道谢一句,随后便先行离开,往衙署走去。
在暗无天日的牢房待得久了,猛一接触到光照,倒有些不适应。贺千帆微眯起双眸,用手在额前遮挡了一下眼睛。他转过身,对傅熙州道:“走吧,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得去一趟南衙。”
他话音刚落,便见傅熙州摇摇欲坠地站立。骤然间,吐出一口血,随之身子一软,仰面倒在那片雪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