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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梧叶廿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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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日比一日冷了,师毓卿每日都觉得昏沉,想着师毓秀与将军府的事,不知何时睡着了。
再睁眼时面前是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定睛一看却是亓逸。
师毓卿低头看着身上多出的毯子,道了声有劳。
亓逸眉峰隆起,道:“看到是我,陛下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嗯,皇后他对于进朕书房一事向来极为谨慎。”
换言之也只有亓逸才会如此唐突地闯入书房重地。
师毓卿坐直身子,忽感一阵恶心,饮了口茶压下后问道:“亓贵人来此可是有事?”
“是来跟陛下道个别的。” 亓逸答得云淡风轻。
“……哦,好。”师毓卿知道他会走,但没想到会在此时。
过了会儿她又问道:“回西疆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亓逸颔首:“父汗的心腹已经暗中整理好兵马,我伤也养的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
话已至此,要分别的人哪怕故作潇洒,也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去。
可亓逸刚退半步,又顿住脚步,道:“陛下最近变了许多。气色好多了,人也没之前那般沉郁了。”
“庆阳宫还请陛下给我留着,西疆如今局势混乱,说不准哪天我又得躲回来呢……”
“以后陛下要是再跟皇后置气,可别去乐馆了,直接让巽儿姑娘来西疆传个话,我看皇后对我敌意不浅,倒是十分乐意再回来当这个亓贵人……”
“你今日的话有些密了。” 师毓卿打断道。
“是嘛……”亓逸伸手摸了摸脖子,一阵讪笑后抱拳道,“二殿下,珍重。”
“珍重。”
师毓卿目送着亓逸离开,却见这人又一次去而复返,道:“对了,你那日与我讲的故事,我并未全部讲给皇后听。”
“哦?”
“割喉放血这般狠辣的作风,着实有几分西疆女子的风采,如此精彩动人的一面,我可不愿与皇后分享。”
师毓卿这时终于豁然,难怪穆秋梧那日来鸾鸣宫时的态度是那般。否则以他那般磊落的性子,只怕是要言说一番,甚至是要再别扭几日的。
但这手段他日后终究是要见识到的,而且还是对他的昔日同窗。
他若不能接受她的这一面,他们注定是要生出更大的嫌隙与猜疑的……
想到此处,师毓卿坦然许多,抄起手边一本兵书丢向亓逸:“再不走太阳就落山了。”
亓逸稳准地接住书,朝师毓卿扬起,终是拂袖而去。
近来季贲慧不在邛都,凭蔡语一众拥趸根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师毓卿收到的奏本渐渐多了起来。
她批了许久的奏疏,还是耐不住冬日身子乏,靠着火炉一暖,不知不觉中又打起了盹。
晚膳前她隐约听见巽儿进来通传皇后求见,点头哼唧了声“好”便又睡着了。
再后来她似乎闻到了来自穆秋梧身上的淡淡清香,于是张开手臂任由他抱着去寝殿安置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穆秋梧着急不已地唤醒了师毓卿。
师毓卿眼皮子沉得紧,合着眼问了声何事。
穆秋梧轻声在她耳边道:“府里一大早派人来报,说是母亲头疾发作,一夜未眠,今早更是疼得下不来床,我想回府一趟。”
一听此言,师毓卿倦意全无,猛地睁开双眼。
她这时才看见穆秋梧因心急如焚而乌黑的眼下,于是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转而又一声无奈的叹息,道:“穆哥哥,平心而论,我是真不愿你回府去的。”
“为何?”穆秋梧不解。
“你最近几次回府,我心里总是莫名的烦躁不安,这次你能否不回去?我派宋首席去穆府瞧瞧可好?”
“母亲就我这一个儿子,我不回去着实不孝。”穆秋梧斟酌片刻又道,“卿儿,我保证,宫门落钥前我肯定回来,可好?”
师毓卿见他心意已决,拉过被子蒙着脸,赌气道:“日落前你若是不回来,我便封亓逸为皇后。”
锦被外久久不曾再有动静,师毓卿只当穆秋梧走了,慢慢露出两只眼睛来,谁知正好撞上了穆秋梧无可奈何的目光。
“罢了,我不回去了。”
听着这声如此无奈的妥协,师毓卿突然讶于自己方才所言,不知为何,近日她总是容易烦躁又嗜睡。
她的手指在穆秋梧看不见的锦被之下掐算一番,掩去眼底的不可思议后,反过来劝慰穆秋梧,道:“穆哥哥,方才是我失言了,你回府上去吧,我在云凰宫等你回来用晚膳。”
“好。”
刚将穆秋梧打发走,师毓卿就囫囵坐起身来,对着进来伺候梳洗的钟如栩吩咐道:“姑姑,烦你将离儿寻来,我心里有个困惑急需她来……”
话未言尽,她心中再次泛起恶心,连忙冲向随侍宫女手里的漱盂,作呕不止。
钟如栩立刻猜到一二,把师毓卿重新扶上床掖好被子后,又招呼宫女把炭火盆拿近些,还不放心地嘱咐几个近旁伺候的宫女不得有一丝懈怠后,才去寻离儿过来。
离儿把过脉后的表情十分复杂,几度张口又合上抿唇,就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屋内只有师毓卿、钟如栩、离儿、巽儿四人,巽儿是头一个沉不住气的。
她啧了声,急切道:“哎呀!离儿!卿姐姐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真是急死我了!”
“没大没小,叫姐姐!”离儿反过来敲了下巽儿的脑袋,脸色总算是缓和了些。
她反问巽儿:“嗜睡,月信推迟,晨起呕吐,你说姐姐怎么了?”
巽儿迟疑片刻,看向师毓卿,视线又移至她的腹部,半信半疑道:“你是说,卿姐姐她……有喜了?”
一室的目光焦点又重新落在离儿身上,但见她深吸口气,随即重重地点了下头。
答案尘埃落定,师毓卿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新奇的滋味让她整个人飘飘然,覆上肚子的手竟在微微发颤。
她沉浸在即将为人母的情绪之中,在旁的三人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副沉重的表情。
离儿委婉地提醒道:“卿姐姐,这个孩子怕是来的不是时候……”
师毓卿身形一僵,凝重很快也爬上了她的眉梢:“离儿你也没办法吗?”
“我不知道。”离儿从探完脉就在苦思冥想,可即便绞尽脑汁,她也想不到一个能两全其美的法子。
师毓卿身中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如今能活着已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一个奇迹,靠着离儿的医术压制余毒尚能苟延残喘度过余生。
可若要绵延子嗣,寿命怕是要折损不少,甚至可能在生产之日毒发身亡。
就连一向对后背慈爱有加的钟如栩,这次也罕见地劝言:“陛下,不然还是等离儿配出那药来,再考虑子嗣之事吧?”
师毓卿没吱声,手也放在腹部没有拿开,不知过了多久,才小声问了句:“姑姑的意思是,让我亲手送这孩子离开吗?”
沉默已是钟如栩最大的僭越,她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一幕,寻了个由头告退了。
“可是,卿姐姐拿掉这个孩子就不伤身子了吗?而且姐姐身子这么弱,好不容易有个孩子,送走的话以后也不一定……”
“巽儿!别说了!”巽儿冷不丁地冒出的这一长串话着实唬到了离儿,她抬高声音呵斥一声,而后瞥了眼师毓卿,又蔫了似的低下了头。
她只恨自己炼不出长生不老药,如此,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离儿,巽儿的话是直白了些,但不无道理。”师毓卿听了巽儿的话,似乎心里有了主意,“倘若我执意要留这个孩子,凭你的医术,最多能做到什么程度?”
离儿想了想,回道:“若拿出我十成十的医术,也只能保姐姐到生产之时,但是到那时候,姐姐能否度过这一劫……”
“全凭天意。”
倦意再次席卷而来,师毓卿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靠在床头,道:“如此,那便留下她吧。”
迎着离儿又惊又恐的神情,她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我不是一时脑热,我是知道,即便我身子康健,你也不能保证母女平安。若是我留下这个孩子,即便平安诞育,寿命也会折损大半。但是,南逦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只会人心惶惶,朕不能让逦朝断送于此,拱手让给旁支,你可明白?”
“……嗯,离儿明白了。”
女子怀胎十月至生产,头三月和生产是两个尤为关键的阶段。
谨慎起见,师毓卿特意让离儿绕过太医署去宫外抓药安胎,等情况稳定后再作打算,就连宋青黛和宋决明母子也未打算告知。
离儿想起什么,试探地提道:“姐姐,那皇后呢?需要瞒着他吗?”
师毓卿却是反问:“离儿觉得,我可以像信任你和姑姑巽儿那样信任皇后吗?”
离儿觉得卿姐姐是在问她,又觉得姐姐是在问自己,认真思考了许久心里也不曾有一个肯定的声音让她去信任一个刚伤害过姐姐的男人。
于是她垂着头,声音闷闷的回道:“离儿不知。”
但师毓卿心底却有了答案,如今她想到穆秋梧不仅少了许多疑心,反而心安许多,甚至一想到这个人就会不自觉地露出笑来。
“他是孩子的父亲,想必也不会起什么歹念,等他日落回来,我亲自与他说。”
说这话时,她整个人柔软得好似春日清泉,与这个雪后的寒冬格格不入。
离儿看得恍惚起来,只觉得今日的卿姐姐周身都泛着一层柔光,再想起过去那个无论何人何事都要疑心三分的姐姐,简直是判若两人。
她不信任皇后,但她相信姐姐的变化,既然姐姐如今觉得安心自在,那她也可以放心了。
团云笼罩在整个邛都上空,直至晌午才散开些许,一道金光破云而出,直射在云凰宫的青砖绿瓦上。
瓦当上“丽行天下”四个隶体大字,在金光白雪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眺望远处,依旧在云层阴霾下的穆府平静如常。
门前积雪一扫而空,高高挂起的灯笼上“穆”字舒展,笔墨如新。朱红的大门敞开,守门的小厮悠闲自得,还时不时地与经过门口叫卖的贩夫走卒闲谈一二,叫人如何都看不出这高门大户的家主此刻正缠绵病榻。
一下马车,穆秋梧便察觉家中氛围实在过于轻松,他睨了今晨通传消息的穆升一眼,见后者心虚地低下头去,很快就明白了母亲的头疾复发许是托辞。
管家在院中久候多时,引着人往李维南的院子走去,只道家主午后便在李官人的院中小憩。
从穆秋梧记事以来,母亲就不曾留宿过李维南的院子,若非二人数十年来相敬如宾,只怕他在大婚前就会生出许多疑心。
李维南的院子曲径通幽,穆秋梧穿过连廊,行至最后一个拐角突然停下了脚步。
只要拐过去他就到父亲院子里了,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早晨师毓卿的话,她说只要他回府她便会不安。
现如今,他竟能感同身受这份不安。
早知道,今日便听从卿儿的话留在宫里了……这般想着,但他还是迈出了步子拐了出去。
熟悉的月洞门现于眼前,但洞中之景却非往日熟悉的假山翠竹与藤树石桌,只见两个不该身在穆府的人挺拔地立于月洞门内的一侧。
听见脚步声,二人同时回头。
目光交汇之际,名为迷茫绝望的藤蔓从穆秋梧的心底萌芽,迅速遍布全身,束住了他的手脚,让他久久地立于原地不曾动弹。
但闻那两人不约而同地寒暄道:
“臣季贲慧见过皇后殿下。”
“秋梧,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