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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意气尽,恩仇几时休 ...

  •   燕忆枫再一次走出小楼,距离他成为未知之主,已经有了半月的时日。这倒也是未知中人第一次见他正式露面。虽然每一代的未知主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这好歹是百年来未知第一个男性首领——所以纵使他身上有些奇怪传闻,也还值得悄悄一观。
      当然,作为□□的未知,本就是生杀之地,组织中人知道分寸,行事不可太过。小杀手们平日是谨慎,但对这新任的首领总是有些好奇之心——或者,以一种更加冠冕堂皇的说法,在听说了关于新任少主大吵大闹要解散组织的传言之后,对自身命运有些担心——,只是在少主的贴身侍卫的干扰之下,任何试图接近这位新任首领的策略,都遭到了无情的干扰。
      而这位少主突然出了门来,对于每个心存好奇的人,都不啻于在一次最艰难的任务中生还所得到的奖赏。
      那时春夏交接,庭院中的梧桐树下有斑驳的影子。金翅雀站在树梢上闲话,而树下的脚步声让那娇慵的叽喳声停了一停。身材高挑的黑袍年轻人走出小楼,步伐不急不缓,未知主人常用的风帽用阴影遮盖了他的面容,想要偷看的小杀手总是因此觉得有些失望。
      他们看着他走出庭院,走上小校场,那边未知总管习儒秋正在指点弟子,看到他出现,也愣了一愣。
      他们没有听到什么言语,新主人抬手示意那些孩子退下,向习儒秋点头,随即缓缓拔剑。
      众人哗然,习儒秋目光冷冷扫了一圈,不苟言笑的总管先生总是不怒而威,众人噤声的同时,习儒秋也点头拔剑,面上微露赞许。
      他们要比试?小杀手们还在猜测,已经见到双剑第一次交击。
      虽然武艺并非顶尖,但作为刺客,他们的目力都是顶尖的。在剑光之中,他们看见那个年轻人侧身,剑从身前擦过,有一声布料撕裂的轻响。
      随即双剑交击,擦出火星,年轻的未知主人后退半步,收剑入鞘。
      “伤愈之前,最好不要贸然动剑,少主。”那是习儒秋与燕忆枫说的第一句话,“待少主伤愈,夫人与在下都会倾囊相授。”
      这时候,耳朵也很尖的小杀手们,终于听见他们年轻的首领开口说话,他的口音混合着卫国与槿国的音色,微微的内陆的冷硬与柔和的本地音色融合在一起,却很谐和而动听,“少主……?何必这样称呼。做这样一个首领,又何异于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一言既出,众人哗然。习儒秋挥手屏退弟子,小杀手们作鸟兽散。若是引了先生发怒,下次任务生还的可能怕是少了两成——并且,既然做了未知中人,往后也不会怕听不到闲话的。未知中人就算大多知道分寸,也总是有几个不怕死的。
      而校场上站着冷硬的黑色的人,几乎是同样的身材,燕忆枫掀去了风帽,因为正午的日光而微微皱了眉头。光影之中,两个人的神情意外地相似。终于得偿所愿的小杀手们,自然也都满意而去。
      “少主认为夫人需要的是傀儡?”习儒秋开口,淡然没有情绪的声音,“小看天下第一剑的人是少主。如今考验已经结束,少主行事应当为组织考虑,但是若少主想做什么,下属们自会替少主周全。”
      燕忆枫微微怔然,似是想起什么,冷笑,“是么?那我想再见萧君,你们也可以替我安排?”
      他本以为这一句已足够让对方闭嘴,没想黑色的人神情平静,不曾为他的言语而动容,只是道,“若是少主真想见萧公子,做下属的自当妥善安排。但如今萧公子公开与未知为敌,属下不能保证请他前来的手段,也无法保证萧公子的安全。”
      燕忆枫恶狠狠地盯着对方,身后树丛里传来响动,习儒秋皱皱眉头,“如意,去请左使来。”
      燕忆枫道,“左使?”
      “或许你那时并未留意,”习儒秋道,“你成为新任未知主人的同时,紫竹公子林晰延加入未知,担任左使。你先前纵然不知,现在也应已知晓。”
      燕忆枫惊愕,“林晰延?”他一时错愕,神情变幻,黑袍的人看在眼里,仍是不曾动容,“你与他虽有旧情,他如今甘心为你下属,不必多虑。”
      “先生唤在下可有事情?”
      沉默许久,紫竹公子的声音缓缓传来。他总是个不急不缓的人,即使与燕忆枫正面相对,他也一样平静,“少主在此,紫竹失礼了。”
      燕忆枫咬着嘴唇,纵使那举动有点稚气,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抑制可能脱口而出的某些言语。
      林晰延并未受人逼迫,却也加入了未知?
      但是这样的言语已是无用,他只是咬牙切齿地看着紫竹,紫竹却一脸平静,“少主想问紫竹什么的话,紫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少主如今面色欠佳,不知是否需要歇息。”
      “我已休息得足够了,”燕忆枫冷声道,“就算长睡不醒,也不会休息得更好。”
      “属下看来,却还不够。”紫竹摇头,“那位大夫怕也与属下有相同的看法。”
      “命是我的,何须计较庸医的看法。”燕忆枫轻声,“何况,我早已无碍。若是紫竹公子不信,现在就可以挑战在下。”
      “少主何出此言,左使是为少主着想。”习儒秋道,“组织大部事宜,已经交与左使管理。唤左使来此,也是向少主汇报组织事务。未知之中有些事情,是只有主人才能做的,未知之主不仅代表权力,也意味着危险。”他微微顿了顿,看着燕忆枫,燕忆枫不耐烦地看着那个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人,回答,“有话直说,我现在没看到过什么权力。危险?江湖中人还会怕危险?”
      他冷笑的时候,紫竹微微眯起了眼,“那么,少主,在这里说话终是不便,请随属下来。”他向习儒秋颔首,“有些事宜,也请先生指点。”

      与其置身于捉摸不定的光影之中,不如拥抱黑暗。
      那个梦再次出现,五年来经久不息。他在黑暗之中听见迟疑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那往往是一个刺客或者窃贼所拥有的特质。他不假思索地出剑试探,手指间有了力道的应答,有双剑相击的声音,那是一个刺客。
      随后他嗅到血的气味,有人沉重倒地。他不知为何地睁开了眼睛,看见漫天的血色。
      有人在侧惊呼,在他防备之前已经夺去了他的剑。有人斥责他,他看见血的颜色印染了整个世界,闭上眼睛的时候,那血色印染在他无法看清世界的眼中,却更加浓重。
      他第一次如此轻易地击倒一个人,他不知道那是谁,心中却愈发惊恐。
      我再也不想做梦了。
      萧漠猛然惊醒。
      摇曳不定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觉得要被那光线刺出眼泪来,便闭起了眼。周遭寂静,只有屋外树上树叶被风吹响的沙沙声。他是一个人。
      而他全身上下能动的,也只有那双什么也无法捕捉到的眼睛。
      如果……如果有仇家来了,他怕是能被一个幼童轻易杀死罢。话虽如此,落魄至此,是不是连被杀的资格都失去了呢?他想到这些,不由自嘲微笑。
      有人走进这条回廊,在门口驻足,推门,入内。
      他轻声,“阿澈。”声音低哑,几不成声,“今日是初几?”
      进门的人似是微微一惊,“如何知道是我?”还是少年刚刚变声的声音,“大哥,你可是起来了,今日已是初七。”
      “这些日子难为你了。”萧漠微声,“这段时日……有何事发生?”
      那个进屋的少年撇了撇嘴,“你还没说怎么听出来是我的呢。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可以随便乱跑的……啊,算了,其实他们也不大管得到我。大哥,这里是我一位友人的别宅,近日来江湖风传你的死讯,把你藏在这里定然不会有人发现。”他顿了顿,“当日是阿娘救下你,把你扔给我!现在是你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
      萧漠苦笑,“我也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可惜愚钝,一无所知。”他闭着眼睛,听见萧澈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声音,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与他总是有点若有若无的疏离,“这些日子,真是难为……待我能起身,便不再麻烦你。”
      萧澈冷笑一声,“现在知道麻烦,麻烦何来?不就是大哥自己惹上的?与未知为敌?未知虽是□□,红叶夫人怎么也是我们自家亲戚,你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不,他想分辩,他必须与未知为敌……不止是因为当日与友人相约,那也是檀瞻萧氏的职责之一……但是他没有分辩,有些事情必须永远保密,即使那会让他送命。何况,他总不能让兄弟卷入其中。
      “事已至此,断然不能回头了。”他最终回答,“若是……牵连到你,那是我的不是。江湖之中,我自有去处……忆枫他……”
      萧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你有去处,你说燕忆枫?他是新任未知主人,你在未知动乱中做了他的爪牙,事后他对你下杀手把你伤成那样,你现在还说他那里是你去处?”
      是这样么?萧漠轻声苦笑,那之前的言语都是虚妄?他听闻过那个人言语中的迟疑,他曾经睁开眼睛,在光影之中看到那个人有着斑斓色彩的轮廓。那个人是真的,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但是他不明白世事,无法回答,直至最后,他也只能发问,无法再回答什么。
      “他做事情总是有原因的。”最终萧漠回答,“不过……阿澈,你说得对,他之处可能并非我的去处。但是我是不会死的,”他露出微笑,“谈些别的罢,阿澈,你倒没说过为何来此。”
      “我替小弦儿来看看她家故宅的,她一个女孩子家,总不能让她自己跑三千里地来这边。”萧澈撇嘴,“何况叶弦前些日子入了流星门,现在在流星门给谭门主打下手,也忙得抽不开身。我倒是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也在这边,她出嫁之后,可是从来看不惯那个风流成性的红叶夫人。算了,大哥,你也别在意这些事情……我倒是觉得你根本不该跑江湖才对。伤好之后我们一起回去罢,也好过在外颠沛流离。”
      萧漠轻叹,“现在还不行……我还没有找到答案,无法这样回去。”
      “你能找到答案么?”萧澈问,“那三剑如果戳在别人身上,每一剑都是必杀必死的杀着……可惜戳在你身上,左剑的人防那一招本来就比常人快得多,所以除了让你躺上十天半月,也没什么大不了。你能找到他这样对你出手的答案,还是你能找到你自己识人不清的答案,抑或,你还能找到他其实对你手下留情了的答案?”
      萧漠沉默,他知道对方的话无可争辩……但是他也知道,如果就这样走,如果不能得到答案……他是不会心安的。
      而忆枫……那时不曾得到答案,如今直至往后,都永不会得到答案的他,内心又会如何?
      他轻轻地在身边摸索,剑与竹箫交叠着放在身侧。如今风雅的事情和不风雅的事情,都已经无力再做,身上的伤处痛楚,但他不在意,事实上……直至现今,他都没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一切又代表什么含义。他只知道他活着,而且能够继续存活下去。
      他想,这可能还是梦中,或许一切还没开始,他还没战斗过……这只是一个长长的噩梦,在醒来的时候,他会和友人说起或者只是自己笑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如果真的只是一个梦……又何必那么快醒过来?
      他缓缓睁开无法视物的眼,看到屋中摇曳的人影,却什么也无法分辨清楚。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轻声开口,“我不知道能找到什么答案,阿澈,我只是想再问一次。”
      “纵使得不到答案……是么?”少年缓和了口气,“大哥,你这又是何苦。看看……啊不,你摸摸自己身上的伤,它们就是答案。”
      是这样么?萧漠轻轻自问,若非听见剑风而拔剑,对面一剑刺穿的就是心脏而非左臂了吧;若非提剑抵挡,紧接而来的几剑,还是杀人的剑招吧。但是那是他么?那鬼魅一般的身法,让他甚至不曾听到声音,而他目盲,看不到来人容貌,只是听见身侧友人的惊呼……
      那么,那真的是他么?
      小神官的话,总不会有假的,这一趟的运势,果然是大凶。
      左臂被剑洞穿的时候,剑尖几乎触及心脏的时候,刹那间的念头,是强敌……是忆枫失败了而他们也将落入虎口?他明明防备却还是敌不过的一剑……然后是第二剑,第三剑,他受伤的左手没有力气抵挡,那剑锋深入胸腔的感觉就像燃烧着的冰……之后他失去继续守备的气力,伤痛乱了他的心绪,直到他倒下……直到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他都没有听见对面的声音,他嗅到血的气息,看见满目的红,他看不见对面是谁……他第一次憎恨于自己的残缺。
      原来这就是答案么?他不能接受……如果前来此地终究会得到被背离的结局,为何之前的那一日,他听到忆枫问出那样的问题?
      萧漠苦笑,不,他不相信……他想得到一句澄清,一句辩白或者什么,那是他私心的愿望……但是毕竟相交经年,他知道忆枫的性子,大部分时候,那人即使受到冤屈,也是连半句辩白的话都不肯说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那么多……
      “真是让人觉得很痛的答案。”他沉默良久,轻声笑道,“阿澈,说来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害你无暇去办正事。”他不能告诉他的幼弟自己要去做什么……他必须想个法子支开那孩子。
      只是如今,他的伤势沉重……如果他还能提剑弄箫,好歹不会有大碍,可惜手臂的伤也是重创,不过,要不是他擅用的左手受伤,那一剑可能还真是杀着……
      萧漠苦笑。
      “大哥,你也别想太多。”萧澈开口道,“未知那边明面不提,红叶夫人好歹也是我们自家亲戚。湘姐姐若不是……唉,算了,不提湘姐姐,反正我们的姐妹无论如何都会和未知有些瓜葛……其实我倒想知道,红叶夫人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男人当未知首领?”他在屋里转两圈,脚步声似乎要把地板踩塌,“男人还便罢了,听说还……”他突然停住脚步,“算了,想来他能把你戳成这样,也不会是你。我没见过他,谁知道啥样儿呢……不过红叶夫人那么漂亮,儿子一定也不会差吧。”
      “啊,是啊,小神官一直以为他是女扮男装的。”萧漠轻声,“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阿澈,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就算左手一时半会无法用剑,我还有右手。眼睛看不清也没什么……比起连光也看不见的人,我总是幸运的。”
      所以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了不是么?等到能够起身,自己去寻找答案……萧漠暗自思忖,他必须问出那个问题……因为他不信所得到的答案,他不信那是忆枫。
      他不信这世上没有公理正义,不信这世上有人为了名利权势互相背叛,不信这世上之事没有缘由。
      他稚幼可笑,他终要一问。
      二人沉默片刻,门外又有脚步声。脚步在门口驻足,萧澈惊讶,“还会有别人知道这里?”
      “若是出个十天半月的门就连自己家都不知道在哪里,那岂不是天下第一的蠢人了。”推开的门外,一个年轻快活的声音,“萧澈你这混蛋,又把我家弄得一塌糊涂……啊?我倒不知道你还是这等好心的人,也不知你还精通医术啊。”
      “精通什么啊,外面找了大夫的。”萧澈啧啧两声,“这是我哥……大哥,这是我朋友,陆嘉,比我大点比你小点,你可以叫他家家酒也可以叫他小六子,他性子很好不会在意的。”
      陆嘉朝他瞪眼睛,“什么没大没小的?霸占我房子还取笑我,再得了便宜卖乖小心我报官说有贼啊?”
      “好了好了,”萧澈笑道,“喂,六子,你们没欺负叶弦吧,到时候她要告状的话,我可是会以少城主的身份找上门去生事啊。哼哼,谅你们也不敢。”
      陆嘉叹口气,“萧澈你这小子就是促狭,少在这里让你哥笑话了。不对呀,你亲哥的话,怎么也会比你小子厉害吧,怎么受这么重的伤?”脚步在床前停了一停。
      “我觉得他不会想让别人知道的。”萧澈道,“你也别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不过你都快当流星门副门主了,还回来这里干什么,总不会是想把自己房子卖了,让我们流浪客没有地方栖身吧?”
      “那倒不会,”陆嘉上下打量伤者,突然惊讶,“我还当你有几个兄长呢,居然是萧君!世上有几人剑术能出其右?谭老大都敬佩的人物,怎么会在这里受这么重伤……传言莫非是真的?”
      萧澈瞪他,“你也知道他重伤,现在在他面前提起传言?那你就把传言说清楚好了,也免得他心里惦记。”
      陆嘉又叹口气,“未知换了新主人,嗯,我去偷看过,长得和你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比你漂亮,我看你以后是逃不过各种误认和追杀了。黑衣服以后少穿,纵使你是卫国的贵族,也尽量少穿。传说那位新的未知主人心计很深,为了得到未知之主的位置,设计害了自己的好友,还杀掉了自己的父亲。反正江湖中到处都是这么些破事,还有些小道……嗯,”他笑笑,“传说那位未知主人有断袖之癖,要了未知最漂亮的小孩做贴身侍从来着。”
      萧澈目瞪口呆,“什么?这这,这让我以后怎么见人?我们国度尚黑,我所有的衣服都是黑的!要是我因为这种事情被追得到处乱跑,叶弦怎么看我?”他看看榻上的萧漠,哭笑不得地在屋里转圈子,“都什么破事嘛,难怪母亲让我照顾大哥,估计就是不让我这些日子出门……我的天啊。”
      陆嘉看看四周,决定坐在桌子上,“算了,萧澈,我看你最好还是躲躲。未知一场动乱,那地方本来树敌就多,谁不想趁这机会把他们新首领杀掉呢?你那破功夫,还是不要随便出门为好。”
      萧澈笑骂,“我破功夫?你想来试试?”再看看萧漠,“大哥,他奚落我功夫,你也不帮我说句话。”
      萧漠淡笑,声音微弱,“何必多言呢,你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他听他们言语,知道陆嘉是流星门中之人,也不在意他们对于之前事情的言谈……言语之中,提到忆枫杀了自己的父亲?枭獍之举,十恶不赦的罪行……不,他应该不知道,这是理由么,这是什么理由?
      那边陆嘉又开口,“天不怕地不怕倒没什么,不怕死就有点让人犯愁喽,谁想让自己朋友死掉呢?我这么好言相劝,这小孩居然还想乱跑,真是不要命了。萧君,你也不要太在意……这种事情又不是谁都能预料到的,哎。”
      萧漠合起双眼,那摇曳不定的光消失了,留下一点暗红的影子。对他而言,睁眼和闭眼区别不算大,闭起眼睛的时候,他会更加专注……细微的响动,面颊上一点点风的变化,他闭着眼睛练成他的剑,但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虽然无法看清周遭,却能捕捉到更多的变化。但是他看不见人的表情,猜不出人的言外之意,他不是神官,没法预料到每一件事。
      “是的,不必在意。”他轻声回答,“我现在在意的,只有何时能再次提剑……能不作他人负累。”
      陆嘉撇撇嘴,看萧澈一眼,“我想也是,檀瞻萧氏一个比一个更加傲慢自大,不知道从多少年前就这样……我看贵族出身把你们一个个都惯成这样子。”他叹口气,“江湖中谁能不作别人负累?萧君,若是我们有难,你当不会见死不救……所以别把我们当成那么小心眼的人嘛。”
      萧澈决定不理这些指桑骂槐的话,“大哥,你不必着急……若是临安这边局势动荡,待你稍愈,我们就启程回去。”他顿顿,“我会通知小叶,大谭那边自然也会帮忙。未知……没几个人喜欢未知。”
      “这些事情暂且不提,反正都能解决。”陆嘉在桌上扭一扭身子,“还有一件事情……倒还真是大事,我想谭门主肯定会留意的。前日一位知名的中间人在江湖上公开了一封匿名的买凶杀人信,就一张画像,还真值不少钱。中间人的信誉可靠,我想流星门甚至未知都可能要去掺和这件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萧澈瞅瞅榻上的兄长,笑,“我可从来不喜欢见血。何况你方才还拿我们的贵族血统取笑,可以为我们像鑫城那帮坐吃山空的家伙那样缺钱用了?”
      陆嘉朝他翻个白眼,“我又不是问你有没有兴趣杀人,我是问你对那位不知名的雇主有没有兴趣。虽然我现在身份和以前不同,但是追根究底这方面嘛……我可以在流星门之外的地方继续这份乐趣。”
      “这有什么好追根究底的,被杀的人的仇人,或者能继承他财产的人……买凶杀人无非这两种念头嘛。”萧澈打个呵欠,“你总不至于认为所有人做事情都像……某些人那么毫无理由吧?”
      “再这么说下去,会有人不开心的。”陆嘉道,“总之你们先在这里歇着……我顺手去打探一下动静。你知道我们的暗号……不过,没事的,这里很安全。”
      他跳下桌子,从窗户翻出去,萧澈看他出去,笑,“大哥,那家伙不积口德,你可别介意。我倒不信有什么危险……临安怎么说也是未知的地盘,俗话也说得好,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
      “俗话可也说斩草除根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萧漠轻声,然后笑笑,“方才我忘了问……你可知道秋翎和泠盈的下落?”
      “那两个姑娘?甚至没有受伤!”萧澈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未知从来都很优待女孩子。在她们声明拒绝加入未知之后……嗯,是不是里面有一个是偷偷跑出来的神官?雨神的小神官被领回庙里关禁闭去了。另外一个传说被恭敬地蒙着眼睛送到山里,等她出来可能要很多日子吧……这件事情听起来很有趣不是么?我从母亲口中听来也觉得很有趣。”他叹口气,“看到你的时候就不觉得有趣了……休息吧,大哥,你的友人安然无恙。”
      萧漠笑笑。听到友人无恙,他倒是微微宽慰。片刻沉默,萧澈又道,“啊……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我听说还有一个加入未知了还是死了?记不清楚,反正都不是好事。”他顿了顿,“我想他可能加入未知了吧,当时那种局面,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我知道。”萧漠轻声,“如果他加入未知,必是为了秋君和阿盈着想……这没什么。”他笑笑,“都没什么,放心吧,阿澈,放心吧。”
      他确实觉得心中平静,纵使血的气息挥之不去。
      那么,忆枫,是什么让你背弃?他无声地问,记忆中的声音从来不曾回答。
      那么我会去追问……我会找到你,当面问出这个问题。

      其实那张画像画得很差,依照这唯一一个线索的话,很容易杀错人。
      误伤太多的话,在行内的名声会越来越差,往后就不容易弄到饭吃了。
      陆嘉蹲在未知小楼的屋顶上,朝下面张望。这倒不是为了刺探什么的,他只是想知道未知有没有人也对那幅画像有兴趣……因为未知很喜欢抢别的组织的生意,抢未知的生意也成了自由杀手和杀手组织之间有了默契的共识。未知确实有很多很漂亮的小杀手,也有很英俊的中年管事,不过陆嘉总觉得,再继续这么看下去不太安全。
      “在未知总部做细作,这么勇敢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做出来。”他刚觉得不安全,就有人在他背后发话了。没有杀意,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陆嘉自认倒霉地举起双手,缓缓转身,坐在屋檐上,“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路过。”
      “很多人都这么说。”那个抓到他的人还是个小少年,好的是赤手空拳,也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容色,让陆嘉对于未知的某些传闻又多了一点认可,“但是……我真的是路过的。”陆嘉强笑,这样一个孩子一对一他是不在话下,但是这里是未知总部,如果打起来,可真是不想活了,“你看我手无寸铁,身无长物,哎呀你就当我是个小偷想来这边揩点油,打我一顿赶走好了。”
      “哦,油嘴滑舌的细作。”那个小少年认真地道,“说吧,是哪儿派来的,又想抢哪儿的生意?说出来就饶你一顿打。”他眼神认真,陆嘉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说到做到……而且,这话一说着,就更容易被人看到了,“那么我大概是走错路了……就此别过。”
      “玲珑君不可造次。陆公子别来无恙,有空向谭门主问好,下次驾临……还请从正门。”
      陆嘉刚跳起来准备逃走,有沉静的声音自后响起,让他差点失了平衡掉下去。陆嘉回头时,却看不见说话的人是谁。
      而他回转头来,却看见画像上被人追杀的人,若无其事地自集市中走过。
      当然,他们做这一行的,肯定能分辨出画像上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但是那张画像没有任何显著的特征,而人人之间又往往会长得有些相似——陆嘉总是弄不清楚,为什么未知的新主人会和他的萧澈小朋友长得那么像。陆嘉心想,若是生来没见过长相相似的人也便罢了,这一见了,往后对那些只有画像的单子,总是有点犯嘀咕。
      那个人自然不会知道自己被人不怀好意地注意,在街上绕了两个圈子,一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样子,然后拐个弯又绕回去,径直走进未知的地盘里。
      陆嘉目瞪口呆,但是总不能从未知的虎口里抢肉吃啊,但是他想一想,就算那人是未知的人,杀人人杀的规矩大家总是懂的,这口肉肯定就归流星门了……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观望和汇报情况,比不明实情的时候就跑上去找死要好得多。
      第二天谭谨接到陆嘉的一句话传书:目标已入未知。
      第三天陆嘉收到回信:这次生意不关你事。
      好大一鼻子灰。
      而未知之中,似乎开始负起责任的燕忆枫又一次摔了单子。
      初夏的时节,昼长夜短,天色尚明亮,已有微凉的晚风吹进庭院,在回廊间打个转儿,带响了墙上地锦的青叶。燕忆枫坐在小楼之中,拿起最后一封单子,因为它意外的轻而抬了抬眉毛,随即拆开信封,将那张没有姓名身份的画像看了又看,卷成一团扔了出去。
      “既然遭遇变故,组织需要整顿……那么这一年半载的,也不必接单子。”这是他公开的言论,“账目上往年留存的钱,只要你们不挥霍,不做这些单子也能过活,还能做点正当生意呢。”
      小杀手们都认为未知主人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实在是很不像话。但是公开违背主人的意志是很危险而不智的,所以大部分人都将意见作为腹诽放在自己肚子里,过了没几天就忘掉了。
      至于那张被扔掉的画像,有个非常勇敢的小杀手,曾经趴在房顶上偷听到未知主人对总管拍桌子,“这种东西能找得到么?没人名没地点,光我们组织里,就有不下五个人长这模样!”
      虽然那谈话的意思大概是少主拒绝这张单子,但是靠这么张画像找受害者,又有组织里至少有五个人长得像目标的说法……于是乎人人自危。
      那时候燕忆枫看起来已经无事,虽然总是拿风帽和大氅把自己裹起来,面色总是很不好,脸上也从没有什么笑容。未知的小杀手很满意后者,因为未知主人开心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好事。他们是有些好奇这些日子玲珑是怎么随侍的,但是据另一个很喜欢偷听的小杀手的观察,玲珑君服侍新来主人的服侍法,和总管的那两个侍从并没有什么差别。
      做侍从不用杀人,做杀手不用低三下四……而且在不练功和出活的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是,杀手是不能做到老的。这种致命的行当,越早入行,死得就往往越早。所以组织里最小的杀手已经逃走了。那个聪明的孩子,趁着组织内乱,一个人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偷偷逃走,这种时候未知找不到他,之后他自然已经不知道跑到哪个国家去了。
      玲珑想起夜歌,微微怔一怔,比他进未知还早许多的,非常敬重习儒秋的那个小子,如今却已经率先背离而去。
      那时燕忆枫坐在书桌前,有事务的时候,他能推脱的全数推掉,但一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心中却无法宁定。近来之事无比惨痛,他不愿提起,但是旧事历历,那些美好的记忆,却也在提醒着他……没有办法回到过去。
      那时彼此还是少年吧,他途经鑫城,看见路上意外跌倒的萧漠,伸手扶起,那个少年比他矮些,抬起头来,那欲语还休的神情,似是想说不用,又似要说感谢的言语,刹那之后,露出温恬微笑来,“多谢了,不过,我自己能行。”
      后来有个逃出神庙的小神官和他们一同前行,大呼小叫地猜测他的性别……再后来他遇到很多朋友,年龄相若,再后来……
      燕忆枫苦笑,强自压制住激荡的内息,若是被组织中人发现他迎风流泪对月吐血的话,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闲话呢……伤势渐好,他却真的被关在这里,无法离开了。
      转念之间,又似看见当日的萧君,震惊的神情,鲜血顺着受伤的左手流到剑身上,拔剑相向。他无法分辩,似乎有人推他前行,他挥剑而上,他那时一定已经疯了……
      狠狠摇了摇头,燕忆枫站起身来,他不能再想这些……真是让人不堪忍受。
      那张图像被人拾起抚平,依旧在桌上,在未知之中,这种类似的长相是相当常见的……把他们纷纷宰掉来看看雇主会不会为此付款?“玲珑,”他开口唤了一声,他的贴身侍从很听话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你觉得这像谁?”
      玲珑看了一会那张画像,皱起眉头,“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相似……若是清鋆楼还在,去那里一查便知,但是如今这样局势,我们要找各国贵族的消息,总不及从前便利。”他笑笑,“少主总不会以为有人会出五百两买一个寻常杀手的命吧,属下认为,流星门也不会对未知中人过多关注,相对而言,我认为是贵族。”
      燕忆枫点点头,“五百两,一大笔钱啊……记得账本上一个城主也不过百二十两,五百两,怕都是王孙公子级别的人物了。西边北边的国家又大又穷,还好勇尚武,自己有事情自己解决,那肯定是东边这几个。就这么几个王室,你去找找吧。”
      玲珑答是,收起画像走出门去,燕忆枫转身,从窗户看下小楼,突然怔住。
      有个人坐在小亭之中,最后的夕晖洒在他的面容上,快活而对世事毫不在意的神情……和那张图像上人的神态意外契合。
      虽然容貌并不十分相似……但是那同样的神态,他从未见第二个人流露。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人抬起头来,对他的方向笑了笑。手无寸铁不会武功的家伙……燕忆枫想,绝对不可能有人花那么大价钱买凶杀这种人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少年意气尽,恩仇几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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