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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军火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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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城郊一望无际的原野,这个季节,金黄色的麦穗已经如浪滔天。我带着顾长明在城市里躲躲藏藏两天时间,陡然闻到过于新鲜的空气,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起来。
在城郊居住的通常是并不富裕的底层民众,连信息都显得滞后,通缉令暂时还没发到这个似乎被遗忘了的地方,压在心头沉郁的压力一下子也松快。这两天我没来得及打理自己,过长的胡茬和乱糟糟的头发硬生生把一张二十出头的脸祸害成了中年大叔,顾晚征看见了怕不是要跟我分手。不过,也算是一层伪装了吧。
“大爷,”我摇下车窗,“您知道孟岳在哪儿吗?”
他停下脚步来看了我一眼,似乎并不信任我。很少有外人来到这里,更没有人会把车开上这些弯弯绕绕的乡间小路,不过他不知道我曾在这里长大,这么多年来这里几乎没有变样。
尘土飞扬的小路尽头站着个人,五十来岁的样子,个子不矮肌肉流畅,虽然长年的风吹日晒让皮肤显得有些粗糙黝黑,仍能看得出年轻时的英俊。他叼着烟卷,眼神散漫,地里的庄稼却长得很好。
我停了车,摇下窗子,眼疾手快地掐了他的烟丢地上。他抬眼看见我,刚提起来的气一下子泄了下去,抿了下唇,耸了耸肩。目光落到旁边时他却皱起眉,很不客气地伸出布满茧子和伤疤的手:“那小子的种?”
我也很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没有那功能,你少对我儿子指指点点的。”
孟岳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好人,邻里街坊说什么善良和蔼那都是装出来的。他其实不爱笑,看人大多数是冷冰冰的,朋友也从不交心。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朋友的,一辈子也没结过婚,估计眼里也只有自己那点钞票。
顾长明盯着他,充满了戒备。不知道是不是顾晚征教了他什么,他对人很敏感,就像现在这样。他一点也不害怕,顺着孟岳的目光瞪回去。
我推开车门,撞了一下孟岳的胸膛。
老头的气焰一下子消了下去,冷哼一声:“还挺像你。”我回头看了一眼,顾长明扒着车窗看着满地乱跑的小鸡,好像很感兴趣。
“像他更多一些。”我琢磨了一下,笑了笑。
孟岳很大声地咳嗽了一下,瞪着我。“行,我不说了。”我下了车,原本想让顾长明在车上等着,他却喊住了我,装出可怜兮兮的眼神:“爸爸,我害怕。”
还真是……跟他一模一样。
没办法,虽然知道是装的,但我拒绝不了顾晚征,也拒绝不了顾长明。
我绕到另一边帮他打开车门的时候,孟岳的脸色更糟糕了。我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哄哪边都不对,焦头烂额的。
老头子见我一时没理他,气得转头就走,力度之大好像要把房檐上的瓦片跺下来。
视线适应了屋子里的暗光之后我才发现茶几旁边坐了另外一个人,眼睛很小,弓腰陷在沙发里,看上去让人很不舒服。他看见我们进来,堆出笑脸:“岳哥,你儿子啊?”
孟岳摇了摇头却没多做解释,指了指里头的房间对我说:“先去歇会儿,通知还没下来,不急。”交代完了,又翘着二郎腿坐回去:“继续吧,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转身关门的时候,男人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奇怪。他凑过去跟孟岳说了个数目,可惜大概不知道我会读唇语。
723亿。
这么大的数目?这都够武装一支军队了,谁会要这么大数额的武器?
孟岳的房间还算干净,烟灰缸被他搬出去放在了茶几上,窗子大敞着,初秋的凉风就拼命挤进来。顾长明睡足了倒是不大困,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合眼,实在需要休息。顾长明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几本儿童读物,不肯走,坐在我边上安安静静地开始读。
我累得不行,但是一闲下来脑子里就跟走马灯似的,回忆开始疯狂地挤占思维。从顾长明到顾晚征,再到孟岳,最后落在我自己身上。
病毒爆发的时候我才两岁,两年之后我被母亲牵着手,挤在迁徙的人潮里。我记不清走了多少天,总是被大人的腿绊倒。妈妈一开始抱着我,后来再也抱不动了。我记得很多人挤在码头上,一艘又一艘的大船离开视线,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绝望的人群。
那时候我还太小了,记忆并不清晰,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最后有幸登上了一条离开的船,我以为一切都不会再变坏了,因为妈妈的心情好了很多,有时候还会带着我在甲板上吹吹风,看跃出水面的飞鱼。
妈妈死在船上。她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灰白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明明没有生病,但没有人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我不知道她是否眷恋这个世界,或者担心我一个人过得不好,但从那之后我就明白了,人在利益面前会变成魔鬼。
我本来也不该活下来,是当时的船长蒋正荃救了我。他把我关在船长室里,不让我出去,上岸之后把我送到了孤儿院。
孟岳是差点成了我父亲的人。我到孤儿院的第二年,他来领养个孩子。那会儿老头儿才三十四,还是个大帅哥。据说他当年看上我是因为我也姓孟,用不着改名,方便。这个理由我从来没信过,他知道,还是拿这个敷衍我。
不过后来他还是坦白,他看上我是因为我看他的眼神够狠。他那时就开始考虑给自己找一个继承人,想要我这种看上去就能杀人能造反的小孩,没想到被他说中了。
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改了主意,不要我做继承人了,也不让我认他做父亲。他不再让我跟着他住在那件小草屋里,把我送到城里上学,供我读书、生活的一切费用。据说那日子他找人算命,算出来我命里克他,对此深信不疑。
后来我考上军校的时候还逗他来着:“你就不怕,我大义灭亲把你举报了?”他暴跳如雷:“老子少你什么了?你个小白眼狼!”
他什么都没少我,我真的像他的亲儿子一样。可你说奇不奇怪,一个军火贩子,养出了个中央军中校。
孟岳敲门的时候脸色不是太好。我才发现自己真的睡着了,迷迷糊糊爬起来的时候听见他说:“通缉令发出来了,你最好抓紧时间走,出城的时候小心一点。”
我跟着他到厨房里,看他掀起来一块地板:“你们怎么都爱在厨房放密室,以后我肯定第一个检查厨房。”很显然,孟岳对于“你们”中的另一个人并不感兴趣,闷头爬下去打开电灯。
“你这个倒是比顾晚征的高级一点,他还在墙上挂的煤油灯。”我故意说给他听,老头果然又生气了,专门爬上来瞪我:“站那儿干嘛?还不快点下来帮忙。”
我刚准备下去,就听见敲门声响起来,又轻又急促,几声之后就停下来。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前离开,孟岳眼中凶光乍现。他很矫健地从密室里翻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里推:“下去。”
他把顾长明抱过来递给我,盖上地板时压低声音叮嘱:“别乱动,小声点。”
电灯自动熄灭,顾长明挨着木箱子蹭过来,抓住我的手。
过了几分钟,门被更加粗暴地砸响了。我听见脚步声来来去去的声音,不知道孟岳怎么处理的,军靴踏过头顶没有空响,大概连中央军军官都不会发现这里还有暗门。
“通缉令看到了吧?有人说你家上午来了两个陌生人?”
“是来了两个,都是朋友,来看我的,不是本城人。”
“知道这次通缉的分量吧?最好老实点,少搞乱七八糟的名堂。”
“是是是,都听老总的,绝对不给您添麻烦。”
“你最好是。犯人穷凶极恶,注意安全,有消息跟我们联络。”
他们再一次从头顶上踩过,又去敲别家的门,看来是地毯式摸排,还没盯上老头。过了大约两支烟时间,孟岳过来掀开了地板。
“穷凶?”他盯着我,我对他笑了笑。“极恶?”他又看顾长明,长明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净睁眼说瞎话。”他骂骂咧咧的,爬进仓库里。
我帮着他把所有搬出来的箱子搬到车上。他今天话格外多,跟我讲了一遍注意事项,又开了几个箱子让我看:“这些都是新货,没人用过,好不好用的有机会给我回个话,我好跟老客户吹吹。”
“行。”我爬上驾驶座,发动汽车。他站在我旁边,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没找到他的烟盒。我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戒了吧。”他叹了口气,放下手:“行,戒了。”
他把那几本儿童书塞给顾长明。“老实点,别给你爸添麻烦,知道不?”他有些粗鲁地呼噜了一把长明的头发,“机灵些,照顾好自己。”
还有几个皮箱,我看过,都是些零钱,整的也不连号。“你卡别用了,到时候一定位就知道你小子人在哪儿。”孟岳说,“行了,快滚。”
顾长明一直扒着窗子往回看,我知道孟岳就站在那里,一直望着车开走的方向,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完全消失不见。顾长明坐回来,拴好安全带,问我:“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思考了一会儿。我只叫过他一声“爸”,后来都叫“岳叔”,再后来喊“老头”,这次回来我一声都没喊过他。但我还是跟长明说:“你叫外公吧。”
新纪22年10月7日
孟烛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