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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杞榆城(七) ...
第十章
酒伶的声音很轻。
那是花楼里酒伶们常唱的小调。她像很久未说过话,声音有些低哑,但仍唱得很好听,比纪栾听过的任何歌伎唱得都好听。
“月上梢眉,挽青丝,谁家罗绡封泪。凭望秋水,还寄思愁,叹何公子莫归楼......”
水波荡漾开去,幻境画面流转。
***
“月上梢眉,挽青丝,谁家罗绡封泪。凭望秋水,还寄思愁,叹何公子莫归楼......”
低哑的声音渐渐变得清亮,流转的画面里,酒伶坐在窗旁,抚着把月琴弹唱。
空中柳絮纷飞,约莫是春日。几缕发丝被风吹起,她抬手摁住鬓角,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了石桥对岸,一个摆卖字画的书生正呆呆地望着她。
视线毫无征兆地对上。啪嗒一声,书生的笔掉了。
毛笔滚了两圈,落到溪水里。桥上的人喊他:“诶,书生!捡笔!”
回过神的书生红着脸,手忙脚乱地下水去捡,再不敢抬头。
洒扫的丫鬟凑到窗口看热闹:“真是个傻子。”
她捂着嘴笑了。
......
还是这间厢房。
两边传来不断的笑闹声,显得此处格外安静,只有灯花偶尔轻轻炸响。
酒伶抱着月琴,静静跪坐在案几旁。遥遥的另一端,坐着书生。
他点了壶便宜的清酒,却攥着杯子一口未喝,嘴里只说过两句话:
一句是在她进门时,低低问了声,“可否请姑娘弹唱一曲?”;
另一句是在她唱完后,喃喃道了一声,“好听”。
之后便是红着脸的沉默。她凑上前去,想为他添酒,结果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向后退,一路退到了另一头。
花楼里的恩客,只有想把姑娘搂得更近的,哪里有往后逃的?
她眉眼弯弯,笑声像银铃轻撞。书生又看红了脸,半晌后,像鼓足了勇气一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袖中抽出一张薄宣。递过来的时候,宣纸跟着手指微微颤抖。
他合上门逃走了。
她摊开那张宣纸,上面正画着她靠在窗旁的模样,按着鬓角,眼神温柔。
......
打更人敲着竹梆经过。已是亥时了,秋夜里天高露重,风也带上了几丝寒气。
酒伶依在书生怀中,头靠着窗檐。这夜星子很多,书生用手指着,一颗一颗认给她听。
“我该走了。”
“就不能再留一会儿吗?”
她有些哀怨的望着他。总是匆匆相见片刻,分别后的长夜,连梦里都是相思。
“我......”
“我说笑的。你快回去罢。”
她又匆匆改口。她的手叫夜风吹得微凉,被书生捧起,贴到胸口上捂着。她摸得到书生因她而情炽的心跳,更摸得到洗得薄透的粗布长衫。
卖字画为生的穷书生,为常能买她一壶酒的时间,已是倾尽了家财。
“过几日便是灯节,那夜我会再来。等我。”
“好。”
她倚着窗,一直望,一直望到书生的背影消失在石桥那头。
......
画面流转。还是夜里,只是灯火漫天。
“快些吧,贵客等着你唱曲,催了好几道了。”
“再等等,他说了今晚会来......”
“都已经几时了!穷书生的话,当什么真。他要是有这个钱,明天再见也是一样,还等他做甚。”
蓓娘伸手来扯,她拗不过。
点她的几位不是城中人,周身用度不像凡品,眼神却和常见的嫖客一样轻挑。叫她唱曲,叫她斟酒,鼻息打在颈间,手像滑腻的蛇在身上爬。
酒伶虽是清倌,这种狎弄也常受。只她一想到书生可能正在等她,就抗拒得快落下泪来。
那客人看出她不想留,笑着举了杯酒。
“姑娘像是累了。喝了这杯酒,就让你回去歇息。”
她饮了,没看到那人藏回袖中的瓷瓶。
随后一切都变得模糊,像有团火在脏腑里燃烧,烧得她四肢全软了,挣不脱,逃不掉。
那夜是灯节啊,街上翻涌的都是欢声笑语。她被压在窗边时,破碎的呜咽那样轻易得被淹没,谁也听不到。
她几次在痛楚中晕过去,又在痛楚中醒来。等天色渐明,流干了泪水的眼里,已经没了光亮。
餍足的男声响起:“凡人的身子太弱,就用了这么一点,人已经要不行了。”
“啧,不会闹大吧?真是麻烦。”
“何必在这种地方惹身腥骚?赎下来带走就行了。她只要死在外边,就没人抓得到我们的把柄。”
她像个物件一样被帘布裹着,叫人扛在肩头。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流着泪望着蓓娘。
蓓娘捧着钱袋,嗫嚅了两声,可她看着那几把配剑,最终也没有张口。
......
“就扔这儿吧。”
被重重地甩在地上,胸骨传来折断的闷响。她一动也动不了,余光中那几双洁白的皂靴碾踏着泥地中的野草,渐行渐远。
山间好冷。
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谁来救救她吧......救救她吧......
......
她又能动了。
她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头脑昏昏涨涨。但是她能动了,她好高兴。
要快点回去,快点回去,书生...还在等她呢......
她想着快些,周围的景物真就掠得飞快,几乎是眨眼睛,就到了鸳鸯楼。
书生跪倒在厢房门口,蓓娘拉扯着他。
“跟你说了多少天了,她被赎走了!跟人走了!非要闯上来看......”
“现在看到了吗?没人!走啦!”
‘我没走!’她欣喜地流泪。
‘我没走,我就在这!’
没有人转头看她。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这里是三楼,可她站在窗外;她叫喊,没有人听得见。
她扑过去拥抱跪书生的手臂,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身躯。
书生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怎么会呢......”
“灯节那晚,我被唤去城主府上写灯对......我想着,先多赚点赏银,好早日替她赎身...”
“就一晚啊......怎么会,就来迟了呢?”
他手里本还攥着几块碎银子,现在散了一地。
“怎么就走了呢......”
她跪在他身边,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
她已经分不清晨昏了,忘记很多事,脑子里越来越糊涂。
到最后,什么因果缘由、这是那非都想不清了,只剩下恨意滔天,绵长不绝。
她恨那几个人害她枉死,恨书生那夜没来找她,恨自己喝了那杯酒,恨她哭喊时,为什么没人抬头看看她,救她一把。
这些恨那样牢得扎着根,在混沌中生长,最后变成了那片混沌。
突然有一天,似有什么东西受感召而来,将连绵不断的力量注入她虚弱的亡魂,可是那力量只滋补了空壳下的毒怨。
她微渺的意识越来越虚弱,终于,脑中只剩下空荡的、浓黑的一片。
......
“灯节!灯节!灯节!”
一道声音劈进混沌中。就像大梦初醒,又像溺亡之际破开水面时那道喘息。
她从沉睡中睁开眼,朝那声音迈了一步。
——灯节,是什么?
为什么听到,会这么痛,这么恨?
......
到处都是血。
一道小小的声音贴在她耳边重复着一句话,随着她愈发紧促的心跳,那声音扩成了千道万道,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反反复复——杀吧!杀吧!杀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是这座小楼,为什么是今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可她不在乎。
她只觉得痛苦,更觉得痛快。
......
银刀没入腹中那一刻,实在太痛了。
她被迫从附着的尸体上抽离,混沌的大脑里,甚至痛得清明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在空中被蹬开的尸体翻转过来,露出了书生的脸。
——什么?
这一刻,她想起了一切——想起曾经,想起这些天不散的血气,想起她无意识的屠戮。
想起那个夜晚,书生开门时惊慌的脸。
然后呢?
她崩溃地嘶吼,朝尸体伸出手,可魂气已控制不住溃散。
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都做了些...什么...?
***
书生的脸慢慢没入黑暗,画面漾着水波散去。
还是那件厢房,酒伶仍仰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她不知什么时候,握着纪栾的手,把缘因拔了出来。明晃晃的刀尖,正抵在她心口。
那处向下两寸,是维持鬼修魂魄不散的灵核的所在。
纪栾瞪大了眼睛——
来不及了。他终于看懂了酒伶的眼神,却来不及了。
鬼修碰不了辟心,所以她要牵着纪栾的手,才能用这把刀终结自己的生命。
纪栾竭力想要松手,可她像把所有力气都注在了这一刺上,毫不犹豫,毫不退让。
刀锋没入胸口。灵核与之相碰时,发出一声碎裂的清响。
“哗啦”。
如同镜面被击破,幻境中的一切开始分崩离析。
酒伶的手轻轻滑落,垂到地上那一刻,她的身影崩裂成了千百个碎片。
那些碎片淅沥沥折出细碎的亮,在她生命尽头绚烂地一闪。
一如那年春日,青石桥下,被微风吹亮的一溪波光。
第六章提到的小细节,就是追纪栾的那具活尸恰好正是书生的尸体。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捏。
小支线比较短,做个简单的铺垫。下章和下下章来点土的,我就是很爱(土狗摊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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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杞榆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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