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辗转人不寐,明月入小楼 ...

  •   燕忆枫从来不曾明白:如果惧怕一样事物,到底是应该逃离,还是应该迎面而上,正如他从来不曾明白:如果他惧怕黑暗,是应在屋里点一盏灯而等待天明,还是干脆阖目睡去再不管其他。
      燕忆枫总在午夜起身练剑,不是怕被人看去剑术,只是单纯惧怕黑暗。
      或者说,那时他还不是燕忆枫……在之前,甚至更早之前,他觉得剑似乎能在黑暗中带来光明,在他拔剑起舞的时候,他会忘记黑暗……忘记一切。
      他还记得初次相遇的地方,是在卫国腹地的寞於山下。不知缘由的拔剑相对,双剑交击之时,他曾经看见那个少年的面容。与妖鬼般迅捷的剑术截然相反的平静神色,他无法得知对方的意愿——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剩余的记忆之中,只有那映着剑光的面容……多年之后,他仍然觉得一切都如此虚幻。
      而在那刺痛他的光明之后,他所看到的,就只有没有星辰的夜空,那伴随他一生的梦魇。
      燕忆枫在黑暗中走出小楼,在院中活动一下手指,借着一点月色,拔剑起舞。
      远远地有人推开了窗,屋里灯光尚明,有人微笑,“小谢,瞧这剑术,你倒是教得他不错。”
      “也是小苏天资过人。”另一人笑语,灯光照着一脸好胡子,“瞧我总是改不了口,这般愚钝的人,哪堪作令郎的师长。”他顿了顿,“红叶,你也看出来了,他剑术虽好,但内家功夫难当一流。这样下来,迟早是要吃亏的。”
      “与其样样稀松,倒不如现在这般。至少他的剑术难有对手。”习儒秋清冷的声音,“单凭他的剑术,性命相搏的时候,他能在一炷香内杀了那个人。”他看了一眼燕红叶,“虽然那人不是我的对手,在一炷香内杀了他,我出尽夕暮歌诀都做不到。”
      “你倒是自谦,阿寂。”燕红叶一手托腮,注视远远院中月下舞剑的年轻人,“你们两个,还是对我借忆枫手杀他有微词?他一早就知道他坐那个位置是必死的,他想要赌,赌了很多年,可惜输了。”
      “对那人之做法,我不予置评,只是萧氏介入组织之事,事情又如此发展,我却没有想到。”习儒秋道,“无论如何,檀瞻萧氏与我们向有协议,我记得你曾说过让他发下不杀萧氏子弟的誓言,为什么这一次又要打破它,让他自己与萧家小子为敌?”
      “我只是希望他们为敌,可没想要杀掉那孩子,难道你希望他继续和萧氏纠缠?”燕红叶回头瞅了屋中二人一眼,“让世人取笑这有断袖之癖的未知主人,或者让萧氏和□□挂上钩?就算我无所谓,萧斓再大发雷霆的话,紫菀也会做此决定的。”
      “算了,”被叫小谢的人开口,“你又不能事事帮到他。萧家那孩子性情也纯良,这些事情本不应连累他。我这次过来,是听闻这里出了事,虽然知道你不会有事,不过基于之前情谊,还是得过来看看嘛。”他眨眨眼,“看到你们都没事,那我就可以继续流浪去了。”
      “也是,燕支名侠与未知拖上干系的话,你的性命倒是堪忧了。”燕红叶笑道,“夜里来的就夜里去吧,别和那小子见面了,你知道他脸皮薄,况且他以为你也当他死了呢。”她顿了顿,“不过大半夜的还练剑,倒是比我从前勤勉许多。”
      屋外远处的燕忆枫,剑光如电。他的剑映着月色,照亮他的眉眼。不明剑势,不拘剑招,他心中的对手,是红叶夫人。他记得她的招式,他向记忆中的敌人攻击,他知道她反击的走势……他知道那一刀,如同他知道他不可能胜利。
      他在月下剑舞,直至力尽。未愈的伤牵出痛楚,让他微微蹙起眉尖。他收剑时,有人自后拍了拍他的肩,他并不意外,回头轻笑,“偷看人练剑,可能会死的。事到如今,我倒不介意再杀一个朋友了。”
      那人嗤之以鼻,“光是嘴上说说,你倒是杀谁了?”想来想去,还是不要轻易触怒这个人,改了话题,“你的伤又不是一两日好得全的,这么早起来练剑,也不怕伤势更坏些。”
      “我倒是无碍,你知道我的伤不重。”燕忆枫道,“我想……这时没有耳朵,我想,你能不能去探望一下萧君?他……”
      “我去看他,倒是徒添麻烦。如今我在未知暂居,你能保证我出去时没有人跟随,没有人伺机杀了他么?”湛淇淡淡回答,“背信弃义的事情,未知中人又不是没有做过。”
      燕忆枫默然,苦笑,“说得也是。如今事情对他不利,若是害死他了,可是我的罪过。”
      湛淇看着燕忆枫,倒是奇怪他并不坚持,“实话说,当日他没死已是奇迹,那几剑都是冲着要害去的,若不是他左手挡了一下,真的是要命的伤。对他那么绝情,我倒不信是你。”
      “还有什么分别么?我的剑上有他的血。”燕忆枫道,“我做的事情,我自己承担,所以我现在留在这里!如果你是别人要买凶杀掉的人,我说不定也不会手软。”
      湛淇微微一怔,随即轻笑,“那么,你当初又何必救我。那时候我的头可不止现在这价格。”
      燕忆枫笑道,“真的?”听那人说笑惯了,一点也不将对方的话当真,只当他开玩笑,“现在这价格嘛,作为未知主人的友人,我想怎么也不至于太低的。江湖中人,谁没有几个仇家什么的?”他正色,“这些话何必再说,对萧君,我是有亏欠,但是事已至此,何必多言。”
      不,不只是这样。湛淇看着月下对方的神情,知道他压下的言语。他只是在佯装……只是在试探,即使他知道这里没有耳朵,即使他明白对方与一切都毫无关系,他也会隐下自己真正的目的而试探。是不相信?事到如今,他能相信的人又有多少?
      湛淇自问,是能让人相信的人么?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信,能让别人相信么?
      转瞬思绪,他露出笑容,“也是,我倒是有些困了。你若要继续练,也随便你,不要弄得伤势反复又赖回床上就行了,那时也不是我抱怨。”
      他何尝不知,燕忆枫在等萧漠,但他上次见到萧漠之时,萧漠却一直不曾醒来,身上的剑创触目惊心。这样的伤,即使是铁打的汉子,也不一定能活下来吧,但是他知道萧漠不会死,不知缘由,他只是知道。
      当自己情敌的大夫可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尤其是一个半死不活的情敌……治好治不好似乎都会落人口实的样子。
      燕忆枫看着离去的湛淇,轻叹口气,重提长剑。黑暗沉沉地压上来,他闭上眼睛,不禁想,萧君的剑,也就是这样练成的吧。
      萧君能这样练成他绝世的剑,应该是因为他的纯粹罢,什么也不曾背负,只是单纯因为喜爱用剑而练剑的人,才能有那样的剑罢。
      他挥剑出手,剑气直冲霄汉。
      你会因此而恨我么?
      你会执着地前来寻找答案么?
      那么当初那个问题,你是否已经可以回答?
      他无言地问出没有答案的问题,如同当日他踌躇良久,问出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一样。
      燕忆枫笑了起来,却有黯淡的色泽一点点沾染了唇角。
      那边窗子里有人轻声,“强极则辱,刚者易摧……阿寂,他和你年少时还真像。”
      那黑衣的未知总管望着窗外,目光微微闪了闪,“这些年……不让她和江湖打交道,敏儿很好。”
      “未知的孩子,终是无法永避江湖。”燕红叶笑了笑,“阿寂,小敏的功夫也很不错了。虽然无法一争天下,至少可以保护自己。”
      “没有一争天下的能力,又如何保护自己?”习儒秋看着远处,轻声问,“你觉得忆枫这样,能保护自己么?”
      红叶夫人叹口气,“娇惯太久,总是不成器。”
      习儒秋笑了笑,“娇惯么?也算是吧,这一路走过来,倒真没让他吃什么苦头。唯一没有算中的,倒是他会和萧家那小子结识。”
      红叶夫人嗤然一声,“看来他二人都不知往事,若是知道了内情,他们纵然不为敌,怎么也不至交好。说起来,我与萧氏倒也颇有些歉疚,弄出那些事情,萧斓居然没把紫菀休掉,还一直让她一个江湖女子据城主夫人之位,我都替仲夏和那孩子可惜。”
      “她们二人之间,并非没有情谊,你那日伤了那孩子,她只差拔剑指着你了。我看紫菀纵然养尊处优,武功不减当年,事至如今,她没有当场向你挑战,性情已是收敛许多。”习儒秋微笑,“她那两个姑娘,虽然大的多病早夭,小的还是很有其母之风的。我觉得紫菀肯定认为让忆枫败坏未知规矩,还不如让她的丫头执掌未知来得好。”
      “总要让他试一试。”红叶望着窗外深夜之中伫立的人影,淡笑,“既然这么起劲,明天开始,我要开始我的训练了。”
      习儒秋看她一眼,“别太过火,你知道他的伤还没好。虽然苏总管训练得很好,但是不会死并不意味着不会再受伤。你下手可一贯没有什么分寸。”
      红叶夫人笑着叹口气,“好吧,我知道分寸就是了。我们都唱黑脸,让他那位好友唱个红脸,然后……我们就坐着等那五百两进账吧。”

      红叶夫人看着她长子的时候,总是觉得世事有点弄人。这样的思绪一掠而过,她展颜而笑,“可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燕忆枫答得倒是爽快,“我知不知道没什么用,想说什么不必打切口。”
      红叶夫人笑起来,“你知道每一代的未知之主在江湖上立势因为什么吗?我找你来就是为了教你。当然,玩毒药和暗器都有丧命的危险,你如果怕死可以不练。”
      燕忆枫轻声冷笑,“事至如今,我还会怕么?”
      红叶夫人微微一笑,“我倒是很相信你的资质。事至如今,你也当想通了。”
      燕忆枫微微皱了眉头,“那还何必多言。”
      红叶夫人点点头,拿出一根寸长的细竹枝,轻轻立在桌上,衣袖掀起的风都能将它吹倒。她又拿出一根细针,指尖一弹,燕忆枫抬手接住,手指不免被划出一道血痕,“三分处,针入半分,竹枝不倒。练成之时再找我开门。”
      燕忆枫冷笑,“强人所难?”
      红叶夫人展颜一笑,“既然你什么都不怕,当然要直接开始正题。本来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树枝木桩什么的,现在看来,还是练这个最好,免了你在我面前吹嘘,也免了前面太简单,你自己无趣。”她微笑间一弹指,又一根牛毛细针,已经立在竹枝之上,竹枝甚至不曾颤动一下。“还有,我知道你从没认真练过内家功夫,这暗器手法本便不需内力,所以刚才那根针上,我下了没有解药的问情之毒。用剑的手可是不能伤着,现在是不是后悔划伤手指了?”
      燕忆枫淡淡道,“果然是上了贼船。”
      红叶夫人笑道,“问情之毒,从无解药,唯一解法是用内力逼出,自己或者找人帮忙都可以。当然,问情的性子,也是一用内力就痛楚难当,若是由他人相助,则倍增痛苦——所以我常用它逼供。这种毒药可是死不了人的。”
      她微笑,放下手中的小袋,“我等你练成。记住,这只是开始。”
      听见门外闩上的声音,燕忆枫拿起手中的小针,环顾密闭的小屋。没有口诀不用内力的暗器手法?他轻声冷笑,真是强人所难。
      不过那根针上倒是真的有毒,燕忆枫也不想现在就尝试一下。那么按照她说的去练习?他还不如先睡一觉来的妥当。
      毕竟,现在天还亮着。
      燕忆枫将桌上的东西推到一边,躺在椅子里,把脚翘在桌上。
      闭起眼睛的时刻,清晰的痛楚直刺入心。他以内力强压伤势,却不免引动了问情之毒。燕忆枫微微蹙起眉尖,相似的痛楚,似乎在告诉他危险,但是他却知道,无论反抗还是接受,他都无法得到安宁。
      他抬起手来,沉默地看着指间夹着的那根小针。针尖闪着幽蓝的光,“那就这样吧,”他轻声,“如果这是必经之路,如果这能让我再次见到你,就算……我甘之如饴。”
      指尖一动,小针飞弹而出。桌上平躺的竹枝被劲风带起,那小针刺入竹枝一分,余力却也将它立在桌上。
      燕忆枫轻轻闭起眼睛,痛楚愈发遥远,他似乎听见远处有人在哼着一曲歌,曼妙而温柔的曲调,不经意间,他已经睡熟了。
      “看样子,我还是低估这小子了。苏先生不愧是苏先生,小谢这人也实在太过谦。”隔壁屋中,红叶夫人轻声笑语。

      燕忆枫被远处的歌声唤醒,那曾经出现在梦中的歌谣,似乎伴随着他一路走来。他醒来的时刻,歌声消失了,让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境……他闭着眼睛,歌声却不曾再次响起。
      一点细细的痛楚,他轻轻挑起嘴角,露出笑容。
      无情之人,何以问情?多情之人,又何必问情?
      他轻轻坐正身躯,闭起眼睛,气息自然流转,问情之毒被惊起,剧烈痛楚之下,他不由微微恍惚。忍耐也是未知之主必备的品性么?他轻轻苦笑,红叶夫人倒是似乎从不忍耐什么。
      他思绪虽是游荡,气息却并不紊乱,问情之毒渐渐逼出,他叹一口气,道,“如此折腾人,倒也真是未知主人的作风,想来这样折腾我,事后是要我用这种法子欺负别人不成?”
      “未知主人若要立威,只用杀人。”屋门开启,红叶夫人缓步而入,“问情抑或不归,常只是对友人的一种戏弄。未知主人杀一人,只要用手中的刀剑;灭一门,也不过是让那些孩子们跑一趟。”她露出笑容,“毒药往往是方便他们用的,所以未知主人只要不会被自己人毒死就行了。”
      燕忆枫轻笑,“拜夫人所赐。”
      “还是这样么?”她并不因这向来生疏的称呼而不悦,“只会朝着自己人张牙舞爪的小猫崽子,跟我来吧,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你可要做好随时送命的打算。”
      燕忆枫看着她,她神情轻松,似乎并不在意,“怎么,你犹豫了?”
      “你们的毒药毒不死我。”燕忆枫轻声,“我也知道,你似乎并不想让我太快送命,毕竟再生一个小孩也挺费时间的。”
      红叶夫人似乎被他逗笑了,“实话说吧,忆枫,我是不想让你送命,不过你是未知主人,这些年来,不算那些来挑未知的大胆家伙,就算想要刺杀我的人,我都杀了不下三十个了。嘘,我可不是想再试一次你的剑,跟我来吧,你知道敌人并不总是与你拔剑相对。”
      然后她在他的耳边轻声,“在你通过试炼以后,请谨记未知主人也是未知一员,那张五百两的单子,将是你一人的任务。”
      燕忆枫愤然,“我说了最近内务整顿!”
      红叶夫人嫣然一笑,“知道怎么追这种无头单么?去跟踪流星门的探子就行了。”
      燕忆枫道,“这就是会送命的考验?”
      “那倒不是,你知道未知有个只有未知之主才能进的房间么?”她微笑,“那就是你的考验,在里面活过一天。”
      那是一条黑暗的通道,没有灯火。燕忆枫事前事后总是不知道那条通道到底在小楼的何处。或者每个组织的头目的书房墙上的画里都藏着一条逃生密道?他尚在乱想,面前有钥匙在锁闩里转动的声音,一扇铁门被推开,红叶夫人笑道,“如果明天这时候你还活着,就去替我取那五百两银子罢。”
      燕忆枫驻足,“你以为我会去么?”
      红叶夫人微笑,“你总会去的。拿流星门的人取乐也是未知中人的义务。”
      燕忆枫踏进那漆黑的屋室,红叶夫人缓步退出,在他身后锁上房门,“谨慎不一定能让你活下来,不过我早就知道你从来不是个谨慎的孩子。”
      燕忆枫这种时候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能在暗中视物,还是该觉得自己不幸。那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似乎每样东西都有奇怪的颜色。不碰触任何东西?在这里站一天简直是酷刑。
      他吸吸鼻子,似乎有种清淡的香气,杏果和桃混合的甜香味,这是红叶夫人的毒药?他觉得并没有什么不适,或许红叶夫人是在吓唬他么?但是在这里又不能练剑……这沉沉的黑,总让他觉得莫名不快。
      燕忆枫试图席地而坐,身子方一弯下,有一声轻响,他侧过身形,肩上微微一痛,他抬手去摸,拔出一根牛毛细针。
      这些也不是什么能弄死人的东西罢,如果按照红叶夫人所说,那些让人不适又不致命的东西只是一些玩笑的话,这间需要小心保命的屋里理应是些一击致命的东西——或者,是这些毒药已经毒不死他了?
      那么,这些时候……如果不愿意想那些旧事,应该怎么办?
      把这屋子拆了直接出去?
      燕忆枫微笑,拔剑出鞘。
      一声轻细的响动,似乎是机簧弹出了卡槽。燕忆枫微微一惊,剑气流转,护住周身同时,已听得剑上一片细碎撞击。
      这是危险的开始还是终结?他已无暇细想,细小的撞击之后,响动愈发频繁,剑上的冲击也愈发强烈,他本只是原地挥剑,片刻之后,却只能借暗器撞击之力,身形移动,以免耗损内息。燕忆枫知道自己伤势未愈,不敢过分用力,若是真如此一夜,怕是早晚耗尽气力,被射成筛子——他寻思瞬间,已有答案,逃出这间小屋,只能从天棚或是地板。
      或者……他方才是在什么地方触动机簧的?
      燕忆枫目光一凛,鸳舞剑在地面迅捷划过,擦起一串火星。钢铁所铸的地板,居然没有压断房梁,还真是稀奇。那么这地上肯定不全是铁板……他的剑尖忽地触到什么硬物,停滞之间,左臂上已着了一支小箭。
      这如果真的是要人命的房间,他们倒不至于侮辱死者的尸体吧?
      但是若真的要人命,趴下的力道与死人倒下的力道,总是有所区别的吧?
      他寻找机簧之时,守护之势不免疏漏,身上不知几时已被数枚暗器击中。燕忆枫愈感烦躁,身上的伤痛,如同当日那道铁栏隔开他与友人,他一人一剑闯进未知之中,最后在面对那个人……他还记得那个人的话。
      我给你一个救你友人的机会,在未知主人手里得到这种机会,你还是第一人。
      这一炷香连着号炮的引线,如果你不能及时熄灭它,号炮响后……
      他还记得那个人的笑容,他至今不能明白那种笑容是何含义。
      流华之毒,与死同义。
      燕忆枫冷笑一声,全力而上,挥剑之时,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
      如同他那一场绝不能输的战斗,如同他胜了那场战斗却输了一切,如同他被迫接受这不能放弃的运命。

      “听说少主砸了红叶夫人的书房?”
      “昨天是怎么回事?我看到奇怪的烟雾,是不是夫人的新毒药泄漏了?有没有弄死谁啊?”
      当然,燕忆枫很配合谣言地躺在自己屋里,对一切疑问保持沉默,也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去再让谁说不出什么话了。
      那张画像静静地躺在他的桌上,拙劣的,和许多人相似的画像,燕忆枫让玲珑把那画像拿出去丢掉,玲珑笑笑,却并不遵他所嘱,只是将裁缝新做出来比较像男装的未知主人服饰放在椅子上。
      燕忆枫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新旧伤一起痛着。他倒不管红叶夫人会不会因为那间“只有未知主人才能进去”的屋子被彻底毁掉而不悦,只是觉得一天用光了一年的气力罢了。
      这时候他的友人走进屋来,无所顾忌地坐在他床前,按按他的腕脉,“啊,气血两虚,真惨啊。”在桌前两笔写张方子,丢给玲珑,“去抓来给你家少主煎上,看着他喝药,他的内伤根本没什么起色,我看以前的药都被他偷偷倒掉了。”
      燕忆枫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到友人投来责备的目光,赶快闭上,继续装睡。他那个总是装作快快活活的朋友坐回来,掀开他的被子,“啧啧,遍体鳞伤,你是掉到针山里了?”
      燕忆枫叹口气,“虽不中亦不远矣。”
      湛淇摇摇头,“我觉得这样下去你救我一次的账很快就还清了。”
      “早就还清了,不是么?”燕忆枫面无表情地开口,“不仅还清,还带了找头。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何必多在这里与我纠缠。”
      湛淇抬抬眉毛,决定不理睬友人这种快说到烂了的话语,“红叶夫人把你关在屋里然后拿各种暗器把你当靶子打了?那样的话她的手法真是太不准了。”
      燕忆枫叹口气,从被子下伸出右手来,他的虎口绽裂出血,手掌被剑柄磨破,“手被弄成这样,三五天内是提不了剑了。帮我包一下,现在有点累。”
      湛淇看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微微惊愕,“用剑的手弄成这样,她玩真的?”
      燕忆枫哼一声,“她才不在意这些。我把那里拆了也没见她有什么动静。”他轻轻咳嗽,“就算我发疯把你和我的贴身小侍从全杀掉,我看她也不会有什么动静。”
      “真期待啊。”湛淇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比起她那叫没什么动静的动静,雷声大雨点小倒是能拿来说你的了。”他拿卷绷带,给燕忆枫包扎右手,“骨头没伤到,不碍事,不过传说手受伤比别的地方受伤都痛,是不是真的?”
      燕忆枫抽口冷气,“你若是不小心被夹到手指,一定能了解我的感觉。”他顿了顿,“前晚我说过的话,别放在心上。”
      “你还记着么?”湛淇问,“既然决定对我隐瞒,你那时何必提起,这时又何必让我忘记?”他狠狠系紧绷带,“我可以帮你这个忙,我知道他在哪里,也知道未知此时绝不会再追杀他。阿盈被送回庙里关了起来,秋翎被送到山里,还不知道在哪里转圈圈呢。尹尹要是知道这些事情,一定会打肿你的脸,不过我觉得你太瘦了,打肿一点比较好看。看吧,我什么都知道,你还有什么要隐瞒我的?”
      燕忆枫静静问,“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他一把抓住友人的手腕,当然受伤的手一用力就疼,他只抓了一下就放开了,“萧君现在在何处?”
      湛淇摇摇头,“问得一点诚意也没有,等你能动弹再提萧君吧,现在的他和现在的你没什么区别。”
      燕忆枫抬抬眉毛,“哦?”
      湛淇道,“他和流星门的人在一起。”
      燕忆枫道,“你居然知道江湖门派。”
      湛淇叹口气,“我什么都知道啊,我只是懒得去管罢了。别忘了尹尹那本活字典认识我比认识你早啊。”
      流星门么?
      燕忆枫突然想起红叶夫人的话,如果接到一张单子又不知道如何下手……那就去跟踪流星门的探子,看看那群人会怎么做,再伺机抢他们生意。
      并且,那张无头单子,似乎永远也不会离开他的样子。
      他有了主意,轻轻露出笑容,而他的友人看着他的笑容,总有种什么事情会不大对劲的预感。

      那时萧漠已能起身,虽然还不能动剑,但行动已经大抵无碍。萧澈是习惯了自己兄长的行动自如,陆嘉却总是觉得一个看不见周遭的人行动能这样便利简直是见了活鬼。
      当然,流星门的陆嘉总有流星门中人的性子,对于凡事追根究底是出了名的好奇。他见萧漠走过长廊,忍不住就问,“萧君好耳力,就连明目人都自愧不如。”
      萧漠回身,微笑,“陆兄弟缪赞,实不相瞒,虽然并不清楚,但我是能看见的,故而这些琐事不会太多不便。”
      这就让陆嘉更好奇了,不过对面既然这样答了,再问下去似乎很不礼貌,他就打个哈哈,开口道,“萧君有伤在身,这般早便下地走动,可是对伤不大好。”
      “无妨,我又没有缺胳膊断腿。”提到他的伤,萧漠微微黯然,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的好,不过快了……他就快可以握剑了。“若是一直闷在里面,倒是对伤不好呢。陆兄弟近几日行事匆匆,是流星门内事务繁忙罢,那便不用多顾这里,阿澈是个很细心的孩子。”
      陆嘉讪笑,“倒也不是我事务繁忙,近几日临安热闹是很多罢了。听说未知的新主人把那里弄得乌烟瘴气,我们正在考虑要不要从未知挖一批人过来。不过惹了未知现在的小主人倒也罢了,如果惹上红叶夫人,谭老大又要砍了我去谢罪了。”
      萧漠莞尔,“又要?难道他以前经常将你推去顶罪?”
      陆嘉撇撇嘴,“是啊,后来他干脆都不让我插手组织事务了。老天爷啊,我分明什么也没做过。”
      萧漠笑笑,他微笑的时候也觉得伤处会痛,不过那些都不要紧……只要活着,伤口总会痊愈,痛楚也会消失。他不愿意去想前因后果,尤其是和这些不大熟识的人在一起的时候。
      “以前也与谭门主打过交道,他的一手快剑,萧某甚是佩服。”萧漠最终开口,“不过,他的某些做法……萧某还是有些自己的看法。”他轻笑开口,“倒是忆枫和他投缘些。”
      陆嘉轻轻啊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用‘那个混蛋’之类的话来指代新的未知主人呢。”
      萧漠微微怔然,“我并不认为自己结识错了人……他若如此做,必有他的苦衷。”他咳嗽几声,闭上了眼,“可恶的倒是,他从不会辩解。以前也是这样……”他止住话,抱歉地笑笑,“抱歉,多言了。陆兄弟若有事务的话,就不用再挂心萧某。再叨扰些日子,我也该走了。”
      “萧君又见外了。阿澈的兄弟,自然是陆嘉的兄弟。兄弟的家,自然也就是你的家。自己家里,何必那般说话。”陆嘉正色,“话也说得够多了,萧君既然受伤,自是应当多歇息着。”
      萧漠轻轻点头,躬身道,“那我先去了。萧某如此愚钝,往后说不定还有要麻烦兄弟的,只请不要见怪。”
      陆嘉笑,“若是见怪,岂不是坏了我一世侠义之名。”
      他看着萧漠进屋的背影,感叹这个人的单薄。萧漠个子倒是很高,也并非特别削瘦,背影看来却总有一种单薄伶仃的感觉。陆嘉想着几日来见到这人的好脾气,就更为了他的遭遇而觉得不平。
      自然,这是侠者好打抱不平的心性。陆嘉耿耿于怀着面前人这被好友利用离弃的遭遇,一面就更想去会一会那个背弃友人的家伙。
      而萧漠,惊觉自己片刻的失神,匆匆转了话题进屋,不知是因为什么,觉得微微有些眩晕。他坐在榻上,试图凝神调息,但也不知为何,思绪总不能平定。
      这样的时候,他格外怀念昔日与友人同行的时光——虽然知道他们都无恙,但是如此四散分离,总是让他觉得有些怅然。
      但是他在慢慢好起来,只要能再握剑……他就会独自前去。
      那个好打抱不平的陆嘉,再次跑到了未知小楼的房顶上。
      这次他当然比前次谨慎得多,虽然那次有人让他下次从正门拜访,但是谁想因为槿国的那些繁文缛节等太久时间呢?外加他可不想见到红叶夫人,虽然红叶夫人很漂亮,但他自己年纪轻轻,喜欢的总不会是三四十岁的女人。
      不过在房顶上呆着光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未知似乎也没有人手一张画像筹备着那张五百两的大单子。陆嘉没看到什么长得像未知主人的家伙,想了想,决定往那些开着的窗子里瞅一眼。
      当然,他可没有把未知主人打晕扛走带给某个倒霉家伙质问的念头,他是好奇的陆嘉,可不是不要命的陆嘉。就连在未知总部当细作这种事情,如果被老大知道,他都可能结局很惨。
      第一间屋子,有人奋笔疾书,他看进来的时候,那人停了笔,朝他投来责备的目光。
      第二间屋子,有黑袍的漂亮女子对镜梳妆,似是从镜中看到了他,回头嫣然一笑。
      陆嘉再也不敢往第三间屋子看了,在这种可怕的地方,有这么糟的运气,还是趁早逃走为好。
      他刚想逃,那黑袍的女子飘然尾随而至,“流星门的贵客,为何不喝一杯茶再走?”那温柔魅惑的声音,让陆嘉开始冒冷汗。
      惹上红叶夫人,怕是会没有什么好下场……陆嘉不由想,谭谨在他的墓碑上,会不会大笔一个“傻”字呢?
      看着对面满脸通红尴尬莫名的年轻人,红叶夫人微笑,“何必惊慌,流星门与未知又没有什么过节。就算互派探子抢生意,总不会彼此间弄出人命来。或者说,你是来找我们那不成器的未知小少主玩的小朋友?”
      陆嘉忙不迭点头,毫不考虑可能会掉得更深的可能,毕竟红叶夫人是世上最危险的人,“在下陆嘉,与燕公子有点旧交情,近日听闻燕公子在这里……呃,我是来道贺的,道贺。”
      “那么就向他本人道贺吧。”红叶夫人嫣然一笑,右手一推,陆嘉不自觉抬手去挡,大力将他打出老远,撞进一扇窗里。
      红叶夫人真是可怕,陆嘉一边擦汗一边爬起来,看到有人和他大眼瞪小眼。
      嗯,和他的萧澈小朋友长得有点像,更漂亮一些,躺在榻上,不知道是在午睡被他吵醒还是什么的。
      这算是流星门与未知新主人的第一次非正式会面么?陆嘉惭笑,抱拳躬身,“流星门陆嘉,见过未知主人。”
      那个人并不答话,只是缓缓坐起来,眼尖的陆嘉看到他右手缠着绷带,似乎受了什么伤,又不好问,看着这个似乎也不太好对付的漂亮家伙,只好继续打哈哈,“那个,我是来……”
      “道贺?”他显然听到了陆嘉方才在外面的狡辩,“单凭这两个字,我就可以杀了你。”
      哇,未知里果然都是一群疯子。
      陆嘉擦擦汗,“我没什么恶意……真的,燕公子。”他想想要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不过这样看起来怎么都好过不了,不如转个话题直取正题,“我听萧君提起你,所以就想来看看。”
      燕忆枫轻声,“萧君!”
      “怎,怎么了?”陆嘉看对方这样口吻,觉得自己一定大错特错大难临头了,“如果……啊,不,我想我还是先走吧。”转身想溜,那榻上的年轻人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一手按在他的肩上,“你知道我们常用什么逼供么?”
      “不,我什么都说,别这样,不要啊!”陆嘉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这件事情事后成为了流星门的最大丑闻之一,在多年以后,陆嘉成为流星门副门主以后,这种事情还一直被他门主的漂亮妻子提起。流星门的陆嘉,在受伤而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未知主人面前叫救命,不知是世人妖魔化未知太过,还是之前被红叶夫人吓得太厉害,还是陆嘉本人胆子太小。
      当然,陆嘉看似把什么都招了,实则什么都没说。
      而燕忆枫看似信了陆嘉的话,实则让玲珑去悄悄跟着这个自投罗网的流星门探子。
      这不只是为了那五百两银子,还有……
      虽然他明白相见不如不见,但是他还是希望见到萧君,希望再见……他不寐的梦中有那人单薄的身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辗转人不寐,明月入小楼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