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秩》林琢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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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没睡”是家有点年头的老店，虽然离百年老字号很有点距离，但已经透出老古董的气质。

　　它不仅够潮，还挺黑，除开一扇像是马上要寿终正寝的大门，里头几乎没有能透光的设计，天花板上吊下来几盏昏暗的灯用作照明，灯泡上沾满了陈年的灰，一不小心就能落下来一场纷纷扬扬的人工雪。

　　从门帘处斜进去一格阳光，不多不少，刚好够照亮小黑板上龙飞凤舞的狗爬字：供应开水、泡面、火腿肠（螺蛳粉禁止入内）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言的臭味：这是便宜网吧的通病，几十台机子和一帮宅男挤在里头，闷热不通风，那味道不能细闻，不然会酸爽得直冲天灵盖。

　　猫在里头的人都是属蝙蝠的，最擅长昼伏夜出，神出鬼没。

　　“老板！给我来一桶老坛酸菜！”随着一声吆喝，一个顶着“火烧连营”头的男生揉着眼皮从电竞椅里爬出来，他在兜里掏了半天，往吧台上拍了张皱巴巴的五块钱，“我靠你们这网速今天还行不行啊，都要卡出翔来了，奶妈飞着来也奶不活挣命的网，我都特么的连输七把了。”

　　“就不能是你菜吗？”老板是个资深奥特曼迷，挺着他那怀胎八个月的肚腩，硬生生把奥特曼脸挤成了一张凸脸，他缝大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精光，把方便面啪地扣在吧台上，手却没挪开，“年初涨价了，卖五块五。”

　　“火烧连营”当场就要炸了：“我菜？你拿那老年机打一把给我看看，特么的都给我卡出残影了！不三连跪我就磕头叫你爷爷！这泡面只能五块，剩下那五毛算我的精神损失费了！”

　　“就你还敢要精神损失费……”

　　两个年纪加起来没鞋码大的人还要就“精神损失费值不值五毛”展开一场世纪大辩论，门帘就被人从外头轻轻一掀，一股暑热猛地涌进来，屋里凝滞不动的空气顿时流转起来。

　　只见背光走进来一个挺拔的年轻人。

　　他戴了顶很低调的黑色棒球帽，身量超一米八，过门框时稍稍弓了下腰，帽檐遮住了挺秀的鼻骨，日光越过他的肩头，在好看的下颌角上蒙了一层白亮亮的光斑。

　　他的身影几乎溶于黑暗，但老板还是一眼就辨认出来，那是个清秀而醒目的高中生。

　　宋颐扫了眼网吧里头密密麻麻的电脑屏，屈指礼貌地敲了敲柜台，屏着呼吸问：“这条街上有几家网吧？”

　　“哟帅哥，来上网吗？”老板打量完他通身的穿着，当场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一抹他那油光发亮的冲天冠，笑出一嘴歪歪斜斜的黄牙，“这条街上就我们一家网吧，干净敞亮，有无烟区、情侣座，还有单身贵族豪华套餐哟，十五块钱封顶，您想要哪一款？”

　　宋颐望了一眼伸手不见五指的机房，觉得干净敞亮恐怕是个抽象词，他不咸不淡地开口：“我来找个人。”

　　说完，抬手拍了张全是噪点的图，给苏博文敲过去几个字：【你在哪儿？】

　　老板的脸当场一黑：“哎你这就不讲规矩了啊……”

　　来黑网吧上机的都是附近学校里的混子，抽烟喝酒烫头是标配，通报处分拿着当饭吃，信奉“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金科玉律，最忌惮的就是这种贸然闯进来的三好学生。

　　虽然现在还没开学，但一上来就对着网吧拍照，一看就像是来钓鱼执法的。

　　“小子，你哪个学校的啊？”

　　老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腿还没蹬直，肚子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桌边。

　　宋颐嘴唇一动，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清脆的怒骂——

　　“我靠你特么的是不是真的有毛病啊！许愿池里的王八都带不飞你！”

　　只见“钓鱼执法”的年轻人已经收回手机，对着老板彬彬有礼地一颔首：“不麻烦了，已经找到了。”

　　说完就绕开地上的垃圾袋走进去了。

　　老板这才看清他那张好看得抢眼的脸，比起三好学生，这个年轻人更像是学校后门的常客，气质凌厉如合鞘的薄刀。

　　老板被那张很有冲击力的脸晃了下神，过了足足十秒钟才如梦初醒，手脚并用地从柜台后面爬出来——

　　慢着！你还没给钱呢！

　　单身贵族区虽然名字听着冷艳高贵，人气却是三个区里边最旺。一眼望过去，十几台机子都亮着屏，游戏界面看得人眼花缭乱，更别提屏幕前坐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头了。

　　宋颐看了一秒就觉得眼睛疼，他这辈子只在调色盘里见过那么缤纷的色彩。

　　这会儿十几颗头齐刷刷地朝着同一个方向看过去，比什么大字指示牌都管用。

　　宋颐抬脚踢开过道里乱飞的“无痛700分”小广告，找了好一圈，终于找到了刚才吆喝了一嗓子的那个头。

　　因为这颗头的颜色很正常，纯黑的，只有一张嘴太能叭叭，聒噪出了环绕声的效果，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还真不太好认。

　　“我靠，我见过的手残不少，但手残到你这个份儿上也算是牛逼了，兄弟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年纪轻轻的别得了帕金森吧？我给你出挂号费，咱们上医院挂个神经科看看行吗？”

　　对面被喷的是颗染得绿油油的西兰花，一时间被他臭不要脸的精神震惊了，结结巴巴地反驳：“你特么的……自己打成这个……死样子……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不是兄弟，做人要讲道理好吧。你上去就给对面连送三个人头，烂成这样不能说啊？”苏博文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列起罪状来嘴突突得跟机关枪似的，“你原地放两个大的时候我说你了吗？”

　　对面被他气得脸都快跟头一个色了，冷着脸呼地一拍桌子：“你小子你混哪条道的，报上名来！”

　　“嘿，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嗷！”吵架讲的就是一个气势，苏博文刚撂下半句狠话，突然有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头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简直像是闹鬼。

　　苏博文很没出息地弹起来，大叫一声：“谁特么的背后搞偷袭！？”

　　搞偷袭的人打扮得像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一张脸被帽檐遮得严严实实，唯一能分辨身份的只有那道懒洋洋的声线。

　　他的嗓音比这个年纪的男孩要亮一点，但因为说话永远不紧不慢，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少爷气。

　　“不是喊我速来救驾吗？”宋颐笑意盈盈地开口，他往上提了提帽檐，阴影铺满了整个眼窝，露出一双弧度优美的眼睛，“自己就这么先打上了，不厚道啊。”

　　宋颐眼睑下方有一颗淡褐色的痣，很浅，被屏幕光照着才看得明显，从证件照上看，更像是一粒无心沾上去的灰。何况一般人见了他，最先都注意不到这粒痣，他那双眼珠子长得太漂亮，像是琉璃的质地，炫彩的光照进他的眼睛里，拢出一点醉人的笑意，显得他天生就比别人矜贵。

　　苏博文表情凝固了几秒钟，一拳捣在宋颐胸口上：“我靠，你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宋颐被他捶得一晃，挑着眉毛反问：“我没说？”

　　苏博文笑得牙不见眼，蹦起来就要去揽宋颐的肩膀，没想到对面有个反应比他还大的，“西兰花”腾地一下就从电竞椅里拔出来了，脸色刷白如纸，嗓子当场就破了：“怎么会是你！？”

　　宋颐在江川人生地不熟，没那么多能像鼹鼠一样冷不丁冒出来的朋友。他掩在帽檐下的长眉轻轻一挑，只能看清对面红成关公的腮帮子：“你谁？”

　　说完他轻轻地一眯眼，发现这张脸还真有点眼熟，尤其是那下半张脸，总觉得在哪儿揍过。

　　……嘶。

　　黑网吧里伸手不见五指，宋颐心虚地揉了一下耳朵，没被人发现他的窘迫。

　　没办法，天生的脸盲。

　　“西兰花”却如同遭受了奇耻大辱，虚弱地撑了下桌子，看起来随时随地能犯心绞痛。

　　照他的表现来看，宋颐可能是玷污了他的清白，虽然宋颐没看出一个大男人哪里有清白可以被玷污，但不妨碍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脑补出一场“薛宝钗摘野菜”的狗血大戏，脖子抻得有三尺长，在这台三角大戏里目不暇接。

　　“你瞎叫唤什么，没见过我兄弟这么玉树临风的男……”苏博文伸手搭了一把宋颐的肩膀，没成想搭了个空，“……人？”

　　说好的兄弟之间的默契呢？

　　宋颐盯着“西兰花”的脸看了半晌，实在是屁都没想起来，只好虚心求教：“……你要不给我点提示？”

　　这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西兰花”悲从中来，哆哆嗦嗦地冲着宋颐一指，活像是宋颐这个负心汉把他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还拍拍屁股走人了。

　　扭头控诉道：“……大哥，就是这孙子把我那大号杀成了青铜。”

　　“……”

　　宋颐想把刚才那句话追回来吃了。

　　苏博文满脸写着震惊，还试图挣扎一下：“不是，怎么能是我兄弟的错呢，你那水平充其量也就是个白银啊。”

　　“那可是你帮我辛辛苦苦打上去的铂金啊！”

　　苏博文脖子扭得太快，拧出“咔啦”一声响，差点没把宋颐的脸瞪出两个洞来：“你特么追着人杀了一晚上吧？”

　　但那都不重要了，因为对头那大哥已经站起来亮出他爆满的腱子肉，鼓鼓囊囊，上秤怎么也得十斤起步：“小子，就你叫苏博文是吧？”

　　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的苏博文：“……？？？”

　　他终于在这混乱的局面里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顺着苦主颤抖的手指看见了宋颐脸上略微心虚的表情。

　　真是太精彩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没有眼色的吃瓜群众在角落里嚼干脆面，嚼得嘎嘣脆，冷气里飘过来一阵浓郁的蕃茄味。

　　宋颐手搭在苏博文的肩膀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对着“西兰花”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过你那操作是挺下饭的。”

　　下一秒，两个人扭头就跑，单身贵族区久久回荡着苏博文咬牙切齿的大骂：“宋颐我日你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