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星际等你》云雀不休

31、第三十章

　　黎尘当夜就睡在医疗舱里，半睡半醒之间醒的时候，他好像通过舱门看见那片整洁的实验室，晃眼的灯光在他的眼前闪过。

　　他醒了。有人说道，声音好像飘在天上。

　　数据很正常，身体机能一切运行稳定。又有人说。

　　黎尘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人组装起来的，稍稍一动，就听见金属管相互碰撞的声音。

　　好冷啊，他心想。但他动弹不得。

　　情感装置还用编进程序里吗？有人问。

　　不用，先测试三年的行为习惯是否正常。有人回道。

　　然后就没有人说话了，只有仪器有规律的震动声，还有在头顶旋转的红光。实验室有一处位置很高的窗子。

　　光线从窗棂爬下，一路照射到地面，窗外隐隐有翠绿的树影和一角蓝天，他努力往那方向看去。

　　一睁眼，黎尘只看见医疗舱外机甲极简的内壁，他躺在舱内缓了好一会。刚才的是梦吗？他讨厌做梦，每次一做梦，都会想起很多不好的过往。

　　上一世秦冽战死后，他几乎夜夜都能梦到驻军要塞，梦到卡莫拉防线还有秦冽要他倒酒。

　　那十七年内看过精神医生，吃了很多药，又喝了很多酒助眠，后来就不做梦了，可不做梦又太孤独了。

　　旁边医疗舱内的顾霖已经坐起来了，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哎。”

　　“我还以为醒了天就亮了。”顾霖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黎尘推开医疗舱的舱门，站起身，动了动脖颈，说：“宇宙没有天亮。”

　　“是啊，这里又不是地下城，怎么会天亮。”

　　黎尘心想要不要再来一只镇定剂把他放倒？

　　这时广播里传来沙沙的声响，然后就是秦冽的声音。

　　“人工智能出了一点问题，顾霖你来一下中控室。”

　　顾霖听到后，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程序立马运作起来。他离开医疗舱，一边披上外套一边往外走去。

　　于是黎尘对着电子眼喊：“将——哥，我也会修。”

　　广播里沙沙的声响瞬间消失，像是被谁用力关掉。

　　然后的五个小时内，顾霖就没歇下来过，一会修人工智能又一会修电路系统，秦冽简直是把机甲内所有的小毛病都丢给顾霖修复去了。

　　明明那些小毛病一点也不耽误秦上将开机甲。

　　黎尘到处乱转，看见顾霖在机甲尾部的暗室内处理电路系统，这东西修起来很麻烦，要一点点试，可能修好了可能只是多开两盏灯而已。

　　但顾霖的脸上有着极端的投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手中的那点活，就好像这时谁要是让他停下干活，他一定会陷入崩溃。

　　黎尘看见他的脸色，心里微微一动。顾霖很痛苦，但黎尘不能理解那种痛苦。

　　他想起来，北枭学园遇袭的时候，艾德琳调侃他像机器一样的稳定，别的学生都吓哭了。

　　那时候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飘在天上，只是静静地看着下面的灾难，仿佛他没有为别人伤心痛苦的能力一样。

　　黎尘心想，为什么我不会为北枭学园遇袭而难过？我的同学和老师可能都死在这场遇袭中，我为什么不难过？

　　黎尘自虐般地逼问自己，为什么不会难过。难道他不是人类吗，为什么不会难过？

　　“中控台不太灵敏，等会顾霖过来一趟。”秦冽的声音再次从广播里传来，一上午他已经使唤顾霖许多次了。

　　顾霖好像反应了很久，慢慢嗯了一声。

　　黎尘听到那声音便抬脚，往中控室走去。不是的，他还是经历过痛苦和难过的，他最后一次感受到痛苦绝望，也是第一次。

　　中控室内，秦冽随手到了点水在中控台上，不过中控台有点防水，于是他又倒了点，然后把表面的水擦擦，再叫顾霖来修。
　　实际上机甲都连着他的精神力，中控台坏不坏都不要紧，系统能运行就行。对于秦冽来说不要紧，但对于顾霖来说很要紧，他不能歇下来。

　　他听见脚步声，将擦水的纸巾丢到一边，扭头，看见的却是黎尘。他正要转头回去，可发现黎尘双眼都是红的。

　　“怎么了？”

　　黎尘心想，这是活的秦冽。他在刚刚重生的时候看见秦冽，就这样想过了，但那一刻的想法不如现在这么真实。

　　秦冽以为他又要发疯，正要说话，却被人猛地抱住。黎尘紧紧环抱着这股苦橙气息。

　　他抢在秦冽揍他之前，说：“我做噩梦了，好可怕，将军。”

　　秦冽：我不是来做幼师的吧？

　　他认为一个快比自己高，而且肌肉密度远超常人的正常男性，做了什么噩梦也不该抱着另一个男的喊害怕。

　　“三秒内，滚开。”

　　黎尘麻利地松了手，垂着眼帘，说：“我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将军，比你认识我还要早几十年。”

　　“你才活了十几年。”秦冽凉凉地说，他倒是想看看黎尘还能说出什么惊天骇俗的鬼话。

　　黎尘却抬眼，忽地冲他笑，说：“是啊，我现在才十几岁。将军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留着我？”

　　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斯帝恩老师到底看中了他哪点。秦冽心道。

　　他喝了口水，放下玻璃杯，对黎尘勾勾手，说：“你过来。”

　　黎尘凑上去，却见秦冽将手随意地搭上他的肩膀，指尖接触到他的后颈。那一刹那，黎尘被迫进入秦冽的精神网络。

　　无数讯息涌入大脑，带来爆炸般的头痛，黎尘攥紧掌心，指甲深深刻入皮肤，几乎要划出掌纹。

　　秦冽的精神网络仿佛是宇宙星辰，宽阔无边，不仅仅局限于一架小小的机甲。

　　黎尘出于人体的本嫩保护，下意识后退，却被秦冽紧紧握住后颈，后退不得半分。

　　斯帝恩教授跟他说，空间数维师，就是替秦冽承担他无法承担的那部分精神力，从而确保秦冽的精神网络最大化铺展。

　　可当他真正进入秦冽的精神网络时，却感觉自己像是宇宙中的尘埃，可斯帝恩教授需要他成为那片宇宙中的一个支点。

　　“你不是很想了解‘第三计划’吗？那场实验中，承受不了我的精神网络，而导致精神分裂的，总共八人，因为承载过度而脑死亡的，共四人。自己放弃的，不记得了，几十几百个吧。”

　　“……那个实验是什么目的？”黎尘挤出声音。

　　“人体基站。普通的基站连接精神力时，运作相当不稳定，而且基站不可移动辐射面小。如果换成活人，可操作性就会增加无数倍。”

　　“所以他们拿你当试验品？让你当基站，无限发散精神力，然后其余人就像一个个站点，对吗？”

　　联盟想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精神网络，以人为基点的无限精神网络。

　　“差不多吧。”

　　秦冽说着，就要松手，再闹下去恐怕要出人命。但黎尘意识到他要离开，立马握住他的手腕，不自觉地脚步逼近。

　　秦冽退了两步，后腰撞到中控台，他怔了一下正要挣开手腕，却被黎尘紧紧环住，紧接着那只热乎乎的掌心就贴到他的后颈。

　　“人类是有极限的，没有人能突破这种极限。承受这种超越极限的精神力，会不会很痛苦？”

　　黎尘感觉到怀中之人的紧绷，那清冷的嗓音就在耳边响起，连声音也是紧绷的。

　　“松手，你承受不住——”

　　黎尘却死死抱着他，手掌也紧紧贴着他的后颈，撒娇耍赖一般地嘟囔道：“不要。”

　　秦冽感觉到无边的精神网络中，好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支撑力，太微小了，也许不注意就消失不见了。

　　在第三计划中，消失在他的精神网络中的微小支撑力太多了，却从来没有引起过他的注意。

　　“让我留在你身边吧，将军，我会努力的。”黎尘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喘气了，他的精神力精准度很高，但没有经过开发，面对秦冽的精神网络来说，完全不够用。

　　仅仅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支撑力，他几乎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斯帝恩教授告诉他，如果没有合适的数维师，那秦冽迟早有一天会精神力暴乱，也许那一天很快回来。

　　当时他问，暴乱会伤害到光脑芯片吗？

　　斯帝恩教授沉默了一会，选择用直白的话语说，会死。

　　上一世，谁也不知道表面上永远从容冷静的秦冽，背地里忍受随时暴乱的精神力。

　　黎尘忍不住更用力地抱着他，想分担一点那种痛苦，可双手却越发使不上劲。

　　秦冽察觉到他已经乏力了，但黎尘就是死死不松手，还越来越有往他身上赖的趋势。

　　“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大不了以后今天就是我的忌日。以后每年的今天你都来看着我的遗像祭拜我。”黎尘在秦冽的耳边嘟囔道。

　　秦冽：“……行了，我知道了，松手。”

　　“‘我知道了’算什么回复，你要说答应，将军。”黎尘仗着自己劲儿大，这个角度秦冽又挣不开，再加上秦冽不可能猛地断掉他的精神力，便越发不要脸。

　　外面隐隐传来脚步声，秦冽冷漠道：“松手，顾霖过来了。”

　　黎尘见好就收，立马松开手，只是精神力想要退出有点困难，他磨蹭半天，终于在顾霖进来前一刻，才老实地站到一旁。

　　顾霖刚进来，黎尘就要走，他在顾霖看不到的角度，笑嘻嘻地冲秦冽做口型：“好像在偷情啊，将军。”

　　做完口型立马就跑。

　　顾霖还在微微愣神的状态中，只看见秦上将拿玻璃杯的手，青筋暴起，但脸上依旧是平静的，不，更冷静了，仿佛万年冰雪覆盖。

　　“中控台——”

　　顾霖话还没说完，就被外面黎尘的痛呼声打断，听声音像是有人一头撞上某个突然闭合的感应门上。

　　秦冽却像是听不见一般，指了指中控台，说：“好像进了点水，修一下吧。”

　　远在赤地星的政府医院中，有人醒了。

　　那人醒了，却在医生来的时候继续装睡。医生观测了一下仪器上的数据，随即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开，像是要去给什么人报备。

　　醒了的人，睁开老态的双眼，努力向四周看去，眼周的皱纹也随之拉伸变形。

　　这位被称为北枭学园最和蔼的老师，在看到囚笼一般的病房后，第一次露出冰冷的神色。

　　斯帝恩发现个人终端已经被医院以某些原因中断了，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毕竟活了一百多年，见过的风浪太多了。

　　仅仅是几分钟的思考，便让他选择吃力地按下护铃。

　　机器人护士迅速赶到。

　　“我的学生们都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