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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伤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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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悄然出现时,韦正清已将卫明哲带走了。甘南许久,这是她与贺千帆第一次相见。
“事情结束了?”
脱去身份的伪装和束缚,总算能够如昔时般畅言。贺千帆把药瓶揣进怀中,说:“差不多吧。”
塔娜伸出手,递给他一只木匣:“侯爷要的东西。”
木匣内正是契约和账簿,从熹平年间起,到永宣二年,每一笔帐目都清清楚楚。除此之外,匣底夹层内还压着一份名单,参与官粮私售一事的州、县,官员名目以及受贿数额尽书于纸上。
“还有样东西,是我——给侯爷的。”她特地加重了那个“我”字。神神秘秘将一物塞进贺千帆掌中,那东西圆润光滑,似上刻雕花,抵进手心里便感一股凉意。贺千帆想去看,被塔娜止住,那张精致艳丽的脸上浮出一抹颇有意味的笑,“回去再看。”
贺千帆学她的样儿,揣着明白装糊涂似的,把东西藏好了。随后用下巴点了点大军离开的方向,问塔娜:“你不亲自去见见他?”说罢,他五指并拢敲打几声木匣,示意她。“这个。”
塔娜失笑,说:“不了。侯爷去是一样的。”她垂下眼去看木匣,闲话似的,悠悠地随口一提。“离开前,卫明哲问我,这账簿是不是我拿的。”
“你如何答?”
“我没答。”塔娜摇头,“就让他抱着‘塔娜已平安出城’的念想稀里糊涂的死吧。他苦心为自己编织一场梦,我又何必将他叫醒。”
“还真是便宜他了。”贺千帆说,“你今后有何打算?还回去吗?”
“不回了。侯爷帮我一次,我帮侯爷一次,互不相欠了。”
她双手交叉上举,抻一抻筋骨,似是卸下附身许久的重担。
“在我的家乡,我们向往翱翔的鹰,自由、无拘无束,它拥有广袤无垠的天空,而非玲珑精美的囚笼。我不属于榑都,”她顿了顿,像在开一个玩笑,“侯爷也不属于。”
可是。贺千帆很想反驳,没有人天生属于囚牢。
迤行的倩影伴着叮当、叮当的银铃声愈行愈远。夕阳西下,独留原处的影孤零零被拉得斜长。贺千帆高声问:“你要去哪?”
塔娜没回头,晃着那只带满金银镯子的手,她在向贺千帆道别。那胡语是独特的克尔什部的调子,这世上估计没留几人还记得。简短的两个字,她只答:“回家。”
回家。
熟悉的乡音传入耳中,贺千帆同样换了克尔什语,道:“一路顺风。”
这是他的回应和祝愿。天地间一片幽静,成全着这场送别。
傅熙州看着那一前一后的身影,蓦然开口,也不知在问谁:“鹰的归处,该是何方?”
“当然是天穹。”凤执嘴里衔着棵草,盘腿坐在落成人山的甘南兵身上。撑着脑袋问:“主子说了句什么?”
南亭站在一旁:“不知道。应该是胡语。”
凤执又问:“主子怎么会说胡语?”
傅熙州答非所问,轻声道:“一路顺风。”
凤执惊讶地从堆成一人高的人山上跳下来,说:“您怎么也会说胡语?”
傅熙州说:“猜的。”
贺千帆已经走来了,径直与凤执擦身,靠近时一抬手,狠狠地,不留情面地一掌拍向凤执的头,留下一句:“人还是得多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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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了了,便一刻也不愿多待,启程离开甘南。
一路上,马车迍迍前行,师厉带着他那一窝土匪兄弟随行在侧。路过一条河,本想打点水留待路上喝,结果稍一靠近,阵阵腐烂般恶臭袭来,实在将众人熏得难受,没多做停留便驱车离开。
轿子内静悄悄的,贺千帆和傅熙州各坐一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傅熙州先打破僵局,朝中间挪了几下,一双手柔柔地抚上贺千帆垂在座侧的手,他知道贺千帆不会狠心甩开他。
贺千帆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线,说:“干什么。”
他没有回头,傅熙州就变本加厉了,半边脸颊蹭上他的那条手臂。
“你要说什么。”贺千帆看他,“你要跟我说什么?”
那一双眼眸似淬了毒的匕首,要把人射穿。傅熙州双唇翕动,像是要说,却什么也没说,逃避似的偏过头。
他心底明镜似的,贺千帆却不知他在倔什么,再怎么也不肯开口。
他双指捏住那人面颊,摆正了与自己相视:“双方交战,自己将手中武器丢出去的,闻所未闻。”
傅熙州轻声道:“不挡,你会受伤。”
“你是真把自己当神仙,”贺千帆皱着眉,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周围危机四伏,没有武器,如何应敌?”
傅熙州说:“我可以。”
“可以?”贺千帆看着他的胳膊。他不敢乱动,怕稍一动身便扯到傅熙州的伤口。“就是这样么,用身体和对方耗?”
傅熙州松开手,悄悄将胳膊向后藏了藏:“这是意外。”
贺千帆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拳,撇过头去,一掀帷帐,道:“停车!”
师厉问:“干……干什么?”
“我下车。”
“别。”
还没等他起身,便感胸前一沉,傅熙州咳倒在他怀中,一手紧紧攥住心口处的衣物。贺千帆轻轻一动,他头便跟着晃了晃,颈子无力地向后折去。原本按住胸口的手也啪的垂到腿上不动了,唯见指尖泛起绀色。
他顾不得别的,连忙撑起那人颈子,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傅熙州,药在哪?”
傅熙州握住他慌乱的指尖,说:“别走。”
“你骗我?”他眼中布满细红血丝,“你就会拿这个骗我。”
许是咳伤了喉咙,傅熙州的嗓音有些沙哑,气息微弱,声音如蚊蝇般轻:“没骗你,疼是真的,不想你走,也是真的。”
贺千帆说:“疼才长记性。
“你心系我这方,却考没考虑自己的安危?”
傅熙州垂眸,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又道:“无论何时,都要先保全你自己,再去照应他人。”
师厉敲了敲轿子,说:“还走……走不走?”
“你想在这过夜吗?”
“你就……就敢呛我,操、操……”
薛术踹了他一脚:“不许骂人。”
贺千帆揉了把怀中人略显苍白的脸颊,道:“你还骗我。你说你来此没有别的目的。”他一字一顿,重现当时景象。“考功郎中,顾、明、音。”
傅熙州覆上他的手,脉脉凝视,声音轻柔,怏怏诉尽心谤:“你不也骗我了。”
“一人骗一次,抵消了。”他自知理亏,又一见那双眼,情啊、意啊,都被哄了去。千怨万怨,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只说,“往后不许了。”
夏夜蚊虫多,烦得很。师厉驱着身侧的蚊蝇,结结巴巴地说:“侯爷,两个问题。”
“问。”
“第一,”他伸出一根指头,“为何在卫明哲的手里,要留着一份写满各州县官员罪证的单子。若是某个人被逮,应想方设法让同伙脱险才是,现在这不相当于坑人一把吗?”
贺千帆为傅熙州轻揉颞部:“我从前在军中为将,见过一场整团兵将互相包庇,掩藏罪愆的偷窃案。”
“整团?百余人一起偷盗?”师厉嘴角一抽。
“难以忘怀,”贺千帆悠悠道:“起因是旗头和副队偷盗军中武器运于鬼市换取钱财,后来审问他们时才发现一队五十人中没有一人是清白的,人人都参与此事,就连新编入没几天的小兵也是如此。此外,都头、校尉都是同犯。”
“啊?”
“你是不是疑惑,为何全军上下,偷盗之人竟都出自同一小队,又为何这么久以来无人上报,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触犯军令?”
“因为有钱赚?可总不能每个人都这样吧?”
傅熙州插了一句,问:“若是你,会与他们勾连吗?”
“我当然不会!且不说是否缺钱,明知是错,怎可涉入泥潭。”
“不,你会的。”贺千帆笃定道:“他们入伙不因缺银子,而因威逼和胁迫。小兵新入队时发现老兵偷盗,也曾向上汇报,可旗头、副队、都头、校尉皆为虎伥,层层施压,根本无力挣破,最终只能放弃上报的念头,届时老兵再以小恩小惠诱之,他便也不敢再多说。而那个队头刁得很,将共犯名单书写在册,握住人的软肋,一旦他被抓,其余人都难逃罪行。为求自保,他们也没人敢再检举上报。就这样过了大半年。”
师厉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说:“你的意思是说,卫明哲的名单之中,有一部分是像那个小兵一样受人胁迫。为了防止他们上书朝廷,便以此为胁,打消他们告密的念头。”
“不差。”
“大半年,禁军也真够废的。”
“是很没用。”
“那第二个问题,”师厉说,“为什么外城传染戾气的人比城内多处这么多?”
“外城人多。”
“……”
贺千帆捏着眉心,说:“怎么会选你做暗探。”
“暗探?”师厉有些疑惑,更多则是惊讶。乃至短暂治好了口吃的毛病。“我不是熹平暗探啊。我是沈尚书的人。”
“你……”
沈承瑾。
贺千帆脑中的那根弦突然蹦开了,他猛地探出头去,莫名被迫的对视,吓了师厉一跳。
他的掌心渗出潮汗,脸色有些难看。
如果师厉不是,那在整个甘南,还会有谁?
“在城外救走明宣的人是你吗?”
“是。”师厉说完,磕磕巴巴又补全道:“沈尚书让我协助那名大员办事。救走傅将军,还有这回救侯爷您,都是大员传信交代的,我只是奉命行事。”
“今日并非凑巧?”
师厉摇头:“几日前我收到信笺,他让我带人守住城门。甘南县封城后,鲜少有人进出,城门守备松散,等待火信一响便趁机而入。不过,巧的是今日竟正好碰上那个樊州司马,所以才会如此轻易。”
那个火信!他当时还以为是卫明哲行动的讯号,不曾想竟然是通知师厉等人进城的消息。那个放出火信的人,才该是他们要找的人。而且......
他当时应该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凤执驱车赶马,突然,就听贺千帆厉声喝道:“掉头,回甘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