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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不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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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在意识牢笼里拼命点头。
她当然是盼着他来。
少典空心事务虽然多,总归是日日都来。
于是乎,这每日固定的“念经时辰”,竟成了夜昙唯一的慰藉。
作为被强行割离的分身,夜昙与本体间的联系早已断绝。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自由。
她的意识并非在广袤的识海里徜徉,而是被囚禁在一个奇怪的壁垒之中。
夜昙当然用了各种方式,尝试打破它。
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搞明白,这壁垒是什么,当然也无从得知破坏的门径。
以至于现在,她能看,能听,能感知,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少典空心的声音,就是这狭小的人生盒子里唯一流动的光。
那些关于云海、花鸟、晨昏的枯燥描述,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所以快点开始念吧。
就算是说南天门的石狮子今天多眨了一次眼也行吧。
少典有琴倒是从不让夜昙失望,白袍一掀,便在她床脚坐下。
“公主……想来……你原本的性子该是活泼的……”
他忆起魍魉城那次初见,如今却觉得一切都恍若隔世般渺远。
“或许这蓬莱……对你而言,太过冷清。”
说到这,少典有琴不由举目四顾。
可惜,这天界真没有什么能称得上“有趣”的。
平日里,他倒不觉得,现在话到嘴边……
当真就只有“乏善可陈”四字可括。
于是玄商君只能绕回一开始的天气话题。
“外面下雪了,你……定会想出去看看。等你再好些,我带你去看。”
夜昙内心疯狂点头。
想去想去!
她的身体就一直坐着。
都快直接原地坐化成佛了。
但又算不得是佛。
除了洗澡吃饭什么的,她还有每日千篇一律的散步路线!
少典空心替她定的!
夜昙没好气地在心里狂翻八百个白眼。
样样都要把她逼疯!
不得安生!
但是神君考虑得显然更多。
若是让身患怪病的人再去外面吹着风,生病什么的就不好了。
但又怕闷着人,便又用人间风物去诱她。
“听闻……人族盛行一种叫‘火锅’的吃法,沸汤滚滚,热闹非凡。或许……可以一试。”
其实,少典有琴也发现,自己在她面前,渐渐地,话就多了起来。
不知是为何。
可能……可能是觉得安全。
神君显然敏锐地感觉到了——在夜昙面前倾诉,是绝对安全的。
她不会评判,不会说教,不会谄媚于他,也未对他有所求。
不会说些赞美或讽刺的话,也不会让他觉得难堪——这点就算是飞池也做不到。
和他说话,就像一个人待在玄境里那样自由自在。
她只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他用不着躲避她。
但是,玄商君却并不因此感到庆幸。
试想一下,一个正常人,不知经历了什么,突然之间变得如同一株静默的植物……
这事换成谁都受不了。
思及此,神君自然而然地便生出份怜惜来。
更何况,她还是自己的天妃,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夜,少典有琴看着夜昙的睡颜,又对着她自言自语一番。
诉说心中对于修炼的迷茫,对于归墟的恐惧。
似乎成了每日的功课一般。
尽管这好像是不应该存在的。
但又应该存在。
这让他感到了宁静。
“若你醒来,怕是会觉得我这人无趣得很。”
离开之时,他通常还会摸摸她的头。
一开始只是为了确认她没有发烧。
后来便也成了个小习惯。
可是,我宁愿你讨厌我,嫌我无趣。
我希望你能醒来。
或许……她并非全无知觉?
若……沉睡的神魂也需要消遣呢?
“今日诵读的是《四海风物志》,讲到南冥有鲛人,泣泪成珠。其声能惑人心智。”
少典有琴念得很慢,像是把夜昙当个三岁的奶娃娃。
读至鲛人歌声那段时,玄商君犹豫片刻,还是从袖中取出一物——一枚小巧莹白的玉埙,仅一掌可握。
“今日有鲛人售珠于南天门,其珠莹润,声如泠泉,那是……鲛人泪珠所化的声音。”
少典有琴将玉埙轻轻放入夜昙微蜷的掌心,迟疑片刻,便用自己的手托住夜昙的手背,引导她虚虚按住音孔。
可指尖刚触到埙孔,他便僵住了——她根本无力吹奏。
一丝苦笑掠过唇角。
少典有琴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藏着很多期盼。
期盼她能有所回应,哪怕只是指尖轻微的颤动。
神君想了想,低下头,就着两人交叠的手势,自己轻轻吹响了玉埙。
“呜——”
一个空灵的单音自埙中流出,似一滴清露坠入深潭。
涟漪无声地荡开,又消散在寝殿的晨光里。
声音太过清澈,反衬得周遭愈发寂静。
玄商君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良久,才缓缓松开手,将那玉埙仔搁在夜昙枕边。
飞池总觉得,自家神君成亲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还是日日都在玄境修炼,只不过多了一些照看天妃的例行事宜。
但又好像有哪里大大地变了个样子。
比如……竟吩咐他定期去魍魉城进些新话本来。
甚至还夹带上天。
这完全违反了天规!
飞池捧着那摞花花绿绿的册子进南天门时,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不过还好,作为蓬莱绛阙的侍从,他们有些特权。
侍卫不可能真的把他全身搜个遍。
蓬莱绛阙里,少典有琴正襟危坐,手中捧着的却是《南荒异闻录》和《四界风物志》。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给夜昙念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人间集市如何熙攘喧闹,魔族幽谷中荧光苔藓怎样在暗夜里流淌成河,兽族草原上的长风吹过时,草浪会泛起银色的波涛。
这些话本里的风景,连他自己都未曾亲历,亦未曾想过。
读着读着,竟也生出几分“塞上秋来风景异”的陌生感慨。
原来四界之大,远不止天界的流云与星辰。
玄商君念及鲛人泣珠时,会下意识望向枕边那枚玉埙;读到侠客纵马,会不自觉想象若是她醒着,定要拍案叫好。
飞池在门外听着里头平稳的诵读声,看着神君映在窗上微微前倾的身影,忽然觉得……
神君好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神君了。
但好像……那才应该是他最初的样子。
一本诗集,少典有琴选择的多是些宁静旷达的诗词——那是他自己的喜好。
但后来,他竟开始给她读些神鬼故事,读兵法与政论。
读到“兵者诡道”时,他还滔滔不绝地开始提出自己的见解:“此法看似激进,若能先示弱麻痹,再施怀柔,或可收奇效。”
说罢,又侧首看夜昙,语气认真得像在弼政殿与同僚商讨。
“公主以为如何?”
寝殿里依旧只有灵音盒传出的海浪声在回应。
但神君总是会等上片刻。
那沉默的间隙里,少典有琴的目光落在夜昙轻阖的眼睫上,仿佛这样真能等到一句清脆的“才不对!应该这样——”
少典有琴垂下眼,将书页轻轻翻过,继续念下一章。
事实上,玄商君期待的回应对象——离光夜昙此时正在心里对他大肆点评中。
可爱!少典空心这副正儿八经讨论兵法的样子也太可爱了吧!
但是——
不对啊!那个战术明明破绽百出!应该先佯攻左翼再迂回包抄才对!
你快问我啊!你问我我就告诉你……虽然我动不了也发不出声……
但是你应该要能感受到人家的心声啊!
你们神族不都是流行搞神交么!
啊啊啊——
怎么现在就不知道人家在想什么了呢!
个大傻瓜——
呜呜呜急死花了!
在识海里,夜昙已经气得长成一朵爆炸蘑菇——紫色的,会骂人的那种蘑菇花!
某日清晨,玄商君照例在玄境打坐。
可不知为何,心神总觉有些不安,周天运转屡屡滞涩,索性提前回了蓬莱。
踏入寝殿时,玄商君惯常先看向云榻。
窗外廊下铺着厚厚的云绒毯,“傻呆呆”的天妃昙正被两名仙娥围着。
按照每日惯例,她们席地而坐,仙娥帮夜昙用指尖慢慢推动面前几枚流光溢彩的仙贝。
这是医官嘱咐的“活动手指”之法,以免天妃久卧经脉凝滞。
天妃手指推贝壳的动作迟缓笨拙,贝壳在绒毯上留下浅浅的拖痕。
这本是千篇一律的景象。
但只是这样望着,他心底那些纷杂的焦灼就能渐渐沉淀下来。
神君便在玉白的神椅上坐下,取出法卷看起来。
夜昙已经盯了那枚青金仙贝许久。
这具身躯如同锈死的傀儡,但她自有办法哼!
少典空心每日都将她置于廊下。天光里的至阳之气她虽无法直接吸收,却多少可凭着地脉紫芝的本能,在经脉深处运转起极隐秘的转化法门——将丝丝缕缕的日光精华,于肺腑间反复淬炼,硬生生转出一点稀薄的太阴之力。
这点力量微若萤火,她攒了许久,像吝啬的守财奴藏起最后的铜板(某花的特长!)。
此刻,夜昙便是要将这全部积累孤注一掷。
她咬咬牙,在身体被仙娥带着触及贝壳的那瞬,便将积攒了许久得来的那缕微弱念力猛地灌注进去。
“嗒!”
青金仙贝骤然加速,滚过云绒毯边缘时甚至弹跳了一下,清脆地落在玉砖上。
又一路骨碌碌疾滚,最终竟是稳稳停在了少典有琴的云履边。
玄商君的目光移至脚边的仙贝,又看向呆呆坐地望天的夜昙。
他习惯性地扬手,欲将仙贝隔空送回她身边。
就在他的灵力即将触碰到仙贝的前一刹那,那枚仙贝极其突兀地,自己向前滚动了一寸。
玄商君手上一顿,猛地怔住。
那感觉……竟像是有人不愿被他送回,偏要在他出手前,自己把东西够回去似的。
他倏然抬首,目光如电射向夜昙。
可她仍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眼睛一眨不眨。
神君蹙眉凝视良久,最终将这异动归结为仙贝自身的灵性,或许……
是自己连日心神损耗下的错觉?
夜昙在识海里已经气得七窍生烟。
大傻瓜!死空心!臭空心!都滚到你脚边了!捡起来看看啊!摸一下啊!
这把可是把她自己的灵力库都掏空了!
恰在此时,飞池在外禀报——有要务待处。
玄商君整理好衣摆,起身朝殿外走去。
行至门边时,他却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
沉默片刻后,少典有琴终是折返回来,俯身拾起了那枚被他归为“错觉”的青金仙贝。
贝壳入手温润,不像有什么不妥。
入夜后,玄商君于书案前,握着那枚青金仙贝。
指尖清气流转间,他眉心渐蹙——贝壳表面竟萦绕着一缕极淡却异常精纯的太阴之力。
这天界之上,修习月华之术者寥寥,更遑论能将太阴之力淬炼至此等纯粹境地。
离光氏公主来自人界……人族修士确有采补月华的传统。
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莫非正是这外来之力与她本体相冲,才导致她神魂沉寂不醒?
或者……
他指节微微收紧。
这不是病因,而是信号。
是她被困在沉寂躯壳里,用尽力气递出的一缕……求救的信号。
此后几日,玄商君反复召医官详议。最终医官们呈上的方案仍是那一条——探查识海。
此法他们先前并非未提过。
只是以玄商君的修为,神识稍加感应便能知晓——天妃的识海如古井深潭,一片死寂,并无强行探查的必要。
何况,识海乃修士神魂根本,是最私密不容侵犯之境。
贸然侵入,若她神魂尚有知觉,恐会遭致反噬甚至永久损伤。
此事他必须慎之又慎。
可指间那枚仙贝上萦绕的太阴之力,白日滚动的寸许距离,都有些反常。
若……若真是她的元神在沉寂中竭力挣扎,于铜墙铁壁上凿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只为递出这一信号呢?
那这便不是侵犯。
玄商君收紧了手,青金贝壳的边缘硌进皮肤。
他抬眸,终是下了决断。
“飞池,去寻医官来,为天妃探查识海。”
三日后,星辉最盛时,蓬莱内殿清气流转。
夜昙被仙娥扶坐于云榻,与玄商君相对。
他阖目凝神,一缕泛着清辉的神识自眉心溢出,如溪流般温柔探入她的灵台。
四周的医官皆是屏息静待。
甫一进入,他便觉出异常——识海本该是神魂栖居,意念丛生之境,此刻却空茫如雪原,唯有死寂的风无声卷过。
玄商君走过旷野,穿过风雪,行了很久,在那极深极暗处停下脚步。
那里悬着一团巨大的,正缓缓脉动的紫色胶质物。
似琥珀困住远古的虫骸,又似病体滋生的脓疮。
“……公主?”
少典有琴以神识传音,却如泥牛入海,未激起半分涟漪。
那团悬于虚空的紫色胶质物仍在缓缓律动,像一颗沉默的心脏。
少典有琴沉吟片刻,指尖凝出一缕极细的清光。
他不敢妄动真力。
此地终究是她的神魂根本。
清光如游丝般探向紫胶边缘。
甫一触及,便似陷进无尽的泥淖。
少典有琴即刻撤力,那缕清气却在胶体表面留下了极淡的金色痕迹。
然而,却很快消散。
神君眸光微凝,忽而变换指诀。
清光倏然收束,化作一枚纤薄如羽的光刃,边缘流转着细密的破魔法纹。
这次,玄商君试图做切割。
锋刃过处,紫胶表面泛起水波般的涟漪,却依旧柔韧难破。
更棘手的是,被切割处的胶质竟开始缓慢增生,试图将光刃包裹吞噬。
少典有琴眉心蹙起,正欲变招,整个识海忽然传来沉闷的震动。
这几下,非但未能斩开分毫,反引得识海剧烈震荡,仿佛天地将倾。
少典有琴即刻撤剑,屏息凝神。
还好,等待片刻后,震荡渐息。
“……”
神君静立于原地,一筹莫展。
若再强攻,恐伤她识海根本。
自己是应该就此收兵,徐徐图之么?
紫胶深处,夜昙正在上蹿下跳。
她各种无语:砍吧砍吧,这玩意儿我自己都挣不脱,你砍得断我跟你姓!
抓狂:笨啊,想点别的办法不行嘛!
亦有一股暖意悄悄漫上心头——他终究是来了。
这大木头总算没白瞎自己晒那么多天太阳积攒的能量!
胶体外,玄商君望着那团无声的紫,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最终,他决定撤出识海。
紫胶深处,夜昙正对着那道渐渐淡去的清气轨迹,小声嘟囔。
“跑得倒快……下次记得带把大点的剪刀来啊,傻瓜!”
蓬莱绛阙。
玄商君于云榻上睁开双目,额间沁着细密的冷汗。
飞池早已候在一旁,见状立刻奉上温热的巾帕与清气茶。
神君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目光仍凝在对面之人轻阖的眼睫上。
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青金仙贝。
贝壳上萦绕的太阴之力,似与识海深处那团诡谲的紫胶悄然呼应。
那是……魔气吗?
这会是沉渊族人的手笔么?
可那日接亲,沉渊族如何能有机会使诈呢?
之后的日子,玄商君开始有意识地在夜昙手边放置各种小物件。
一枚星辰碎片打磨的棋子,一朵刚摘的玉清莲,他常用的一方青玉印章。
自己只从旁观察。
有时,当少典有琴再次踏入殿内时,就会发现那枚棋子从案几中央挪到了边缘。
有时,玉莲的花瓣会有一片不自然地折皱,像是被手指捏过。
而那方印章,曾在他眼前极其缓慢而诡异地立起过一瞬,又“嗒”地倒下。
每一次微小的异动,都像溺水者拼尽全力探出水面的指尖。
玄商君看着这些痕迹,心中那团疑云渐渐沉淀为某种沉重的确信——这不是病。
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