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安若寺（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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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七日之后！”
赵其洵忽一下站起身，咬着牙道：“夔蛟......暴动那天？！”
半伏在地上，那弟子像是抑制不住极大的痛苦，哆嗦着闭上了眼，泪水在脸上糊成冰冷又潮湿的一片。
“是......就是那一天。”
***
“记得带酒！”几块碎银和往常一样，从门缝中被抛出来，但与往日不同的是，总能接住它们的少年今天傻站在原地，任凭碎银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捡钱啊，小仙人。”路过的行人喊了一嗓子。
那身着赵家家袍的弟子这才如梦初醒般，蹲下身去捡散了一地的银两。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慌得很，总是愣神。
准确来说，自那日、那个神秘男人离开之后，他就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那人实在诡异，怪话一通，还取了他的血。这些天他也思量过要不要将此事告知诸位掌事，但当下掌事们都忙的不可开交，那男人这些天又未再出现……
或许就是个疯子，讲出去也是添乱吧......
他安慰自己不是什么大事，可心里头总是有股讲不清楚的不安，今天更是，心悸得厉害。
站起身的少年攥紧手里的散银，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又狠狠喘了几口气——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干正事去。
淮渊每年的夔蛟动乱也不过十来日，这两天海面平静很多，估摸着是到了尾声。再过两三天，大概就不用日日出来检查结界了。
定了定神的少年，感觉心慌缓解了些，便出城向崖边走去。
今天天气不算好，虽没有大风大雨，但灰云重重，瞧着就让人喘不上气。在这低矮云层之下的海面，即使再平静，也总有股山雨欲来、暗流涌动的危险感。
不远处，似有细弱的磷光在海面之下游动。
少年辗转攀下礁岩，想凑近些细看。岩面上水苔湿滑，他只一下没有站稳，斜生着的丛丛藤壶立刻将他的手臂破开了道口子。
“嘶——”
流血了。
“诶呀，怎么这么不小心。”一道极熟悉的男声突然在他背后响起，熟悉到甚至有些怪异，“不痛不痛，阿娘吹吹就不痛了。”
阿娘？
这一句像火石相击，迸出的火星一瞬间点燃记忆——阿娘，阿娘以前在他摔倒时，就是这么说的！
少年猛然回头，却一瞬间惊骇地跌退在地——我怎么，正站在自己身后？！
白衣，圆发髻。那弯着腰，欲来搀扶他的少年，赫然长着自己的脸！方才那句话，是他自己的声音！
“像吗？”
消失了七日的男人蹲下身，扶住少年被吓得一抖的肩膀。
他鬼魅般出现在少年背后，探在他耳边低语，语调轻松愉悦，就像只是带了个新奇的玩意，给数日未见的老朋友看看。
“要我说……我觉得还差一点，有些神韵——那种傻乎乎的呆气，还没模仿出来。”他很认真地点评。
“他怎么、他怎么和我长得一样？”少年后颈浮起细细密密的汗 ，“……是面具吧，你做了我的面具对吗？”
他惊慌地看向男人，祈求在他脸上看出些——这只是个玩笑的证明。
男人像忍不住炫耀一样，笑容越裂越大，露出狼一般的犬齿：“不是哦。”
他拉着小弟子的手，去触摸另一个“他”有些冰凉的手臂。
“不是面具哦。但他的确借了你的脸……他很满意，所以才会这么契合，这么像。”
这太诡异了。少年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就像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前那样。可这次，他恐慌地预感——这次是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别碰我！”
男人投降一样乖乖举起双手，转身退了三步。在男人身边，那个诡异的少年同样举起双手，动作一致地歪了歪头。两人都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像什么荒诞可笑的木偶表演。
“别害怕。他只是和你——”
“他根本不是活人！他身上一丝生人气息也没有！你别想骗我！”男孩几乎是在尖叫。
“……这么快就看出来了？”男人只沉默了一瞬，微微挑了挑眉。天色更暗沉了些，远处一直平静的海面突然生出些许波澜，他扭头望了一眼。
“对，他不是人，它是我做的尸偶。十二墓人可不是说用就能用的，你能成为这个计划中的一环，该觉得荣幸才是。”
“什么墓人、什么…计划？”
少年一步步往后退，“尸偶是魔修的手段……你根本不是想进赵家学仙法，你一直在骗我。”
风猛然变大了，从崖石缝隙中穿过时，带起些鬼魅的忽响。
“骗？”，男人又笑起来，“我炁辛可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烂人。我说的话句句真心……还完成了我们的约定呢。”
“你还记得的吧？我帮你找到爹娘，你帮我进入赵家。”
......
他还真的把那当成了个约定吗？！
“你做梦！我绝不可能帮一个魔修！”小弟子抽出配剑。长剑“铮”地脱鞘那一瞬，不知何时起变得乌云密布的半幕天猛然破开一道闪电，照亮弟子白津津汗涔涔的脸。
“绝不可能？”
被长剑直指的男人，看着那握着剑柄用力到发白的指节，和不住颤抖的剑尖，嗤笑了一声。
“别急……别急。”
他像把这几个字含在嘴里翻动、咀嚼，慢慢吐出的低语声被翻涌起的海风卷得破碎。
惊雷乍破天幕。
他突然上前一步。这一步如长蛇刺颈，上一刻尚且唇角带笑从容散漫的那人，就只在这一迈步、一抬眼之间，变得邪气四溢、恶意陡生。
“先看看这个。”
藏在身后的右手探出来，手掌一摊，赫然露出一只破旧褪色的羊头布偶。
……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眼眶与胸腔火炽一般滚烫起来，脊背却如被浇了一道冰水，手脚都冷得僵滞。
记忆比海风更汹涌地扑过来，穿透他空落落的脏腑。
这是阿娘做的布偶。
烛光下，他伏在阿娘的膝头，看着绣花针一道一道缝出羊头上那条细细密密的疤线。阿爹在给他的脚腕擦药酒，阿娘把缝好的小羊还给他，亲亲他泪湿的小脸：“不哭啦，你看，阿娘把小羊救活了。”
长剑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男人满意地笑了，看着骤然崩溃的少年，捏住布偶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娘找了你好多年，已经疯了，每天抱着这个小玩意儿不撒手。你说她醒来后发现布偶也丢了，会不会疯得更厉害啊？”
“我找到了你心心念念的娘亲，现在该怎么选呢？
少年眼神涣散。男人也不急，他看向滚水般躁动起来的海面，唇角开合默默念了两句什么，然后摘下一颗衣襟上缀着的褐色珠子，投进海里。
那么小一颗珠子，下沉时竟像一块烙铁，直将海水烫出蒸腾烟气。已平静了两日的淮渊深处似乎传来几声异响，和这水雾一样，悠悠从海面腾升起来。
“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找到的？！”少年下唇抖了几下，突然扑上前，“你把我娘怎么了？！！你把我娘怎么了！！！”
男人一脚把他踹倒在地，踩着他的手臂，慢条斯理地蹲下身。少年在剧痛中反抗，调用所有的灵力挣扎——挣不开。
宛若蚍蜉撼树，完全挣脱不开。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找到了她。”
“喂，是你答应我的，我找到你娘，你帮我进赵家，可以兑现了吗？”男人盯着他，“我快没耐心了。”
“帮你......我怎么帮你？”海底深处传来的可怖回声越来越响，少年颤抖的声音混在里面，几不可闻。
“我想进赵家禁地取部功法，不过你也知道，魔修嘛，是没办法通过赵家那几道能勘验魂气的活灵门的。我要的功法又藏在禁地深处，元婴之下的修士怕是靠近都难，我养的那些废物便也派不上用场。想来想去，现在也只能动用墓人，就是想让他——”，男人指了指木在一旁的人偶，“完全变成你，混进赵家，替我跑这一趟。”
“那么为了骗过活灵门，就得向你借一下——你的心脏了。”
少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别怕，人没心，也不一定会死。”男人轻轻拨开散落少年脸上的几缕湿发，直视那双熟悉的眼睛，语气古怪，“但有心，在这个世上，你绝对活不下来。”
阴霾从他眼底一闪而过，不过瞬间，他的语气又轻快起来。
“不多说了。”
“你若不同意，我就去杀了你娘。”
“你若同意了——你也猜得到，我会杀不少赵家人。”
\"快选吧。\"男人微笑着催他。“没有第三个选项。”
手臂已经被踩断，精神也在冲击和混乱中濒临崩溃。少年头垂在男人脚边，像是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我和你无冤无仇......我娘、师傅......求、我求你......”
“你求我？”
男人顿了一下。
“你、求、我？”他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逼少年扬起头来，“我把你踩在脚底下，你却在求我？！”
他直接将少年甩到了长剑旁边。被少年以剑尖相对的时候他都没有生气，此刻却是怒极，对着趴伏的少年就是一脚。
少年被踹飞到礁岩上，呕出几口鲜血。背后的岩壁裂开两道长缝，落下漱漱碎石。
男人上前，又踢了他一次，两次，三次。眼神阴厉，语气幽寒。
“赵家真是把你教成了个废物。”
“让我想想，他们是不是跟你说，要仁善，要磊落，要恪守大道，要做他妈的好人，要把血往肚子里吞？？”
“赵家教你仁善待人，但是没有告诉你，这世道不会仁善地待你！”
“他们不教，我教你！”
“嘭！”
那面巨大的岩壁裂开了。半扇礁石滚落到海里却没有溅起水花——无边无际的黑色海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暴涌，巨大的海浪扑盖而至，而背对的海面的男人只是一扬手，那几乎要将整面峭壁都拍碎的巨浪就被卸了力一样，化成从半空坠落的一场暴雨。
少年滚落到男人脚边。他像是没有气息了，无声无息地淌着泪。而这几滴眼泪却更激怒了眼前的男人，他把一旁的羊头布偶踩在脚下，一点点碾成了破布。
“我还以为......罢了。”
“我在这里杀了你，或许也是件善事。”他居高临下地冷语道，“你这种......羊，以后只会更心碎地死去。”
“你会死，你娘会死，赵家的人也都会死。因为你们这些软弱的东西，就该死。”
“当啷。”
很微弱的一声金属磕碰，混在海浪的巨啸声中几乎听不见，却打断了男人的话。
少年被踩断的右臂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着，但手指却缓慢地、挣扎着去够不远处的剑柄。
剑柄被食指颤动着勾起一点，又当啷一下砸在地上。
男人沉默地看着少年趴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一次又一次地去够那剑柄。直到少年终于虚虚握住了剑，断了的右臂却抬不起来，长剑只能随手腕转动，磕磕绊绊地横扫过来，最后打在他的鞋面上。
连布料都没划破。
可男孩还是哭着，一下又一下，用手指勾着剑柄，去做这微不足道的攻击。
“够了。”良久，男人终于一脚踢开了长剑，将少年拽着头发拎起来。他脸上已没了之前的暴怒，变回冷淡又厌倦的模样。
“没时间陪你闹了。”
“你若自愿献出心脏，尸偶用起来更顺手一点。你不愿意，也能凑合。总归，不过是我一时兴起。”他面无表情地说完。
下一秒，男人的手干脆利落的破开了少年的胸膛。
——！
浓郁的血气瞬间蔓延开来。
痛至极点的少年从喉咙里发出气声，浑身都痉挛地弹动了一下。而男人揪着他的发顶，像提着一尾垂死挣扎的鱼，右手缓慢地在少年胸腔里搅动，最后血淋淋地，掏出一颗鲜红的心脏。
一直木讷地站在旁边的人偶走上前。他捧过心脏，在少年那双正飞速变得暗淡的眼睛的注视下，一点点把鲜红的脏器塞进嘴里。等完全吞食下去后，人偶原本冰冷的双眼，竟一丝一丝变得鲜活灵动起来。他背过脸擦去嘴角的血，再转身时，从眼神到神态，已与赵家小弟子没有任何分别。
男人挑起人偶的下巴，触到的却是活人的温热。人偶咧开嘴角，和那天海边，少年扬起的笑容一模一样。
男人皱了皱眉，“别这么笑，蠢。”
人偶“哦”了一声，然后神态自然地拽了拽男人衣角，道：“炁辛，该走了。”
“我知道。”男人回头看了眼海面，却没有移步。他手里还揪着少年的头发，男孩四肢软趴趴的垂落，眼睛半阖，气若游丝。
他马上就要死了。
本没什么情绪的男人，在视线扫过长剑时，还是犹豫了一下。他最终还是“啧”了一声，从戴在左手的珠串上，摘下一颗疙里疙瘩的黑珠子，扔进少年胸口的血洞中。
那珠子碰到血肉后竟乍然长出了纤长的须足，膨胀变大，变成类似蜘蛛的诡异生物，一边用须足汩汩吸取血流，一边结出许多丝状细网，让破碎断裂的筋脉血肉勾串在一起。
不过几息间，这个狰狞的活物就生长进了少年的胸腔，细细密密延出的黑色丝网看起来纤薄，但却牢牢勾缠住血肉，和虬结于中心的主体一并有规律地颤动......就像，一颗黑色的心脏。
“他还有用吗？”人偶探了探少年须臾间竟变得稳定的鼻息，好奇地回头问男人。
“没用了…我守约而已。”炁辛漫不经心，含糊地吐出这几个字。他正用犬齿咬断右袖上系着的一根绣线，线上穿着六七颗小小的褐珠，正是他先前扔进海里的那一种。
这串珠子落进男人血淋淋的掌心，原本光滑的外壳上便骤然生出许多坚硬细小、不停开合着的细密鳞片。
“嚯！这么多？”人偶惊讶。
男人捻了捻那些珠子，而后全数掷进海中：“九百九十九条命，时间太短，代价才这么大……呵，不过也只是堪堪够用罢了。可不弄出点动静，那帮老头子怎么会出来呢。”
轰——
正是这两句间，一道排山巨浪迎着正侧的崖顶直击而去。霎时间金光暴起，巍峨结界直冲云霄，黑色的海浪与之相撞时，就像两个巨人以血肉之躯拼撞搏杀。
这是最可怖的景观。重重黑云透不进一丝日光，只有偶尔贯破天幕的闪电会照亮远处沸涌的海面。数以亿万吨计的海水上下涌起、跌落，如巨兽缓缓律动的肌腱，又像异邦人篾箩里的蛇，随笛声游动着，对崖顶的猎物嘶出冰冷哈气。
可真正令人胆寒的不是这些。
而是一道微弱、低沉的嗡鸣。
像庞然大物将于沉睡中苏醒前，脖子上束着的铜铃先一步传出的幽幽颤声。它似乎超脱于“声音”的范畴，明明是极低极弱的嗡鸣，却能透过浪声雷声，从深不知几何的淮渊直抵人耳之边。甫一入耳，便只让人感受到一样东西：
威压。吞噬生灵的可怕威压。
炁辛神色一正，反手提着少年在几个纵身间跃上这侧海涯的顶端。海浪扑击在他们身后，激起的白色浪尖在空中滞了片刻，然后像扑空的爪牙那样愤然坠落。
男人转身，向着少年来的小路走去。此处有不少林木，长藤四布，其中简单辟开过一条小径，一直蜿蜒着伸到城墙侧门。
“快了。”一直盯着海面的人偶出言提醒。
“不急。”男人从怀里摸出一个浮纹精美的铜环。他环视四周，然后看向一颗老榕。榕树生着疏斜的气根，有些垂到地面上，像一重又一重的拱门。
***
因剧痛而昏迷的少年，被男人拖行着，又渐渐在剧痛中醒来。他似乎听见两道沙沙的金属摩擦的响动，而后模糊又带着血色的视线里，晃动着映出榕树长长的气根，然后是男人探过来的微笑着的脸。
“你没我想象中的有意思。”他听见男人说。
“不过，我还是愿意给你一点.....恩赐。”男人夸张地叹了口气。在他前方，方才被铜环穿过的“拱门”渐渐浮起带有奇异质感的弱光。
“听好了，你娘在杞榆城疯人塔。你乖乖去找她，找到她，好好诉一诉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
男孩对视着的那双眼睛变得晦暗，最深处闪起了似曾相识的点点幽光。少年混乱的感官在这道视线里变得渐渐稀薄，耳边中只剩下一句话，忽近忽远地回荡：
“然后杀了她，再了结掉你自己。做的干净点，别给我添乱，好吗？”
地上聚成小摊的血液向外慢慢扩散，却在流到“拱门”处后，像被吞噬了一样截然断止。
少年木然的眼瞳张大着，映出远远的高处——那道几百年来固若金汤的结界，第一次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去吧。”
男人轻声笑了，和初见时的笑容一样。
他勾着少年软趴趴的身躯的脚尖，终于轻轻一顶，处于“拱门”边缘的男孩，便像翻落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骤然消失在这片海岸之前。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安若寺（九）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