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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   裴靖战死的消息,是随着大军凯旋的喜讯一道传回长安的。据前线归返的将士说,数月前,裴靖率领断粮多日的裴家军冲出城去,势如破竹,一直攻入北戎腹地。末了,却终因敌众我寡而败下阵来。三万裴家军浴血奋战,直至最后一刻。北戎生擒裴靖,将其枭首,终是除去多年以来的心腹大患。以为新朝再无敌手,便趁势南返攻入雁门。不料雁门刚破,河南的守军早已在此设下埋伏,南北夹击之下,北戎主力始料未及,有如瓮中之鳖,不出数日便全军覆没。

      北戎大汗见状,自知主力已灭,已无力对抗敌军,急忙派去使者,表明和谈之心,愿对新朝俯首称臣。

      李胤自知北戎虽败,实力却仍不可小觑。若论灭国,自己并无十成把握。更何况,穷寇莫追,如若一味加以逼迫,恐怕会惹得它们忿而反击,如此倒不若应下这何和谈。

      由是,盘旋在北边的威胁势力,经过数年的碰撞纷争,终是平息下来。大军凯旋那日,举国上下无不欢欣雀跃。

      由于裴靖尸首早已弃之荒野,不服寻得,李胤为他在城东立了一座衣冠冢,并破例封其为“镇北王”。

      数日的繁碌之后,李胤才忽地想起谢云卿来。

      “裴靖的事,他知道么?”他放下手中的笔,抬眼问老总管。

      “回皇上,自裴靖离去之后,他终日只是饮酒,好似无一日是清醒的。奴才以为,他应该并不知晓此事。”

      李胤抬头看着他,微微怔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笑,说:“也对。他比谁都清楚,裴靖此去,是必死无疑的。”见老总管面露惊讶之色,他又轻笑了一声问道,“公公可知,朕这些年既不杀谢云卿,也不放他离开身边?”

      老总管垂首,“奴才不知。”

      李胤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慢慢道:“当年朕还身为藩王之时,曾被人以谋逆的罪名告发于昭王。但谢云卿的父亲,当年的谢相,却出面力保与朕,末了才使朕逃过此劫。”低眉笑了笑,继续道,“因为他心知,朕彼时虽有谋位之心,却仍处在观望之中。若那罪名当真成立,朕必然揭竿而起。朕知其用意,便将此恩默记在心。然而昭王昏庸,末了,朕终是无法作视……”默然半晌,却忽然回身,对老总管道,“然而谢相临死之前,却告诉朕,他当年如此,实是听从了谢云卿的意思。”

      “皇上,这……”老总管愣了一下,不知该做何言语。

      “这便是朕不杀他的缘故,”李胤叹了叹道,“谢相不愿事朕,自刎而亡。故而朕定要留住谢云卿不死。然而朕却不能放他离开周身……因为他太过于了解朕,放他离去,比放走裴靖,更无异于放虎归山。”

      “谢云卿此人,看似文弱,实却洞察。只可惜他同其父一般,终是为一个‘忠’字绊住了手脚。加之性本执拗,故而对裴靖,便也无法有半分宽谅。不过他既知朕有意除去裴靖,却竟无半分阻拦,这份决绝,倒当真让朕有几分意外……”李胤径自笑了笑,却忽然一怔,猛地抬头看着老总管。

      “皇上?”老总管见他面色有异,不由得探身询问。

      李胤如梦初醒般站起身来,道:“快!随朕去逢春楼!”

      *****

      依旧是逢春楼的二楼。谢云卿伏在案上,手边的酒瓶胡乱地歪倒着。他黑色的丝发凌乱地垂了下来,遮住了面容。

      李胤在门口顿了顿,走过去俯下身,轻轻撩开了一缕头发。

      谢云卿的面容很安静,有如沉睡一般。但他胸口插着的一枚短刀,却分明昭示着,他已经死去。

      雪白的衣衫,前襟处已换做一片骇人的血色。血迹早已凝固,只剩下暗淡的乌红。

      他已经死去好几日了。由于长醉不醒,当年那些同他交好的青楼女子,也早已离他远去。故而数日,也未曾有一人发现他的死亡。

      李胤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早该想到,谢云卿会做出如此决断。

      故国的覆灭,早已夺去了他原本的志向。而裴靖的背叛,才让他真正尝到心如死灰的滋味。

      可是,明明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裴靖放弃北上抗敌,谢云卿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知道,此刻若要平北戎,别无他法。当朝能给北戎重创的,除了裴靖,在无第二人。即便他也知道,自己必不会让裴靖活着回来。

      因为倘若如此,新朝将有可能再度迎来血雨腥风。

      李胤看着谢云卿,忽然想到,保新朝,是否代表着谢云卿终于放下了对已覆王朝的那份执念?终究认同了裴靖当年归依自己的做法?终究明白,忠于一个昏庸的君王,不如忠于天下的抉择?

      只可惜,这种明白来得太迟,迟到要用裴靖的性命作为代价。

      原来谢云卿早已做好了决定。原来他早已决定,这大军凯旋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如若裴靖不得不死,那么他就陪他一起死。

      *****

      “将他带下去好好安葬。”不知在他面前沉吟了多久,李胤终于站起身来。

      走到窗边,才发觉已是月上柳梢,华灯初上。李胤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这座长安城。只觉得,似乎在经历了无数山河颠覆之后,唯有这里的繁华是始终如故的。这种繁华如同一种无可颠覆的忠诚,站在长安城的顶端,随自己一道见证着鸟来鸟去,人歌人哭,见证着无数人用生命换取了这繁华的持久和绵长。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歌吹之声。李胤本能地抬起头,侧耳细听。

      然后他意识到,这是一首《人月圆》。而由于相隔太远,唱词随着歌女清丽的声音随风而来,字字句句清晰地落入耳中。

      “绮红艳翠远长安。往事付歌筵。楼前吟曲,花间纵酒,梦里贪欢。

      年光尽老,浮生唯叹,皓月当年。天边新影,杯中旧绪,却待谁圆?”

      这首词李胤听过,是出自谢云卿之手,但此刻再一次听到,却让他莫名地生出许多感慨来。

      缓缓抬起头,看了看天边。忽然发现,千百年来当真始终如故的,应是这朗照千年的中天明月罢。

      世事如流水,浮生如苍梦。兴亡成败也好,沉浮荣辱也罢,从来被它以最冷静的姿态尽收眼底。人生在遍历沧桑变幻之后,再度抬头仰观它,能有所感慨的,大概也便是谢云卿词中的这一句“皓月当年”。

      当年也许他二人曾在这月下对酌,挥斥方遒地谈论着家国兴亡事。

      而多年之后,仍是同一轮明月。照见的,却是二人天各一方的尸骨。

      自己处在权力之巅,不容得将慈悲做借口。但李胤不得不承认,自己旁观二人间的这一场苍凉散场,只觉得心头,似乎也落空了什么。

      他静静地望着窗外许久,脑中忽地浮现一句词来——

      “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于是他忽然发现,同自己相比,裴谢二人即便生时辗转分离,死后尸骨各方,但却好似从来不曾孤单过。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 拖太久了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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