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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认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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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小二哥一瞬间惊诧,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他连忙说道:“怎么可能,我知道他......”
话未说完,贺千帆接道:“你知道他来时穿了一身青色衣袍,知道他腰间挂着香牌,知道他留了一小撮胡须。”
他看了眼假扮司法佐的青袍衙役,说:“就像他这样。对吗?”
小二哥一愣,僵硬地点头。喃喃道:“是。”
这几点确实都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他问:“你怎么知道?”
贺千帆背靠牢门,悠闲地摆弄自己的指环。说:“因为这不光是你看到的司法佐,所有人看到的他都是这样。换句话来说,其实我们能够从他身上得知的,也只有这些。
“他一直穿着青袍,时刻反复抚着他的胡须,总是有意无意向你露出这块香牌。都只是他反复通过这些特征来驯服你的认知,所以当这些零散的特点聚集在一起时,你便会自然而然地认为——面前的人就是司法佐。”
贺千帆说得不错,那小二哥颤抖不安,忐忑地将那日情形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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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法佐来到人来客栈时已是深夜,客栈熄了灯,伙计早已休息。他拍门时小二哥掌着一盏微弱的灯前去接待,当时下了大雨,司法佐穿了一身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他进来后又特意扶了扶他的斗笠,道:
“一间客房。”
他先前告知了自己的身份,小二哥非但没怀疑,还低头弯腰地伺候着,连连应道:“好的,您这边请。”
他隐隐看到司法佐蓑衣下的青色衣袍,看起来是不错的料子。
“将这几日的吃食统一送到屋中。”司法佐的话停了一瞬,斗笠转动,复又说:“一日三餐,只你一人去送,除此之外勿要叨扰,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喜清静。明白了吗?”
司法佐掏出一锭银子,交到他手中。
小二哥赚了份大的,心里偷着乐,嘴角也抑制不住上扬,根本懒得去琢磨司法佐的话,应下了他的嘱咐。道:“一定,爷,您就好生住着吧,一切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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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小二哥才想起这事。
他慌忙将手抄进口袋,一通乱摸,衣服领口翻得乱。终于,他翻出那锭银子,宝贝似的东西此刻却像刚蒸好的馒头,握住直烫手。
他登时将司法佐给出的银子丢了老远,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求诸天神佛保佑:“冤有头债有主,这银子是你给的,也不是我抢的。现在我还给你了,谁害你你找谁去,千万别来找我。”
贺千帆将银子捡起,蹭了几下灰。好似无奈道:“拿都拿了,为何跟钱过不去,这钱可不少。”
顾明音乜了他一眼。
贺千帆笑笑,回过头来接着道:“其实,你根本没有看清楚过司法佐的脸。正如你之前所说,他来时头戴斗笠,此后几日也不出房门,吃食都由专人送至门口。而你平时习惯微低着头,偶尔上瞟两眼时也不会太注意他的长相。
“淡化在人们心中的具体样貌,突出单个特征,这全是凶手有意为之。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向低调不露面的人,那晚却莫名发了好大一通火?”
小二哥越听脸色越差,涔涔冷汗打湿后背。道:“为、为什么?”
顾明音神色平静,接道:“要想引人注意,证实那个时候‘他’还活着,从而坐实‘恶鬼杀人’的传闻。动静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
“他还活着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是前夜死的吗?”
“不是。”顾明音说:“他很早之前就死了,或者说,他从进店之前,就已经死了。”
“什么!”小二哥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悖,不敢相信他的话。他语无伦次道:“那我、那我之前......送饭我......”
送给的是人是鬼啊!
贺千帆哼笑一声,环抱双臂而立。极好心提醒道:“这有什么好问的,那自然就是真凶了。”
真凶就明晃晃出现在众人眼前,每日像常人一般吃住、生活,可他们却看不出来一丝端倪。
还有司法佐的尸体......
如果,那个人是凶手的话,那司法佐的尸体岂不是就放在客栈里?!
小二哥捂住嘴巴,干呕一声。昨夜吃的晚膳都差点吐出来!到底什么人才能日日与尸体同吃同住的,简直令人害怕。
此时,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食客终于开了口,是李翼。他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向顾明音,发出低哑的嗓音,问:“那,你们抓了谁?”
顾明音看了看李翼,转头对县丞及其他几人道:“你们先下去。”
贺千帆一动不动站在原处,顾明音淡淡看了他眼,他煞有其事道:“看什么,我不算在‘你们’里。”
顾明音低声道:“本来也没算你。”
贺千帆一挑眉,绽开一个懒散地笑。
李翼还在看向这里,似乎在等着那个答案。
顾明音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他的双眼。道:“是你。”
“被抓的人,是你。”
“......”
氛围随着这句话的出现,瞬降到极点。空气中弥漫着着莫名诡谲的气息,令人汗毛直立。另外两人像是原地起飞般弹射开他身旁。
李翼也笑了笑,那笑确实令人感到不适。他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顾明音道:“开没开玩笑,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么。”
李翼道:“你说人是我杀的,荒谬。这位郎君,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证据呢?我可是跟你们同一日进的客栈,他是哪一日来的?我见都未必见过他。”
顾明音无奈地摇头,似是没什么办法,却又像是泼皮无赖般道:“确实没什么证据,所以也只是猜测,这不也还没抓你么。”
他从县丞手中拿过一沓子纸,上面挨个记录了客栈中人的贯藉和名姓。他的眸光在两行字上来回更迭。道:“不过巧得很,你和这位新任司法佐,还都是出自同一个地方。”
李翼双眸微微一沉。道:“那又如何,天底下出自同一地方的人多了,这能说明什么?”
“确实说明不了什么。”顾明音又道:“对了,我一直想问你,那日你出门,回来时裤子上沾满泥灰,是怎么回事?”
贺千帆刚进人来客栈时,李翼喝得烂醉,跌跌撞撞摔出门去,还不小心撞在他身上。没过多久他便回来,衣服上确实沾染了灰尘,同桌几人还提了一嘴。但抹黑出门,外加他本就醉得不轻,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当时听到后贺千帆也左耳进右耳出,没当回事。
现在想来,他出去的时间,和司法佐训斥小二哥的时间,几乎可以对上。只是当时大家都各吃各的,他的理由恰当,整个过程也没用太久,根本没几人会在意这个,更不易引人怀疑。
可如今再看,倒是有很明显的问题。
李翼笑了。不是被指认时慌乱,也不是被误解后的抱屈。
只是一个很平常的笑颜。
顾明音有些疑惑,但还是选择先继续说完这段话。
方才过来时狱卒手中拿过一条红布,正是司法佐自缢时的那条。如今握在顾明音手中,他拿过布条左右看了一番,道:
“之前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伪装自缢时不用寻常白布,而是拿一条红布?是为了制造诡异不同寻常的地方,以此来加剧‘恶鬼杀人’的说服力吗?”
他停了下来。将布攥在手心提起给李翼看,小二哥和食客二人忌讳这些,吓得赶紧躲开。
“可我方才仔细看了,发现这好像更似一般婚嫁时,装点新房时用的红绸。”
不出所料,李翼在看到那根红绸时,麻木无神的眼中添了分别样情绪。
顾明音继续道:“李翼。你和司法佐到底有没有关系,是否认识,有何恩怨,到永宁乡一查便知,只不过是多耗费些时间罢了,总会出结果的。平城府衙耗得起,我劝你想清楚。”
良久寂静过后,李翼没再辩驳,只出声道:
“我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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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翼被收押监牢,等候发落。现在一切谜团解开,凶手已认罪伏法,看似所有事情都已结束,可,还有一件事没有弄清楚——
他认罪的太轻易,似乎没有想过作出任何辩解。
贺千帆还有许多没有弄明白。
李翼为何要做这么一个局,为何要将事情闹大。上吊,红绫。这些到底有什么关系?
为解此惑,他专程派魏泉去了一趟永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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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监牢。
李翼即将被送去博州,他手和脚上都被坚硬的镣铐束住,见贺千帆和顾明音又来,似乎半点也不奇怪。
“将军来了。”
李翼坐在石桌前,对着那日送来的红绫愣神。贺千帆坐到他对面,说:“你知道我会来。”
“不知道。”
贺千帆手扪红绫,说:“这是何物?”
李翼:“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段红布罢了。将军来此也不怕沾染晦气。”
“你后日就要被送往博州,我来为你送行。”贺千帆从食盒中摆出美酒佳酿,为他二人各斟一盏酒。“昨儿也是这般对饮闲谈,明音请了我一个问题,倒是把我给考住了,左思右想不得答案,今日也说来给你听个乐。”
李翼吃了口酒,道:“将军说笑了,我一乡野村夫,那懂得这些。”
“或许呢。你且听上一听。
“说昔年有一幼童,路过桃园时趁主人家不在,偷偷顺走一篮桃。幼童拿桃时未觉不妥,父母却认为其行不端,小小年纪便生恶习,于是将他打一顿关进柴房。可,幼童此举到底算不算是恶呢?”
李翼说:“若是在食不果腹的极端情况下,幼童偷桃是事出有因,又该如何算呢?为内心所驱,满足自己的欲望,恶他而善己。”俄顷,他轻笑一声,“善恶这种复杂的事情,将军尚且不敢妄言,我一个粗人又能说出什么。”
贺千帆听了他的答案,没有继续接话,只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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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有一家四口,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女儿就要嫁为人妇,阿耶向村子里的财主借了钱,为她置办丰厚的嫁妆,愿她可以风光出嫁。
谁知,女儿竟脚踩两只船,一面和夫郎约定终生,一面又与他人暗中欢好。
而与她欢好之人,竟就是那位借钱的财主。
他知道后勃然大怒,女儿的新婚之日,他带人闯入她家,大闹婚场,双方交手间,夫郎竟被人失手打死。
随后不久,耶娘相继离世,女儿再也忍不了心中羞愧,自缢而亡。
儿子从前留在镇上做工,归家后受不了这般沉重打击,便暗下决心要将那群害他家破之人绳之以法。
可天不遂人愿,他上告多年,不光没有任何成效,反而眼看那人逍遥法外,甚至在县衙谋了个闲职。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寄希望于官府。这份仇,他要亲手去报。
于是那一天,儿子,杀死了财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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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讲完了。”
话已诉尽,面前的一壶酒已被李翼吃尽。他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只问贺千帆:“将军认为儿子究竟是善是恶?”
“你倒是懂得举一反三,”贺千帆拿起桌上红绫,“你说女儿拜堂时的红绸是什么样子的?
“李翼。那绸子是不是也会同这根一样鲜红?”
李毅笑了,不回反道:
“那我也给将军讲一个故事。我的故事很短,恶人为非作歹,庸官养痈畜疽,百姓以讹传讹,合力杀死一家四口。”
以讹传讹?
他看着贺千帆皱起的眉,说:“是不是和您听到的不太一样?将军,您去了永宁乡,以为寻得事情真相,却没想到,那群看似勤勤恳恳的乡民——仍在造假!”
他的声音徒然拔高,语气中有不可遏制的怒火:“那个畜生占了我家的地和房,将我阿耶打得卧病在床,他却恶人先告状,说是阿耶有错在先,朝他索要赔偿。”
李翼极其讥刺地发出嗤的一声。
“我阿姊就要嫁人了,她本可以好好的过日子,却硬生生被那畜生阻碍。
“他竟妄想纳阿姊为妾用于抵债。耶娘自是不肯,阿姊成亲当日,那鸟人带人闯进我家,阿耶和姊丈想拦住他们,却起了争执,姊丈被推倒在地,混乱之下遭人失手打死。阿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没多久也去了。”
原本和美的景象,一夜之间面目全非。
李翼的笑声愈发狂悖,身体前仰后合,像发疯中邪,眼中却如蒙水雾。他抱紧红绸,贴在脸上,好似感受着故人的余温:
“阿姊也死了。”
“他想轻薄阿姊,阿姊不从,被他用绸缎勒死,还将她吊在房梁下,装成自缢的模样。”
“娘病得下不来床,眼睁睁看着阿姊的尸首在梁下吊着。我从镇上赶回时……”
地上血泊仍在,像房上挂着的彩绸一样刺眼。
“那本该是一场婚宴。”李翼看向地面。说:“却变成了天人相隔,家破人亡。我不该恨他吗?我不能恨他吗?”
“这样的人,他不该死吗!”
贺千帆没有说话。
“将军现在知道您和我的故事相差在哪儿了吗?”李翼笑道:“这还没完。”
“乡中人嚼我阿姊不检点,一边和那畜生有染,又一边欺骗姊丈,最后被人找上门来,害得李家丢人,耶娘没脸,姊丈枉死!阿姊这才吊死在家中,以此洗清自己的罪恶。”
“我阿姊在那道梁上吊了三日!”
“阿娘求门外之人,她摔在地上,爬向正堂,她求他们帮忙,求他们把阿姊放下来,他们说什么?他们说——阿姊勾三搭四,不安于室,活该如此!”
“呸!胡唚噘毛的东西!”
“将军,若我有机会,一定让他们都收到应有的惩罚。”李翼看着自己的手铐,讥笑道:
“可惜杀人的事只能做一次。”
流言漫天,恶语伤人,李家姊姊在这世间被杀死两次。一次,死于司法佐的红绸下,一次,死于众人的谣言中。
司法佐死时为何用的是红绸,凶手杀人后又为何要将他的尸首公然吊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切终于得到了解答。
那是审判,更是一种谢罪。
“我娘自那之后更是一病不起,过了几年也去了。这些年我一直不断上告,只为讨一个公道,可天道不公!”
加害者没有得到应有的惩治,反而活得自在,受害者的伸冤却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李翼看向贺千帆:“你们不是好奇他为什么会来客栈?是我给他写的信,诱他前来,然后将他杀害。他这些年所作的脏事又岂止我那一件?我握着的证据足足够他这辈子都翻不起身,他不敢不来。”
顾明音此时才出声淡淡问道:“你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我知道。”
他用力拍击桌案,空盏应声而落,摔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就要一个公道!我只要一个公道!有错吗?我耶娘、阿姊、姊丈,他们就白死了吗?阿娘到最后都没等到犯人伏法,衙门不给我,我便自己去寻一个公道。”
贺千帆说:“我可以替你伸冤。”
李翼对他勾手:“将军,贴耳过来。”
贺千帆凑近,李翼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脸色骤然一沉。
李翼发丝散乱,碎发遮住脸颊,这话过后,脸上竟是释然。
“将军,您应该庆幸我杀了他,他这样的人,身上不知背负多少罪孽,我把他杀了,就免了平成百姓的苦难。”
“不要有人......”
他哽咽了一下,仰起头勾唇笑了:
“不要有人,再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