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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青舫渡 ...

  •   第二十九章

      眼前有模糊又闪烁的画面在晃动,耳边一下安静,又一下嘈杂。这昏昏绕绕的混沌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胸腔不断震喘,直到他呛出好些温湿的液体,模糊的感官信号里,就又多了一些腥气。
      然后一切都慢慢灰暗下去。

      直到骤然划过一道怆声——‘纪栾!’

      灰暗戛然而止。
      断停的画面重新闪烁起来,好像有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样子很熟悉,可在这双眼里看到慌乱和恐惧,竟让他感觉有些违和陌生。

      ’纪栾!‘

      声音离他很近,近得好像钻进他身体里,在空荡的躯壳里震动回响。

      有什么东西跟着这声音一并灌入进来,汹涌而温暖。他觉得自己像条破了洞的船,灌入的东西都流失了出去,可那温暖的源头似乎无穷无尽,一点点,生生将他托浮起来。
      托到高处,一朵花的枝头。

      花蕊传出熟悉的熏香气,清苦却莫名让人心安,像光破开昏暗,又像海潮倏尔扑涌,他停滞的胸腔忽然间又可以喘息了——

      ——“叮铃”

      纪栾猛然睁开眼睛,胸腔起伏不止。
      正对的窗外闪着熠熠日光,明亮得几乎要逼出眼泪。莲见正倾着身,推开一片雕花木窗,外面云玥峰终年不谢的辛夷树如梦如雾,微风吹过窗檐挂着的一串铜铃。

      “叮铃。”

      ***

      “公子终于醒了。可是做梦了?”
      “……嗯,噩梦。”

      金丝软枕拿来垫在腰后,青衣侍女小心扶住纪栾,帮他倚着床头坐起。
      纪栾又喘了几下,要来清茶灌了两口。

      这次着实是有点心理阴影了,不然也不至于几次在梦里重复濒死的体验。
      头骨还残留着几近碎裂的疼痛感,纪栾摁着额角,长发从指缝间漏下,拂绕在露出许多青紫斑痕的小臂上。

      “我又睡了多久?”

      “快两天了。”

      两天。纪栾猛一抬头,却被牵动浑身的痛感勒得眼前一黑,缓了半晌才开口,“那朝昶呢?”
      “朝昶还没回来。”

      莲见端上一碗药。纪栾抿紧嘴,赌气一样躲开药勺。

      不吃了!璇英不知道给他配了什么药,喝完就昏昏沉沉地想睡,他也就刚回本体那会儿还有些神志,勉强和师兄讲了两句事情经过。后面他每次再一醒来,都被哄着喝下这药,没几分钟就又昏睡过去。

      朝昶到现在还没回来,殿司阁押了快三四天,是不准备放人了吗?

      半死了一回,胆气怒气反倒涨了些。纪栾也是急了,掀开帛被就打算下床去要人。
      他伸手捉靴子,垂眼却愣了一下。

      床榻边的玉石铺地裂出大块大块的细纹,纹路是暗红色的,瞧着是沁渗下去、擦不掉的血。

      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吐血了,吐了这么多吗?

      “……嗯。”莲见垂着眼,不敢答、也不知该怎么答,只能含糊对付两句,“铺石已从琚荣林订了,等运来就换新的……公子你别管了,先躺下休息吧。”
      “我不。”

      “你要么还是躺着吧,二重身受的伤会反映到主体上,你之前气海枯竭,浑身骨头都碎了,的确得好好养养。自动预警系统我开着呢,朝昶暂时没什么危险。”028也在劝他。
      闻言也没停顿的纪栾,咬牙批起外衫,道:“夜长梦多,我怕出岔子。再说殿司阁的寒牢呆久了伤筋脉,当然要早点把我徒弟要出来。”

      “胥玄息的事,更得赶紧告诉赵二……缘因呢?”
      后半句是对着莲见说的,结果一转身就看见她抱着长剑摇头,还站得远远的,像是怕他抢。

      “公子,你真的不能出门,若是让你再乱跑,整个云玥峰的人都要被遣出曜陵宗了。”
      “这谁说的?”纪栾炸毛。

      “我说的。”
      门口传来冷冷的三个字。

      莫桓暄站定在门边,离纪栾有些远。声音里的怒意像封在冰层里的一团火,“纪栾,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我、”
      纪栾哽了一下。

      是他理亏。他这条小命差点被自己作没,醒来后才意识到,能侥幸脱身全是靠师兄刚好传来灵力。现在师兄不让他去捞人,可他——可他不去也得去啊!

      “师兄,事关胥玄息和赵氏一族,我得去殿司阁解释清楚。”
      “你不必管,我会处理。”

      “可你怎么处理?只有我亲眼见到胥玄息现在在哪儿,也只有我知道胥玄息为何会被盗走,我不去把事情说清楚,厉良会放人吗?”

      莫桓暄冷冷向莲见瞥了一眼,青衣侍女便上前搀住纪栾,要把他扶回床上,纪栾急了。
      “师兄,你都去了殿司阁,却也没把人要出来——要是等赵二被羁押的事传出去就晚了!到时候赵家、咳、咳咳”

      他着急挣脱莲见的手,不自觉用了点灵力,没想到受了损的经脉在灵力运转时如被尖刀划过,痛得他身子一软,险些跌跪在地上。

      他这一倒,没看到莫桓暄瞬间变了的脸色。莲见却是瞧清楚了的——
      宗主下意识探出的右手,只在片刻停顿后就猛然收回,攥紧了垂在身旁的左腕。

      她一下就回想起那天宗主跪在公子榻边,左臂也是这样颤抖着,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淌了一片。瞧起来竟是比公子还虚弱的宗主,见她慌张跑进来时,第一句话却是要她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而她不仅不敢提,更连那日的许多细节都不敢细想——
      就比如,宗主是什么时候来的?

      几日来她一直听命守在殿外的,未曾让一人进入,却突然在晨晓听见殿内异响。一进门,便看见入夜前还好端端的公子竟变得气若游丝,而跪在一旁的宗主却是更狼狈,灵力干竭到连她都一眼察出异常。
      而那时的宗主,气息和神态都像变了一个人。他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才叫她不可外传。

      她哪里敢传……余光撇见不断颤抖的左腕,叫她心头也跟着发起抖来——宗主那时的目光,实在是……

      “师兄!我真的得去!等我回来,你罚我多久的禁闭都行!”
      纪栾撑着榻边,没注意莫桓暄匆匆退了两步,气息急促起来。

      莫桓暄猛然侧首避开青年的视线,强忍着维持神色的正常。

      缠思牵起的痛楚还是其次,可那片盘踞在心头、看见纪栾跌倒后一下鼓噪起来的阴翳……它生长得太快,快到让他心惊。
      那些隐蔽到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思,竟都被这阴翳捕食,成了它一点点壮大的养料。不知不觉中,一直安静蛰伏的阴影已有了能够反噬他的力量。

      而现在,阴影在躁动着,想要第二次夺取身体的支配权。

      “咳啦”
      铺石碎裂的轻轻响声,叫他骤然拉回神志。蛛网一样的细纹自他脚下蔓延出去,像某些已经岌岌可危,一触即碎的虚假表象。

      “你先休息,明日——明日我带你去。”

      纪栾松了口气。

      他只当是师兄拗不过他,并没意识到那些许踉跄的背影,离开得异常匆忙。

      ***

      青舫渡。
      乌蓬小船投下的阴影,顺着洑洄波光缓缓荡开后,擦肩而过的青石表面被日光缓缓照亮出这三个字。

      纪栾勾着小船的竹丝帘,有些疑惑地回望独自站在船首的师兄。

      青舫渡,他很久以前以纪家少主的身份来过一次。不同于司刑的殿司阁,也不同于掌利的天水坊,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仙盟核心,是未得盟主首肯,任何人都无法轻易踏足的地方。
      竟不是去殿司阁,而是直接来这里吗?

      背着身、却依旧察觉到他视线的莫桓暄,微微侧了侧首,道:“盟主已知晓此事,是他邀你在此详谈。”

      他声音里有淡淡的疲倦感,一下把纪栾的思绪勾到了别的方向。
      师兄救了他。这是他一醒来时就听028说了的。想来也是,能哺出那般浩汤灵力的,此间也没有几个人。

      可即使是大乘仙尊,这番消耗也会大损元气吧?他看着师兄的背影,总觉得是比之前憔悴些。

      也冷淡些。

      离那么远。都不看他。

      纪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闷闷嗯了一声后,又有点不甘心似的,没话找话道:“师兄你那天,是怎么知道我快死了啊?”

      小船顺波漂动,缓缓穿进一线天般的峭壁夹缝。两侧山体骤然压过来,将他们蜷进一个昏暗又安静的小小空间。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他、莫桓暄,和一点若有若无的水声。

      站在船头那人静默了一会儿,答道:“殿司阁的人禀与我说,朝昶疑似通魔暂被羁押。我便前去告知你,正好碰见你肉身溃败。”

      “哦。”
      他之前也猜是这样,听到答案便也没觉得惊奇。

      师兄清冷的声音在崖壁间回荡,带上一些模糊的回响。他一句废话也没说,看起来也不怎么想继续聊,纪栾莫名觉得心里更闷了,手指无意识地揪起竹丝帘的毛边。

      船上彻底变得安静。

      然后就在这片安静中,独自背着身的那人突然又低低开口,自言自语般吐出两个字。

      “万幸。”

      万幸什么?

      后面的话被拦在了一道乍然合拢的闸门之后,像根本不存在,又像被他一点点、无声地泯在了齿间。
      但这前两个字已无比清晰地穿过水声,抵到纪栾耳边。

      明明音量很轻,轻得像片羽毛,有片风便能被刮走似的,只因是被困在这片狭小空间里,才无处逃遁般落在他耳边。
      可这两个字又像很重,重得甫一入耳,就勾住他的心尖,沉沉地坠了两下。

      毛边一下被掐断了。

      船依旧安静地漂。纪栾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呼吸。
      但心头似乎不闷了,还渐渐明亮起来,像正穿出缝隙的小船一样,重新一点点涂上日光。

      他一下就不在意师兄站得离他那么远了。手里掐着的线头一扔,咚咚咚几步跑到船头,跑到师兄身旁,把袍尾一掀,浑不吝地坐在了乌篷门槛上。

      莫桓暄小指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但他没躲,也没走开。

      纪栾瞧见了,于是他不自觉笑着呲起了牙,反应过来后又赶紧把嘴抿上。

      水波慢悠悠地荡。

      ***

      又荡了不久,前面渐渐出现一座浮空的金阁。

      金阁端宏大气,有数层之高,悬于清波之上。宽阔的底座四周不断落下无源水幕,仔细看去,能望见几根透明的水柱隐于水幕之后。承托金阁的凝实柱身内,还有几尾小鱼在上下游曳,游得偏了,便一头从水柱中撞出来,落到下方的江水里。

      等他们再靠得近了些,一直推着乌篷船的江波就不动了,船停在原处,轻轻打了个旋。

      往前踏了一步的莫桓暄,从袖里取出一枚勾着红线的令牌,轻轻一抛,落下的令牌就骤然消失在水中。
      旋即便是一道玄妙的声响,像暮钟齐鸣,伴着逐渐波动的水面,从江底一点点翻涌上来。

      纪栾伏在船舷边向下望——这艘乌篷小船已慢慢升至空中——清透的江水像片巨掌,温柔地将船身承托起来。

      水有着生命与灵智一样在涌动,纪栾试探着触摸了下这道水流,冰凉而柔润的液体勾住他的指尖,在手背上玩笑般拍出一朵水花。

      “铛……”
      待小舟被托到金阁的正前,又一道嗡鸣响起,只是相比方才,现在这声更像是叩响了高宅大户外,镶在正门兽首嘴里的铜环。

      金阁大门发出沉重的闷响,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挑阔的大殿顺着门隙泄出光来。

      里面竖向摆了一排排空荡的黄檀座椅,还是纪栾记忆里古朴又庄素的样子。殿内宽敞安静,只在通向主座的过道首端,有一道翘着脚倚坐的人影。

      他手里托着把茶盏,此刻听得响声回头,白瓷杯便也不急着递到嘴边,先端着,向殿外的纪莫二人虚虚遥遥地敬了一敬。

      白面皮,狐狸眼,笑得不大诚心。

      是厉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青舫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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